他昨夜睡得其實並不沉,倒也不見怪,路濯躺在身旁時他向來是睡不過去的,迷迷糊糊間總得感受到他還留在身邊才行。這和與魏忤或是其他將士在一起時的警覺可不一樣。不過現在沒有路濯在一旁反而更睡不著了,滿腦子跑的還是他。趙應枕著手臂,目光沉下來,想這種獨往一人去的欲望實在是折磨人,卻絕對不想放手。他甚至從來沒有過一丁點這樣的念頭:或許這隻是自己在血疆戰場太久了而產生的謬念,或者其他人也可以代替路濯。皇帝自固輿大捷後便給他提了成親一事,皇後更是已經將所有名門貴族家的閨秀小姐都羅列好了名單,連前段日子忙著商榷討伐齊王一事時他們都沒閑下來。畢竟莊王立了丘山之功,宮中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不盯著。婚姻一事說來是眾人殷勤,實際就是所有人都想掐住趙應的咽喉,再不濟也得惡心他一番。三皇子的妻子早就成為利益的犧牲品。此次他不願回去,這便是其中最大的原因。趙應不需要那些美人肖像,他隻需要看路濯一眼,那些醃就全順著他的髒泥流走了,隻剩下透亮的屬於路濯的殼。第37章 吹滿頭謝別楊夫楊母,幾人往斜山趕去。昨夜大概也下了一整晚的雪,山中小徑埋入半截白色,唯有在間隙中辨別出台階前行。習家的仆人們正從山腰的不周寺開始往下清掃積雪,碰到路上來訪的文客便躬身行禮再引對方上去。不周寺的主持將後院禪堂那一塊都借給雅集用,數年來都是這個規矩。寺廟中的和尚師父們倒也不見怪,仍會對所見客雙手合十一拜,低聲念一句“阿彌陀佛”,眾人也回一句“阿彌陀佛”。上山沒走兩步,花忘魚便從小喬手中接過琴來。雪中難行,姑娘家瘦弱負重自然更不好走。不過花旌實際是客人,長依剛想說“不妥”,準備將琴抱回來,他便笑著往前走去了。他說:“你知道我隨心所欲,最不拘於那些。”長依今日胭脂塗得淡,額上花鈿不顯嬌豔反而素雅清麗,她的嘴本就小,無奈抿唇時頗有我見猶憐之感。可惜花忘魚沒瞧見,倒是路濯轉頭看見她抑製在歎息之下的笑意。路濯收回目光。他沒打算提醒長依。花忘魚深情多情是罪過,可倘若對方早就同樣知曉結局,隻是心甘情願受罪受折磨,那無人有資格去勸一句。純粹到天真,未嚐不是好事。萬一這就是別人想在自己身上追尋到的東西呢?他們穿過山門,見天王殿中韋馱護法神身穿甲胄、手持降魔杵,雖高大威猛卻麵容溫和。仿佛他隻護佛法,不動殺念。殿中還有其他僧人及信徒,皆在兩側眾佛目光中安靜往來。還沒到禪堂便見其堂門大開,殿內點著燈,熱鬧一室。牆壁上掛滿經文字畫,皆是寺廟內高僧所書所抄,除去滿篇經書,其中不乏幽默趣語。雅集之內沒有什麽規定,眾人以才相聚,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不吝於展示自己才是他們所推崇的。隻是冬天能做的不如夏日多。天晴日子,列坐清流左右,流觴曲水,臨文相誦,或是引吭高歌,實是人生難得暢快事。路濯幾人到時室內已有十數人,大多席地而坐,相談甚歡。東道主人習弘祖見花旌和楊思睿便迎上前,其餘人也大多相熟,也不過分寒暄,點頭笑迎。此次雅集的小題也逃不脫近月來所傳最廣的話題。西弘祖手中執一本空白書冊作扇子扇兩下,笑道:“固輿大捷,遼之戰終了,全天下人皆知莊王北府軍之英勇。不如就讓新客以此為題,先來暖暖場子?”他手勢一轉,指向花旌身後幾人。這要求不算過分。來此集會便不是像在茶館裏嗑瓜子聽講書或是站在周圍像看猴戲一樣盯著別人,總得有些真才實學來介紹自己才是。路濯注意到趙應的步伐在聽到習弘祖所言時便停了下來,立於門邊不再往前。倒是長依先往前出來屈膝一拜,“玉煙樓長依不才,先來獻醜了。”