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連城,兵臨城下。淩亂的哭聲叫喊之中,錦衣少年茫然四顧,嗓子嘶啞地喊著:“阿娘、阿娘”他人隻顧自己逃命,少年卻逆著人海往前尋去,哪管前頭是什麽深淵萬丈。“娘…阿娘……!”少年霍地一睜眼,哪來的血海,何來的刀劍,隻有一雙古沉冷漠的眼。身子輕輕搖晃,偶爾有些顛簸,追來的血腥氣卻縈繞於鼻間。靖公子如木頭一般動也不動地坐了一柱香有餘,直至馬車輪下磕碰石子,這單薄的身子一晃,跌出馬車之前,一隻有力的手臂卻先其一步,將他攬腰一抱,又扔了回去。那勁道頗重,絲毫無半點憐惜之意。須臾,便響起隱隱約約的啜泣之聲。那哭聲不大,卻好似喑啞弦音,如利刃割在心間。靖公子總算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毅公子率兵謀反,城主早知有今日,雖有所防範,也不及毅公子狡詐,終回天乏力。城主夫人本該帶著兩位公子出逃,她卻將人分作兩撥,叫來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跟著自己,離去前予世子道:“我知世子心中恨我母子,也知道,世子是個恩怨分明之人。”以吾命,換吾子一線生機這女人看似溫良賢德,實則從來精明過人……好極,實在好極!“娘……”小公子抽抽噎噎,平日就算再懂事,到底也不過是個孩子。坐在一邊的世子淡漠地投來一眼,說:“死了。”哭聲一滯,又綿綿不絕地傳來。世子扭開頭,看著他處。半晌,輕喃道:“我爹也死了。”那小公子好似水做的一樣,哭了一二時辰還未停歇。世子也不是個心善之輩,先前說了兩聲“別哭了”,而後耐心盡失,揪住少年恨道:“你再跟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我就把你給扔下去!”嗚……小公子雖也並非沒受過委屈,可是他和夫人母子連心,如今痛失至親,一個半大孩子如何忍得住。淚珠滾在手背上,直燙得世子手掌一鬆,心口猶如一記重錘。“停下!”一聲厲喝,那趕車的不敢不從。隻見,世子提著少年,將他從馬車拽了出來,扔到地上。靖公子在泥地裏翻了個圈,就見那紅豔背影躍上了馬,也不顧其他護衛勸阻,便甩下馬鞭:“駕!”靖公子慌忙爬起,往前追了好幾步,可看那影子越來越小,這小胳膊小腿如何追得上。小公子跌在泥裏,蹲下來便嚎啕大哭,那勁兒比先前還淒慘得多。也不知這一場哭了有多久,一滴涼意砸在臉上,隨後就見雨滴細細密密落了下來。小少年蜷縮抽泣著,迷迷糊糊之間,一雙手臂環來,他忙睜開眼:“……娘親!”娘親?哪來的阿娘?一聲嗤笑響起,靖公子掙了一掙,就聽見:“再動的話,這一次,我就摔死你。”小公子便不敢再動,乖乖蜷在那高大的少年懷裏。將人抱回車中,又生足炭火,一行人才再啟程。靖公子也不知是接受了現實,還是鬧得乏了,如今睜著一雙大眼,枕著世子的腿,茫茫地看著跳動的星火。“……我們,要去哪兒?”那嗓子已經哭啞了去。本以為那人不會理會自己,不想片刻後,卻聽上頭傳來聲音:“去鄭國,找我叔父。”鄭國侯為世子親娘之兄,鄭國公主在世時便極受寵。胞妹逝世後,鄭國侯寄情於世子,疼愛更甚親子,故有荒唐傳言道,世子乃鄭國兄妹亂倫之逆子。若有鄭國相助,要複位又有何難,然鄭國路途遙遠,縱是快馬加鞭也要三月,毅公子為坐穩城主之位,自然不會讓世子活著,這趟路可謂是何其凶險。靖公子年紀不過十歲,卻也已然知事。問了幾句,世子皆一一作答,想來已有萬全打算。末了,小公子看著火光,手掌緊揪著兄長衣袖,小聲問:“那這些年,阿兄……可曾,看過弟弟寫的信?”……信?靜默無言。小公子又蜷了蜷,再無夢魘。第10章 鄭國遠在千裏,護送兩位公子的親兵無不是千裏挑一,卻也擋不住來自四麵八方、沒日沒夜的追殺。這樣下來,本有數十人的親兵死的死、殘的殘,到後來僅剩下不足十人。毅公子深恐世子還活著,無論大路小徑都安排了殺手。逼不得已,數人隻得翻山越嶺,繞道而行。“那反賊發布詔令,謊稱城主和世子俱暴病而亡。鄭國縱算有疑,亦遠在天邊,再者,便是知道世子還活著,世子又有幾成把握,鄭國國主會……”一聲音打斷道:“伯父待孤如何,孤心裏有數。”世子如此篤定,他人亦不敢妄加非議。靜默一陣,那人壓低聲音:“公子年幼,此行又凶險,再往前二十裏有一牛家村,小人認識一戶人家……”幾聲動靜傳來,篝火的另一處,一個小少年蜷著,白淨小臉埋在衣裏,那玄紅袍子看著極是眼熟……想來,是世子身上總穿的那一身。這一路刀光劍影,如今也隻有小兒能合得住眼。