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駒握著熱水袋提燈籠走在最前麵。冬日清晨天色朦朧,風中夾著細小的雪粒。比起路濯,時常來往兩派之間的他確實要對這路熟悉些。路濯將水袋給趙應拿著,手上整理了一下剛剛從別的師兄手裏借來的風帽,“兄長。”趙應應聲微微彎腰,讓對方幫自己籠著戴好帽子。他的氅衣無帽。雖然他自己都沒怎麽注意,也沒有覺得太冷,路濯還是去給他找了一個來。冬天的風太烈,吹一會兒就覺得耳朵都要掉了。他可不認為他哥是什麽無所畏懼的鐵打戰士,他就想好好護著他。莊王以前在慶州的時候基本都戴兜鍪,親兵不分戰時與日常給他準備著。路濯借來的這個則是中間加棉的,柔和得要和他看對方的目光一樣了。路濯沒再戴帷帽和眼前的綢帶,就靠大氅連著的衣帽禦寒。既然哥都見到他的模樣了,幹脆破罐子破摔統統不再遮掩。帽子嚴嚴實實地罩住路濯,隻露出一個鼻尖來。趙應捏了捏他帽沿的絨毛,又收回手。兩人抱著捂手的牛皮袋繼續並肩往前走。鄒駒剛才就發現兩人停下來了。隻是他沒催,隔了一點距離看兩人身影冉冉纏纏,暗得隻能瞧見輪廓和內裏黑色的陰影。他從來不知道路濯會對別人這麽上心,那麽疏離的人也能離別人那麽近,呼出的熱氣全要攪在一起。他使刀時眉目冷峻,狠絕無情,是仙人特有的斬斷六欲之覺。可他同他們在一起時縱然有隔一步的疏離,也會笑會打趣,所以鄒駒便以為那是「仙道路不問」的所有了。但似乎例外之外還有例外。祝與閬該有多獨特。鄒駒和路濯皆無父無母,就像他渴望一個真正獨屬於他的家一樣,他覺得自己同樣能理解一個義兄之於路濯的重量。即使他也早將路濯劃為可以成為“家”的一員。他沉默看兩人繼續前行,又大聲調侃道:“你倆磨磨蹭蹭是要私奔嗎!跟緊我些,仔細摔了!”1改編自「霜鍾初應律,寂寂出重林」鄭《寒夜聞霜鍾》2出自 「鹿濯濯,白鳥。」佚名《靈台》第34章 望餘樓、顧玉到達目的地時已是正午,天色白蒙一片,映著滿地雪花倒有些刺目。望餘樓所在便是望餘山。其屋舍從山下河穀平原到山間高峰分布錯落有致,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最外側修築有一堵圍牆和一道巨大木門,大概有十尺高,上麵有一避風小閣。守衛的弟子大概正在裏麵烤火,鄒駒拉了兩道門口的響鈴才見他們伸頭往下望。“鄒駒回來啦?”上麵的人看清他們的臉才下來拉開大門,“喲!路少俠也來了。”“樓主這兩日都待在樓裏沒出去呢。”弟子朝路濯笑笑,倒是沒去在乎臉生的趙應。江湖中人常來望餘樓求做武器或是其他物什,何況是鄒師弟和「仙道路不問」帶來的人,倒也不必多盤問了。幾人行禮見過,看門的弟子關好門又哈著氣趕快跑上圍牆。路濯和鄒駒熟門熟路地往花旌的遺磬閣走去。一路上不見人影,隻見各個房屋屋頂炊煙嫋嫋,想來是都回屋吃飯了。他們往山上走去。山中行道平整鋪有石板,縱使此時雪化了不少也不至於滑倒或是沾個滿鞋的汙泥。趙應不露聲色地打量周遭,他確實是有些好奇江湖中的事物,平日在疆場呆慣了,宮中東西也不稀奇,倒是這些所謂莽夫所造別有一番趣味。此處建築大多樓閣獨立,同樣的飛簷微翹飾以彩漆也和官家、尋常人家有所區別,欄杆木刻所雕亦是是少見的小巧異獸而非中規中矩的蓮花蝙蝠一類。所用顏色倒是依著陰陽五行,青綠色天花配著朱藍白黃,不似落風門還遵循著南都以前的禮儀而多以黑白為重。“山下依傍河穀的屋子都是煉器坊,做刀劍丹藥什麽都有,所以依著長脊短簷的樣子修,一層地廣。山上的則留給他們門派裏的人住,兩層樓台,修得高,精致又秀氣,花忘魚就喜歡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路濯也一直注意著趙應,見他有興趣便低聲給他講一點自己知道的。“你則更喜歡道觀那種黑白分明的樣式?”趙應所言內容是疑問,語氣倒是十分肯定。“我則更喜歡道觀那種黑白分明的樣式。”路濯重複一遍他的話,又道,“像落風門和永留居那般,再摻一點朱色。”趙應微頷首。他知曉,他亦是。那是古板的正統。又是絕對的不相容。遺磬閣自望餘樓成立以來就是樓主的專屬,而花旌作為最不會虧待自己的人,又將其翻修擴大了一倍。