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無法抑製地望向幾人的背影。這邊魏鈞笑著拍拍趙應的手臂,“你祖母擔心你罷了。不過先平天下方能顧家,你向來做得很好。”趙應點頭,“孫兒知曉。”兩人這才將外麵大衣脫下掛在門邊,跟著北鎮國公往裏走去。趙應櫟走在後麵瞧得仔細。方才披著氅衣沒注意,此時怎麽看怎麽覺得他哥和九弟穿的衣裳是一套啊?倒不是一模一樣,莊王仍舊著親王繡蟒常服,九皇子則穿鶴鹿同春錦衣,隻是二者皆以紅黑白三色襯底,站在一塊兒便分外和諧。不過經過小時候那些事,六皇子已經對自家親哥與九弟更為親昵這一點看開了。九弟年歲小、身體又不好、性格也畏畏縮縮,就讓著他吧,還能怎麽辦呢?趙應櫟寬慰自己,想著想著竟將自己弄得又心疼又感動。魏忤好奇地看自己這個表弟不停對著空中歎氣,呼出一口又一口白霧,實在是有些有趣。在北鎮國公府的這頓晚飯可比宮中那場年夜飯吃得順暢多了。即使是趙應這個外人也能沒有半分拘謹地融入其中,那種屬於“家”的和睦熱絡快要化成有實質的氣氛,將人小心地從頭到腳包裹在其中。又像是一個落在額頭輕柔的吻。聽趙應今晚要來,祝芸和鄧芙親自下廚煲了湯又炒好幾個菜。老國公爺將莊王冊封那年就埋下的酒壇子挖了出來,他說:“此乃故約。”當年他給當了北府軍元帥的孫兒踐行,一腔北疆壯誌忠血化成眼眶邊一點熱淚。他拍著胸口叫趙應和魏忤不勝不歸,回去後在院裏種一壇慶州烈酒,諾他們凱旋便開封,除此沒有其他可能。老國公爺從未想過這場鬥爭竟會如此漫長,從他青年時掛帥開始,到他老了卸甲歸家,又經曆了唯一一個兒子的半生,磨得魏驍瘸了條腿,而後冗長雜亂地占據兩個孫兒最年輕恣意的十年,如此零零總總快百年才算真正終了。世事難料,誰不渴望一生太平,永遠處於盛世裏?隻是撞上便是撞上了,總要有人站出來保家衛國。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1可歎這世間有太多不得已了。聖人早已滿手鮮血,閉眼殺戮,睜眼悲憫。這是流淌在他們魏家人血液裏洗不掉的誓言。縱使將它看成一場宿命,他們還是從來沒有選擇避開過。北鎮國公府沒有一個逃兵。魏鈞眼裏噙淚,拿碗倒一杯酒舉朝北方,顫著手慢慢灑在雪上。酒比雪溫,卻熱不了多少,地上隻留下一道清淺的痕跡。北鎮國公府除了在祠堂供有先祖碑位,還於院落角設有一空白碑,那是為所有戰死沙場的國將士所立。“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寫不下這半尺木啊!寫不下!”魏鈞痛心慨歎。趙應跟著他們一道拿香祭拜過後同祝芸、鄧芙、趙應櫟坐在一旁燒紙錢。另外幾位北府將領聚在樹下喝那壇凱旋釀。趙應隻嚐過兩次,但他知道軍營裏的酒有多糙有多劣,喝下去像發燙的刀子,烈到心尖去了。是讓人發痛清醒的。這世間總還有人不想讓自己沉淪。他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手中被點燃的冥幣。那黃紙微蜷,邊緣是亮著的紅色,很快焰舌便吞噬到中央,他將其放入盆中,不再流連灰燼。那邊喝酒的人也很安靜,一時隻聞火星跳躍的聲音。最後大抵是魏驍輕聲道了一句。“好酒。”