迷糊之間,感覺有人在身側躺了下來。靖公子揉揉眼,小嘴不知道喃喃了聲什麽。世子嘴角勾了勾,無非又是喊著阿娘。他隻把袍子往上提了提,一撈手將這軟乎乎的幼弟抱在懷裏。天寒地凍,有個暖身的,又有何不可。世間萬般苦楚,未有到頭的時候。這一行人逃了四月,總算到了強弩之末。幾十個死士群起圍攻,這等四麵楚歌的困境之下,世子也隻拉得住小公子殺出重圍,餘下的護衛皆慘死箭下。兄弟二人騎馬狂奔,直將那馬兒活活累死,也不敢停留半刻。後來勉強尋得一處破廟,這才稍作停留。那高高在上的世子如今一身狼狽,一邊的小公子也好不了多少,可即便是世子也受了些傷,他倒是全須全尾,一點稍重的擦傷也未見。這一路靖公子受了驚嚇,世子將他扔下後又坐於一旁不言不語,小公子縮在邊上半日,實在餓得不行,才小小聲問:“阿兄,趙將軍他們……”一句話仿佛平地驚雷,世子驀然暴起,揪著公子衣襟怒喝:“為何!為何死的不是你!帶著你有何用!你活下來又有何用!到底有何用!!”此番話,究竟說的是這無辜孩兒,或是自己,亦無可知。隻見小公子一愣,兩眼瞬即霧茫茫,直瞧得世子心頭打亂,狠戾雙眼直盯著那稚嫩脖子終是一死,既然如此,又何須跟著他受苦,不如……“阿兄……”一聲叫喚,世子忽而鬆手。靖公子睜大眼:“阿兄!阿兄!”便看世子雙膝落地,一手捂著腰腹,又有血滲出傷處。小公子忙扶著阿兄躺下,見他汗流涔涔,一張麗顏血色盡失,便慌得眼淚直掉。可到底不是辦法,靖公子擦幹淚,挖空兜囊,找了最後一顆金瘡藥,讓世子服下。傷要擦淨止血,這破廟後頭還有一口未幹涸的井。小公子冒著寒打了水,提著進屋裏,撕下阿娘裁的衣袖,浸水後捂熱了方輕輕擦著那道血淋淋的傷。許是佛祖開眼,刀傷雖猙獰,卻未傷及筋骨。“阿兄,喝、喝些水……”清水從世子嘴角溢出,一點也未吞下。靖公子想起幼鳥哺食,便效仿之,含了清水,再小心地以嘴渡之,隨後守著世子躺下,緊貼其身,唯恐阿兄將之丟下。世子幾次懵懵睜眼,也不知清醒與否,隻伸手環抱身邊之人。苦楚不盡,人來人去,誰知到頭來,唯身邊人爾。第11章 人說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兄弟二人皆是天之驕子,失了庇護,猶是難行。“五兩。”那掌櫃一副尖酸嘴臉,信口開河,兩隻眼卻緊盯著眼前那塊“破玉”。他們這個行當的見多識廣,跟前這一位單薄寒酸,行事遮掩,看樣子正是急用錢,隻怕這五兩還給多了。那掌櫃心中一番算計,卻未看到台子下一雙手默默攥緊……“五兩,不二價!要當不當,別妨礙……”掌櫃忽而止聲,許是覺得那雙眼凶煞得很,教人忍不住背脊發寒,“我、我做…做生意……”眼前那雙目微斂,瞧瞧,價值千金的玲瓏血玉,落到這市井裏,不過值區區五兩,他若是沒了世子的頭銜,在他人眼裏,和那叫花子又有何區別。世子由當鋪走出,邊上的小公子便迎了上去。世子話也不多說,便拉著這幼弟去買了吃的。靖公子攥著包子,這吃的還熱乎的,胃裏也不曉得多久沒暖和過了。世子看了看身邊的小少年,青城夫人確實將他養得極好,先前見他時嬌嬌嫩嫩如一團粉玉,便是女兒家也不如這般精致,可惜跟著他不過數月,巴掌大的臉便生生瘦了下去,隻餘那雙眼澄澈如初……“你吃罷,我不餓。”說罷便站起,哪想小公子卻追上來。餓歸餓,小公子總算還惦記著旁人。他把這大包子分了兩半,自己拿了小的,遂聲細如蚊地道:“我吃不了這麽多的,阿兄……幫我吃點。這一路躲躲藏藏,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罷了,奈何身邊卻隨著一人,偏生這幼弟乖巧懂事,從那一日後便不再哭鬧,便是偶有將氣出在他身上,小公子亦是默不作聲,直攪得世子心神不寧,視線一離那少年而去,便一刻難安。本想忍一時即可,未想路途遙遙,莫說命懸一線,連要口吃的都非易事。二人輾轉來到一座邊城,鄭國尚遠在他方,他兄弟已是山窮水盡。身上綢衣俱已典當,隻看這一大一小粗布麻衣,灰頭土麵,誰能想到這二位竟然是青城公子。來到市井,小公子不由看著肉鋪出神,這兩日隻有一塊大餅果腹,早就餓得胸貼後背,隻是他向來懂事隱忍,從未出口求過什麽。倒是世子眼尖,他牽著幼弟掌心,想當初抓著時還有些嫩肉,現在好似隻剩一層皮包骨……那賣肉的正在吆喝,忽而見一叫花子走來,本來出口要趕,誰知這肉販還生了一雙火眼金睛,定睛一看,驀地直了眼,鬼使神差地伸手將那劉海兒撥開一些……“……”少年將腦袋一側,躲開那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