她的身份不難猜,不過在座向來是領教過樂伎坊姑娘們厲害的,自然不會輕視。花忘魚將琴拿出,輕輕放在地上,周圍人也留出一圈空地給她來。“此曲謁金門,名為鎮北。”長依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座都聽個清楚。縱是路濯等人昨日已經聽過一遍,今日再品,還是覺得心情激蕩難耐,更別提座下諸人,更是屏息凝神,直至最後結束半晌才緩神,道一句“極絕”。禪堂角落擺了硯台,專門有文生記下宴中文章,想來長依這首謁金門經他之手不過多時便能傳往國各處。路濯仍舊一直看著趙應,卻見他目光深邃卻沒有定處,不曾像往常一般同樣落入他眼中。隻是山中陰晴不定,雪隨風吹一陣,浮雲蒼山遠,趙應未戴帽,發揚起又落下,銀粟飄飛其間。這邊習弘祖他們不曾想會有長依如此驚豔,興頭上來便繼續邀路濯來作。路濯可不會寫詞,不過他又看一眼趙應,不知想到什麽,溫柔朝長依道:“濯先唱一段,姑娘可能接著幫濯彈一曲思帝鄉?”長依也笑道:“自然。”所有人都看著路濯,唯他一人還看著趙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他看見風來往,揚男人衣袂與眉鬢。“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此曲本是該由女子唱得纏綿婉轉,偏偏路濯仍是少年,其中純粹深意一時熱烈過原來羞意,反倒沒了謬誤。“縱被無情棄,”趙應終於若夢中驚醒抬頭與他相望,見他唱來擲地有聲,像是一段不停安慰的許諾“不能羞。”待他又和著長依的琴音唱一遍,趙應沒忍住軟了眉間冷意,同他一道輕笑。“這曲子選得妙啊!”習弘祖最後也大笑起來。座下有人接腔,“路小弟可是要為了全國閨中女子為莊王獻曲啊?”此言引得哄堂大笑。路濯倒也不惱,跟著笑道:“慚愧!諸位見笑了。”大夥兒都是善意,過了這一茬兒也不再為難他們,重新有人站起來一吟自己的大作。路濯走到趙應身旁,聽他附身在耳邊道:“阿奴打趣我呢?”滿眼笑意,迎麵是半身殿外涼意。他麵色不改,不望向他,“打趣您呢,還笑嗎?”趙應看著他挺拔側頸,清冷鋒利一如往常,“勸歸要我笑便定是要笑的。”趙應一聽他帶笑尾音便酥了半邊身子,哪管他之前還如何,全一股腦隻能說“善善善!”他們二人不同。趙應是無根浮萍,世間於他是洶湧肮髒一片混沌,被拖著拽著沉入淤泥中窒息,連花落下都砸得生疼;趙應是他的光,是第一隻願意遊到他身邊,親吻他、拚命拽住他的魚。從此以後,飄蕩在這浮塵之間便不再是凶狠可怖的煎熬。因為他有屬於他的溫柔可以平靜棲息。而趙應的世界寂靜無聲,他盤坐於中央,八麵皆是刀與劍,銀線如利刃穿身而過。他被定得死死的,無法動分毫,隻有血色緩慢地滲進來。路濯就這麽赤著腳踩著刀劍朝他來,步步堅定,不停歇不後退。四周血跡淪為斑駁,烈的隻有路濯周身,流出熱的滾燙的。從此痛與苦,過與罰皆化流雲,趙應眼裏隻餘他對他的笑。第38章 與你道五朝十六州路濯和趙應一直倚靠在門邊,不遠不近地看殿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慷慨激昂。既是身臨其中,又處於其外。兩人站得近,趙應微微低頭佝了脖頸聽路濯講話。他的目光放在集會之上,注意力卻全留在耳邊少年聲音,是一眼望過去便可以察覺的認真模樣。而路濯開口時就盯著他的側臉、眼睛、不能數清的睫毛,間或看看席中有無趣事,眼角都帶笑意。花旌也懶得叫他們過來,他可是有眼見力的人。趙小九就喜歡和他哥黏在一起,哪裏還會管原先來雅集是想幹嘛的。