晚上宿在北鎮國公府裏,人早早鋪好了客房,趙應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去吵著要同趙應住一間,跟長輩請安告退後隻能眼巴巴再跟哥哥道一聲明日見。難得真的乖巧又沒一點脾氣。新年正月這幾日街上最是熱鬧,一路遊龍舞獅,燈火蔓延直到靈昶山山腰才闌珊。清晨反而要顯得安靜許多。國公府裏大抵是軍人習慣,全醒得早,一點懶覺也不貪。還好趙應離了趙應就睡不安穩,也跟著起了個早。剛舀的湯滾燙,得吹一下才能吃一勺,他坐在餐桌旁小口小口地嘬七菜粥,支楞起耳朵聽他們講話。趙應櫟和魏忤想去靈廣寺看廟會,不過此時那處必定是人山人海,幾位長輩因年老腿腳多有不便,所以最終決定他倆自個兒去玩,其他人皆到燕江邊上看遊舟舞獅。鄧芙打趣兒子道:“這麽想去?可是與人有約了?”魏忤撓撓頭,往嘴裏塞一塊棗花酥,“哪能呢?現在所有人都在同家裏人過年。”趙應櫟和他擠眉弄眼,幫著倒忙解釋道:“忤哥兒是想上山碰運氣呐,靈廣寺求姻緣最好。”趙應了然,對方該是兵部尚書的小女兒。他少見地加入八卦,“孫沛尚書家的姑娘,孤也見過。你們確實是般配。”當時兵部幾位皆在京郊與他們商討討伐齊王一事,孫子衿跑來給父親送文書,還沒到營帳門口就被魏將軍攔下來,倒是“不打不相識”。孫沛家沒有兒子,幾個女兒倒是聞名京中,求親的人都快叫媒婆踩爛了門檻,畢竟做兵部尚書家的上門女婿也算是另一種飛黃騰達。隻是魏忤和對方相遇的時機不大對,哪裏得空坐下來談情說愛?提親一事也隻能等到年後再說。不過相思病怎休?一日不見便抓心撓肝。所以現在沒人相信魏忤隻是想單純去逛個廟會。魏忤和趙應的性子完全不像,除去戰場上能見嚴肅,平日裏少不了風流倜儻的調子,還總愛湊熱鬧,這一點從小時候趙應腿傷那次便能看出端倪。他難得有些窘迫,大抵是動了真心,毛手毛腳。看表哥講完話便自顧自地慢慢飲茶,旁邊的祖父還在一本正經地說:“話到這個份上,那過了年便去提親!咱們正經世家,婚嫁之事何必偷偷摸摸?”趙應櫟也跟著附和,其餘人憋笑好一陣。“禮部的人剛來了一趟,陛下賜花。”魏驍掀簾走進來,他見屋裏笑鬧聲不斷也沒有過多反應,隻將話吩咐下去。這下趙應可知曉趙應的性子從哪學來的了像了舅舅七分冷與正氣,另外三分是他本來的中正溫良,融化在眼底最深處,偶爾得幸能睹一眼。“與閬、晟和還有應的都一道拿來了,一會兒上街時記得簪上。”晟和是六皇子趙應櫟的字。眾人點頭應下。北鎮國公笑著引蘇軾所言:“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嘍!”“哪有貴賤分呐!”祝芸嗔怪夫君一聲。簪花一俗也是從南都流傳下來的,隻是五朝時候割據頻繁動蕩,便沒人有心思在乎那冠上一枝春了。直到如今,采花簪花才又興盛起來,這其中自然亦有禮儀製度的門道。羅花以賜百官,欒枝,卿監以上有之;絹花以賜將校以下。不過這一屋子的人都是戴羅花的,倒不怕混淆。2一盒中有三束花還沾著水珠的生花、以帛絹製成的象生花以及剔透的琉璃花。“京城禁珠翠,天下盡琉璃。”這便是了。而江湖中的習俗還與民間有些區別。武林人配飾盡量從簡,若是一動起來便滿頭玎玲琅,那還如何施展拳腳?是以他們頭上不簪花,象生花往往別於衣襟或是兵器上。這樣看起來還平添了一絲文雅。趙應也沒簪過花,何況他未及冠,隻用布帶綁了頭發束在腦後,還有兩縷落在臉頰旁。