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趙應還會小心地替他維持這點假象。大概是怕刺激到他?雖然趙應確實還沒有準備好麵對。他側身拉住趙應的手臂,僅這個動作對方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扶著人慢慢坐起。趙應順勢靠在男人背上,雙手於其脖頸前交疊。他輕輕用牙齒咬他的後頸,想自己是吸人精氣的怪物,要吮盡他的骨髓,啃淨他的皮肉。熱氣呼在耳畔引起一陣麻意,趙應任由他繼續著幼稚的舉動,沉沉笑兩聲。少年捂住他的嘴,又趴在他的肩上湊近親兩下。含含糊糊說,笨蛋哥哥。笨蛋趙應。路少俠醒來沒幾日便覺得自己已然恢複身強體壯,甚至可以隔山打牛,早早就想出門透氣。不過裴先生說他傷口不淺,內裏愈合還有些時日。若是能靜養最好不動,以免再度撕裂以致炎症複發。醫者之言為大,路濯最終也隻能將希望全部寄托在趙應身上。好在兄長從不讓他失望路濯醒來的第六天,輪椅完工。隻是這小半月趙應都留在房裏守著他,可謂寸步不離,所以他倆是唯二沒有出過這間屋子的人。為此,林副官還專門畫了張地圖交給他們殿下,以防迷路。汀洲乃海島,但其島嶼三麵環山,並有一條河流幾乎穿島而過,是以雖然常年為夏,這裏的氣候卻能算得上適宜。兩人慢慢收拾,等正午太陽最烈的時候過去了方戴著草帽出門。趙應推著他在草徑之中前行。仙島久未逢來客,昔年舊路被重重密密掩覆,不見人跡。石燃花如天上軟緞飄落,風過塵輕,一片紅水。更多的則是不具名的花,草色上羅袍,星星點點似玉翠光浮。1別處花苑衣雲似錦,遊人如織,唯有此處眾鳥高飛、孤雲獨去,埃乃一聲山水綠。2他們是誤闖的莽客。素手折來休伴,澤蘭輕擲。一朵花驟然栽進一片海的騙局裏。那軲轆木輪留下浪子采芳的痕跡,一路香風,吟邊鬢隙。3趙應靠著椅背仰頭,含糊地哼唱詞,朦朧暗昧,和夏風貪倦。“哥哥……”在一詞終了,他突然問道。“您是什麽時候會做這些東西的?”他敲一下木椅的扶手,上麵連漆都好好上了一層。趙應和他對視一眼,又抬頭看路,平靜道,“在慶州的第二年,閑暇之餘找工匠學的。”這是路濯知道的,但卻不是此時他想知道的。“為何?”他又問,“是專門去找師傅的嗎?”他從未如此出言緊迫,像在逼問對方。不過男人沒覺得他咄咄逼人,仍舊平和回應,“是專門去找的。”“是為了誰呢?”趙應手指微微抽搐,心髒狂跳,大概牽扯壓迫到了傷口。但他還是鎮靜地與趙應相對,仰著頭看對方眼眸清潤,端正坦然。是為了我麽?他輕聲問。亂蟲嘶叫,滿空亂花,蝶圓涼夢。可知曉爛柯人之故?俄頃之間,就如他們這無言片刻,分明春事才過,卻恍恍然若永晝。再起視,斧柯盡爛。既歸,無複時人。僅有此瞬綿長。趙應說是為了你。他停了步子,目光暗沉,手掌輕撫少年額。“我是誰?”那人又問。趙應像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又像是鬆了一口氣,總之溫柔如初如往。“逐川。”他說。你是我的逐川。爾乃故人舊人,乃血親至交。當時道相逢恨不知音早,如今知是歸來客。古往幾人明了情深怪事、禍福無端,我終隻道一句為君傾倒。而你是我的逐川。“我幼時養你,待你成人後又為你取字。”不等趙應反應,趙應又接著道。“你是莊王府的哥兒,是我的小弟,與我是最親之人。”“若是我不愛你才叫奇怪。”他的意思就是趙應合該愛趙應,縱使作為兄弟也是最情理之中。就是路濯都沒聽過趙應這樣說話,少年有些呆愣,滿腔酸澀堵在喉頭又頃刻消失殆盡,他一下笑出聲出來,“哥怎麽像在強詞奪理?”趙應繼續蹲在他麵前,一本正經地說:“我是你三哥,為兄為父稱作長輩。縱是為夫為妻亦是由我準允了的。”“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此等事便是不容置喙。”他說得義正詞嚴,好像就是這麽個道理。趙應縮在木椅裏瞧他,又抬手扶額輕笑,仿佛是被他逗樂到眼角也掛了點淚。話本故事的情節似乎不該這麽演。他們似乎跳過了許多“心膽墮、淚滿襟,傷心斷腸人”的場景。不怕人笑話,他在夜裏也曾小心地設想過他們倆的結局。亂七八糟的,他覺得自己多半是愛慘了守歲那一夜,煙花一萬重。於是乎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收場亦是如此。待他白發滿頭時,於宮闕接春台上,人物嬉遊陸海中,他遙遙看他一眼,誰想他也回首望來。彤雲下,星鬥轉,池館醉春風。4實在俗套但圓滿。所以此時他想趙應不該表現得如此從容,甚至還反過來在乎他的情緒、說這些話逗他開心。至少該質問一句罷?偏偏男人是半個字也無。這般天理不容、有悖常倫之事,落到他二人頭上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重要的隻有對方盡意暢快與否。隻要一句“我同你一道”。那就是刀山劍樹、火坑鑊湯地獄,我也偏要勉強。趙應不知道別的人在這種境地會如何反應。不過他覺得這種人間天上都鮮有的事大抵也隻會被他們碰上個一二,輕易也不得用尋常人的量度來考慮。他這一生都在追逐,以命相逐。自幼年斷腿之際,他想以虧欠之愧意留住趙應時起,他就明白了自己所求為何,並慢慢勘破內心最深的孽。這點既認的罪就是最不尋常他即使再自卑,再覺得自己與之不相配,他也舍不得離開趙應一步。滿心說著歉意也要跟著。沒有人配得上。可若是趙應看他一眼,他就又重新幹幹淨淨從那罪裏蛻皮孵化出來了。更遑論這心心念念的人正蹲在他麵前,與他十指相扣,如握至珍。過分好了。趙應忍不住一直笑,像小孩子那樣張了嘴咯咯樂。他低頭啄一下趙應的嘴唇,抵著他的額頭黏黏糊糊講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問對方,“如果趙應不是路濯,那你還喜歡他嗎?”可是他好像知道兄長會怎麽答了。一會說沒有趙應就沒有路濯。二會反問他,“如果當時去無憂宮接你的人不是趙應,那你還會喜歡他嗎?”這兩個問題答案是一樣的。不會。不會再有另一個人在看見趙應的第一眼就會想去握住他的手、帶他離開,帶他大步往前去再不回頭。所以也不會再有這麽一個人,不顧山水幾千重亦要回到趙應身邊。欲共春歸,待西風送,永遠在路盡頭相侯。所以他沒有問。趙應看著蹲在花叢中的趙應,風吹時紅光隨遠浪泛花,周圍揚起如雪飛絮。他的思緒也有一瞬間的飄飛。“我想起在國子監學文書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