眾人口中說的主角也在現場,可花忘魚見他除了最初腳步停在門邊以外,和路濯站一塊兒時倒是沒有任何不自在。要不是他知道他是貨真價實的莊親王,還真不信他就這麽淡然,仿佛別人在談論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不相幹的人。花旌突然很想知道在趙應兄慈麵孔下到底有沒有別的情感,因為他的目光太深沉,太不在乎旁人。其中看似平淡冷靜別無他物,卻不知是否是在掩藏,又或者是某樣太過“巨大”的東西已然占滿了他的世界,從此風浪不起,道是無情。灼艾分痛,或許這兄弟兩連這入膏肓的病都要分著來。是謂孽情並蒂,根也纏在一塊兒,一齊咽下苦果。他就喜歡這種戲碼,要是能遂了趙應的願就好了。花忘魚勾唇笑,突然有個模糊的計劃上心頭。隻盼趙應確實“別有所圖”。寺廟中廂房空餘少,路濯和趙應理所當然宿在一塊兒,抵足而眠,又不知睡前斷斷續續聊了多久。第二日才算是重頭戲,習弘祖在人群中間清清嗓子,緩緩拿出從京城中流傳出來的前朝古籍,神色間難掩得意。趙路兩人仍舊選擇墊了席子坐在人群外圍。在座之人不無驚讚。雖是知道近月來古籍傳播多,也猜到習家這次組織雅集肯定是因為又有新文麵世,但真正見時還是不免感歎一番。此籍名為《寺人山中問答》,倒和他們現在所在意外契合。其中收錄南都僧人晨暮之間的功課或是所思所想,讀來確實頗有一番哲理。不過南都之後戰亂分裂,縱是當時名人也被湮沒在翰林院落灰的書架上了。但路濯卻對這本問答錄熟悉得緊,他離開前和甘西陽最後整理的書錄就是這種類型。他並非木腦袋,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了。想來甘西陽甘詹事也是晉京「燕苑」的一員,那些近月來風靡全國的典籍多半就是他傳出去的。這倒也沒什麽,不算出格之事,隻是仔細想來卻有些忤逆皇帝的意思。偏偏趙應最想做的事情除了拐走皇帝最厲害的兒子就是惡心他的便宜老爹了。這簡直與他所想不謀而合,趙應幾乎是下意識就把甘詹事納入了自己人的範圍。別說不會製止他的行動,待他回京,必是要煽風點火再助力一把。以習弘祖為首,眾人開始解讀其中文章。趙應年少時看了不少南都的兵書,是以對那些拗口的舊文要熟悉很多。他不知道路濯近日也在習前朝文書,見他偶爾麵露疑惑便低聲湊到他耳邊解釋語句。路濯皺眉時其實都是在思索,他本來就是後天學習的華文,這下聽前朝字詞得轉兩個彎才能反應過來。不過他喜歡趙應給他字句道來的樣子,一如既往的耐心溫柔,不見半點嚴肅將軍的樣子。況且三皇子從小就學習南都經文,自然更勝一籌。他在腦中過一遍,給路濯講得通俗易懂,比還在苦心琢磨的旁人不知省了多少事兒。路不問隻用品味其中樂趣便是了。兩人坐在角落一隅笑談,確實是他人難插一腳的天地。“你知南都之後是分裂的五朝十六州,太祖乃是後晉皇帝,高祖當時不過是留在周國的質子,哪想最終竟是他魄力非常,一統十州。”趙應同路濯說話時半邊身子都側向他,一腿盤在身前,一腿屈在身旁。這樣的動作讓路濯有一種被他圈起來的錯覺。“我知道。高祖雄才大略,非常人可及。”路濯對此倒是真心表示讚同。前朝南都疆域甚廣,上能從遼一直下到與回孤沿海,左及後西周,又至東鄔,如今的國家曾經都屬於南都。可惜後來邪道興盛,末朝皇帝親信道士,日夜研究藥丸用以極樂或是長生,甚至不惜使用那些看似荒謬的巫術,引活人血肉澆灌巨大金鼎之類已是屢見不鮮。長此以往,上行下效,民怨沸騰,最終舉國起義,斬木揭竿,推翻了南都帝王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