他拿著那生花的枝幹搓動,百般無聊,不知道該如何動作。“兒來。”趙應將花接過來,伸手探到他臉側。趙應下意識便定身,仿佛這是一段刻意放緩的動作,他能感受到趙應微傾身時掀起的空氣浪潮,像他投下的陰影一般鋪天蓋地湧來。他把羅花插進他的發中,輕柔地理了理花簇,讓它們規矩地落在發鬢上。“好看。”趙應頓一下說道。趙應抬頭瞧他,綠眸裏似有光流轉,又彎了眉眼掩去。“真的嗎!”“真的。”趙應應道。是真的相得益彰。小弟走路時那串珠也跟著微微晃蕩,像一隻落在他耳畔的蝴蝶在扇動雙翅,趙應的心也跟著顫一下。如鮫人淚綴烏發,棠李之花明不過雲鬢一串、趕不上少年垂首一瞬。趙應想看路濯簪花。隻怪方才瞥到他的雙眼,那蒼色實在熟悉。他幹脆將自己的那束也別到趙應頭上,自己拿了琉璃花插在冠中,倒是一如既往英氣逼人。幾人沿著河道漫步走,兩側是商販排得緊湊的鋪子,街上眾人走走停停,張袂成陰。他們跟著捂耳朵等遊神舞獅的車隊走過,一時鼓樂喧天,遠遠還是聽見鞭炮響徹雲霄。趙應仍舊拉著趙應的手臂。待華燈初上,他在上轎離開前轉頭望末了一眼是牡丹芍藥薔薇朵,千人帽上開。3不知後麵花多少,但見紅雲冉冉。4魏鈞回到府中時可謂是喜上眉梢,那副宛如踩在雲間的模樣實在是紮眼。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得意。趙應櫟歎著氣坐到趙應身旁,“子定了親,忤哥兒看樣子也不遠了。”這些人也真是,明明是一起為了戰事獨身,怎麽一個二個才剛回京就都解決好終生大事了呢?趙應正拿了刻刀在雕一塊不及手掌大的陰沉木,聞言頭也不抬,“你若有心儀之人,兄長隔日便可以去納彩。”坐在一旁剝瓜子的鄧芙笑道:“晟和也有所思之人了?”“舅媽打趣我呢!哪能?”趙應櫟趕忙撇清,那邊正下棋的魏鈞和魏驍聞言也抬頭,“又不是什麽丟臉事,男兒郎何必扭扭捏捏!”趙應本來坐在矮凳上裝模做樣看兩人下棋,見狀樂得撐臉看戲。“祖父說得是。”趙應櫟諾諾應道,“隻是櫟真沒有!”他情急之下話鋒一轉,“三哥才是最該考慮這事的人吧!皇後娘娘光是在我跟前都提了好多次了!”趙應老神在在,手裏動作不停,分外細致。“與閬向來自己有主張,再過些年便是而立,亦不須我們再耳提麵命。”魏驍開口。他向來話不多,如此說道卻是眾人都讚同。趙應又不禁歎一句北鎮國公府寬厚大義。他喜歡所有支持趙應的人,特別是親近之人。如果連他在乎的人都不理解他,那該是何等悲哀?“也是!緣分一事講究水到渠成,實在強求不得。”趙應櫟也笑著道。他向來心大,焦慮憂傷不過片刻,沒一會兒又拉著魏忤和舅母一道打牌,鬧得不亦樂乎。後麵的日子亦是如此,雖然一天多有親故或者朝中官員上門拜年,但一家人還是抽出好些空擋聚在一塊兒讀書聽曲兒,偶爾在院落裏玩雪。廳堂門前放一火盆,擺七把圈椅,眾人像在梨園看戲一樣瞧趙應舞劍,不時喝彩。而後魏忤耍一把長刀,又恭恭敬敬請父親上前擺弄長槍。魏驍雖然跛腿,但手上功夫不曾停過,力量不減當年。趙應暢快地鼓掌,看他們將地上的雪濺起來,又掀起一陣打著旋的風。老國公爺也不甘示弱,領著夫人打拳一套,“身強體壯方得福壽康寧!”幾個兒孫跟著叫好。此乃不變真理。魏驍看著獨自坐在一旁的九皇子,莫名瞧出了點可憐兮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