遠遠看來,這一片是真的朱樓高出碧崖棱,城裏誰知在上層。1白雪落了滿屋簷,門前小道卻打理得幹淨,掃出一條通往院落的道來。花忘魚正坐在院中石桌前埋頭雕琢什麽。一貫胡亂披散至肩的亂發都被他束在腦後,露出側臉來,他天生生得正氣,這般認真模樣更襯得他周正利落。他做起活來不易受外界打攪,倒是坐在一旁幫他往火盆裏加柴火的侍女陶貞先瞧見了路濯三人。“阿路!”她欣喜地喚道,一下從石凳上站起來走上前,“樓主叨嘮你好幾日了,剛還準備讓我捎話去落風!”望餘樓同落風門不同,它並非是傳統意義上的門派,更像是一個器坊。樓內弟子學有所成便可以接活,樓外之人隻要有一技之長也能被接納進來。陶貞說是花旌的侍女,實際上也是樓裏的手藝人,隻是平時就住在遺磬閣照顧樓主生活起居,同她一道的還有侍女鬱香和一個叫應小南的青年。平日裏比路濯年長的人都喚他阿路,正經或是調笑的時候才叫一聲路少俠,熱絡得緊。在陶貞歡歡喜喜站起身時,花忘魚也抬起頭來,隨即笑逐顏開。“你可算是來了。”他自然看到了和路濯並肩而立的高大男人,見其氣質沉穩,自有一番出眾威嚴,即使戴著一頂與身份不怎麽相符的棉帽也難掩天生貴氣。再瞧瞧路濯那下意識貼近他、關心他舉動的模樣。花忘魚基本不用思索也知道來者是誰。不過樣子還是要裝一下的。鄒駒先向他們樓主問好,花旌應下,轉頭笑問路濯,“路兒,這位兄台該是賢昆玉?還不快快介紹。”別人看不懂花旌眼裏的戲謔,路濯可明白得很。他隻當沒看見,好整以暇引他二人認識。陶貞和鄒駒在場,趙應還是義兄祝與閬。“久仰花樓主大名。”趙應在上位多年,言行舉止總讓人不自覺甘願低一截,所以他以平輩相稱或是道敬語時倒是令人受寵若驚。而花樓主雖說早跳出此道不受身名束縛,且撇開他與趙應關係不論,世人於北府大元帥莊王多少都有點發自內心的敬意,他這點倒沒有免俗,還是規矩回了趙應一禮。“旌冒昧稱祝兄賢弟。識荊恨晚,愚兄才是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如天下人所言,俊朗神武,天下無雙!”花旌笑道,目光最後落在那位占“天下人”一大半的青年身上。而路濯一如既往神情淡漠,不理會他。“自那日與祝兄通信已過十餘天,不曾想能再見,實是幸事。”趙應聽他這麽說自然明白對方已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點頭道,“多謝花樓主相助。日後若是有什麽地方需要相助,在孤力所能及處定不會推辭。”他自稱孤,間接承認了花忘魚的試探。兩人相對而站,皆是相貌出眾,氣質卓絕。花忘魚微抬眼和趙應對視,瞧見對方眼窩深陷,目光沉如無波古井,是閱盡人間百苦之默,偏偏讓人想從中窺到一點慈悲,那般屬於聖人的不忍心。他輕笑一聲,怪不得趙應喜歡。“祝兄太客氣。”“應當的。”而趙應雖然不滿花旌喚路濯“路兒”或者是“鹿兒”,隱隱作祟的占有欲也對對方比自己更了解小弟行蹤感到不快。但出於三皇子殿下從小所習,更別說他隻能在暗處吃味,趙應必然不會做出任何失禮的舉動來。“先進屋去。”陶貞引眾人往側堂去。遺磬閣也正準備開飯。應小南從廚房端菜出來,待他們落座,又去拿杯子來倒茶。“早晨從落風走來的?還沒用午飯吧?”應小南和鄒駒相熟,給他遞熱茶時問道。“謝應師兄。”鄒駒笑著回應,“是呢,現在也確實餓了。”“下了雪山上路定是難走得很,你們快和樓主先用餐吧。我們再叫鬱香炒兩個飯便是了。”陶貞給他們布好碗筷,拉著應小南回到後廚。見狀,他們也不再推辭,和花忘魚同桌用飯。趙應和路濯習慣食不言,鄒駒卻是有些著急,抓著吞咽的間隙向花旌請教關於爐鼎的事物。他確實翻閱了典籍,但每本書都隻是闡述其用法和功能,哪會教他如何去做一個鼎出來?他自己也氣悶得慌,他是煉藥的又不是打鐵的!總覺得這又是唐烏龜在戲弄他。花旌放下碗筷慢慢聽他說,沉思一會兒道:“你既然已明了想做的藥鼎有什麽功能,便去煉造房直接跟著王師動手吧。最初不知如何下手是正常的,就是做出個簡單的鍋爐也好。你心裏大概得有個數,腦裏形成雛形,之後再去推敲如何加上別的。”“我寫個條子你帶去給王師。這裏還有一本書可能會對你有所幫助。”鄒駒覺得他說得在理,忙不迭吃完飯跟他進書房取物。“那我先告辭了。”鄒駒一心撲在爐鼎上麵,也不多寒暄,好不耽擱就往山下去,隻在走出門前叫一聲:“路哥你們要走的時候記得捎口信給我!”路濯點點頭,“路上小心。”花旌領路濯和趙應去書房坐。應小南和陶貞一個提火盆一個端茶水跟在後頭。遺磬閣的屋子都修得寬敞亮堂,冬日午後也隻點兩三盞小燈繞著席。幾人對坐品茶倒是可以稱得上享受。花忘魚:“接下去幾日你們二人可有什麽安排?”“怎麽?”路濯問道。“斜山不周寺前日捎消息來,明兒個由習家大公子習弘祖設雅集邀浚州內外文客前往。我記得你挺感興趣,若是有空我便可帶你們去。”“今晚去玉煙樓聽曲兒,宿在那裏便是了。”花忘魚補充道。趙應確實對這個好奇。上次花旌提到南都古籍在各地雅集流傳頗盛時他便起了想去的心思,如今正有機會,怎麽可能放過?不過他還是得先問趙應的意見:“兄長覺得如何?”“你若想去,我自然無異議。”趙應道,“隻是對所謂雅集,我確實也不甚熟悉。”他一直知道晉京有以李家為首舉辦的文人集會,但因為他十四歲進兵部,後來一心撲到北疆戰事上,是以從未參加過。此事他還是經由幼時的伴讀顧玉知曉的。在三皇子的知交中,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顧玉算是其中來往最切的,這十年間甚至跑去慶州看望過他兩次。皇子伴讀日後定是高官厚祿、平步青雲,顧玉其父顧明的官半大不小,區區三品戶部侍郎卻是遠遠不夠讓自家兒孫給皇子陪讀的。倒是顧玉其母常霏出生高貴,是西鄉郡公常沐的嫡女。而西鄉郡公乃太祖所封晉親王之世子。此脈雖不比以往興盛,可作為皇族親貴,仍舊不是一般世家能攀比的。顧玉與趙應可謂一同長大,隻是他偏愛文書,沒有跟著三皇子往兵部去,而是任職太府寺;後來又因為性子剛硬,油鹽不進,便轉去了大理寺。他與官家世家好讀書的弟子多有往來,自然逐漸對晉京雅集熟悉起來,少時便想著帶三皇子一起前去。不過三皇子當時是真的心無旁騖,推拒了幾次,兩人便將此事拋於腦後了。那時晉京雅集主掌還並非「晉北李家」李稽,仍舊是大家輪流坐莊。待三皇子奔赴北疆一年後,李稽才逐漸展露鋒芒,成為晉京文人之首。顧玉寫信的時候還誇過此人,是以趙應有些印象。畢竟引燕江江水入行海竹園這種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回憶至此,趙應又想起這次回京還未與顧玉見一麵。他當時忙著暗中布兵圍剿齊王,而大理寺也有一堆他們帶來的軍中案子需要定奪,顧玉亦是忙得焦頭爛額,隻和別人一樣送了賀禮到莊王府,順帶附信賠罪。這次他沒跟著北府軍回京,顧玉定會往莊王府撲個空。莊王此人整整截截,情不外露,對別人誠摯相待之善卻了然於心,自然也以報之已桃李。回去得先找顧玉一趟。“好!”花忘魚沒注意趙應微微走神一瞬,拍掌定下,“那我們現在往玉煙樓去,明兒就到斜山與浚州文人相會。”1改編自「寺樓高出碧崖棱,城裏誰知在上層。」 齊己《暮遊嶽麓寺》第35章 哪想仙神錯與, 卻盼君修羅降上馬車時空中又開始落雪,應小南做車夫倒是不慌不忙,一路沒讓他們受多少顛簸。玉煙樓在青泗最南端的知章巷,再過去幾裏地便能瞧見流通國東西的燕江支流安羅河。琴樓修有三層高,說是晚間明月照來,能望城中萬千燈火,亦能見流光徘徊於安羅河水麵。伴著樓中音嫋嫋,可謂舒情靜心。石牆兩側爬了牽牛花藤,現在雖是一副零落樣,但來年開春定然又有一片熱鬧。巷口站了一男一女,兩人都收拾得精神,穿著冬日厚重的衣裳也不覺得笨拙,手腳利索送客人往樓裏去。玉煙樓乃樂館,其中男女皆為樂伎而非娼妓。國十二洲都有這種地方,它們大多自詡清高,官家、世家老爺們也常來往其中與他們賞詩書音畫,聊那些家中女眷所不懂的道理。此途可謂尋知己,覓友人。門童對花旌很是熟悉,看見應小南便知道花樓主駕到了。“長依姑娘才說覺得您今日會來,她再在廳中彈兩首曲子便結束了。”女門童笑著引他們往裏走,“花樓主,還是尋常的度雅堂?”花旌點點頭,女門童便將幾人交到樓內侍女手上,躬身行禮後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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