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有機會都差點讓背上的少年脫手去,每一回險險抓住,他都覺得是經曆了一場劫難,一如這一路流亡時,仿佛隻有將人緊緊伏在背上,方是萬全。快到了……而究竟快到何處,他亦是不知,背上的少年似乎是應了,似乎也沒回應。前路暗暗,唯有走下去,方知是何種景象。怎想到,眼前花了一花,前頭……世子忽而清醒,腳下施勁,往那一頭跌跌撞撞地跑去。來到門前時,世子還未拍門,那漆紅門扉卻“咿呀”一聲,自行推開來。一個僧人手執油燈,他看起來十分年輕,兩眼卻如古井無波。他看著這對兄弟,未說半句話,就將人迎進門來。那模樣,就像是早知有客前來,已在此地恭候多時。這深山老林之中,何來一座廟?諸多疑問,對逃命的人來說,並不重要。世子一入屋中,便將背上的人小心放下。這一路風雨,世子渾身濕透,倒是將小公子嗬護得周全,除去蓑衣,連發梢都是幹的。“來……來,快……”自己還冷得發顫,送到手裏的第一杯溫暖熱茶,卻還是先想到他。就看那黯淡火光下,小公子的臉已是一片青灰。不論阿兄怎麽喚,那雙眼也不見睜開,強喂到嘴裏的熱茶也一絲絲從嘴角流出。手指不住顫顫擦著少年嘴角,世子睜著猩紅兩眼,頭一回露出這般茫然的眼神。他聲音沙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弟弟?”後頭隨之響起聲音:“公子還請節哀順變。”火光跳動一瞬,那僧人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兄弟身後。少年四肢已僵,想來已經死了有些時候了。想來僧人本意是為寬慰,卻不想是觸碰逆鱗。世子驀地拔刀而出,抵在和尚頸脖前。油燈墜落在地,便看眼前之人如同惡鬼:“快救他,他還沒死!快想法子救他!快救他!”手中刀刃鏗鏘落地,世子忽地雙膝跪地:“告訴我,他還沒死!他還沒死!是佛也好,是魔也罷,救救他,他不該死,不該死啊”男兒隻跪祖宗君父,世子天生傲骨,寧死也不肯屈從誰人,一生裏何曾這樣求過誰。火光粼粼,如柔柔金沙照在少年的臉龐上。他生時便若柔光一束,傾灑在他人身上,死時亦一臉平和,想來是因為最親的人在身邊,隻覺無災無痛,這一路,也是走得極安然。世子抬眼,怔然道:“死的人,不該是他,絕不該是他。”這世上,人人該死,他也亦然。唯獨靖兒……隻有他,隻有他……命不該絕!“這麽說的話……貧僧,倒是有一法子。”一句話,若平地雷聲。世子踉蹌來到和尚身邊,緊緊抓住他:“……你說什麽?”眼前之人目眥欲裂,已然魔怔,任誰見了,都覺刺目戮心。“公子命格多舛,但周身籠罩著真龍紫氣,雖是生克父母兄弟,可注定逐鹿天下,問鼎至尊。”僧人道,“貧僧閱人無數,如此至貴至賤的命格,也是頭一次見到。”“你胡言亂語什麽?”世子揪住和尚僧袍,“隻稍一句話,他……到底能不能活下去!”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氤氳光火中,僧人麵目無悲無喜。隻聞他說:“那也要看,公子願是不願了。”人死不可複生,此乃天理,不可違背。如要死者回歸陽世,唯有一法以命易命。那四四方方的廟室靜若墳地。地上,躺著兩具屍首。除了已死的靖公子之外,還有一具女屍。那女屍乃是他剛棄於後頭亂葬崗裏,餘溫尚在。死者,生氣流失,血無生氣推動,便瘀朽腐爛。如衣物腐朽,當棄之換新。人皮,自然也一樣。刀刃過了火,那執刀之手蒼白泛青,便是手刃無數性命,依然纖塵不染。剔透的刀身上,映出那一張麗容貌,一雙厲眸卻空空蒙蒙。世子姬師從鄭國侯,鄭國侯乃是當今天下第一刀,唯有世子盡得真傳。刀身紮進幼弟皮肉之中,世子一顫,那神色之苦,好似這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亦或,更甚於此。何謂苦中之苦?究竟是生死別離更痛,還是明知此路是劫,仍要萬劫不覆。世子心腸之狠,不單單是對他人,他對自己,其實比誰都狠。親手將最親之人皮肉分離,再去剖下另一人時,已是死劫裏走過一回。而接下來所見所聞,恐怕亦是此生最為雲譎波詭、怪力亂神之事僧人將女子的皮覆在靖公子身上,血原先還淅淅瀝瀝地滴著,接著肉眼就見那頸脖之下,皮肉漸漸相融,半柱香後,便嚴絲合縫,光滑如新。“借壽之法,有違道法,且非人人可行。”“公子乃是紫氣帝王命,世間最貴,無可匹及。”“以公子一甲子之壽,再輔以真龍氣運,想必勉勉強強,可為令弟延壽十年。”火折子點燃,映出這陰暗室內二人麵容。那聲音回蕩於室:“人死後,入墳前需點燃青燈,並非為生人領路,而是引死者往生,入七七四十九輪回。”隻看僧人手裏握著一個鎏金燈器,那器具雕刻繁複,看似平平無奇。“公子易皮,生氣存在,可維持十年之久,而這盞長明燈,便是逆天之法根基所在。燈在魂在,若是燈滅”若青燈長明,生魂不去,待十年期至,油燈燒盡,便灰飛煙滅。“公子,貧僧的故事,也說完了。”一聲驚雷,靖公子往後退了退,臉色青白一片。那麵善僧人端坐於眼前,動也不動,雙眸幽幽森森,似妖似鬼。忽然,邪風大作,吹開四麵窗扉!耳邊風聲極響,好似有人在笑,又似有誰在哭,淩亂之中,還有由遠而來的馬蹄之聲靖公子周身一寒,便沒命也似地跑到後頭廂房。“阿離!”那女子仍坐在床上,靖公子忙拉著她,驚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荒山野嶺一座破廟,裏頭的縱算不是鬼,也是吃人的魔!靖公子牽著女子,也不顧外頭風雨,蓑衣不戴就帶著她由廟裏逃出。可是,此地也非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風雨滂沱,泥流滾滾,靖公子帶著女子走了不過半道,他忽覺手裏寒涼輕盈,握之如無物,這一回頭,直把他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就見女子在雨裏,像是泥做的人一樣漸漸化開。靖公子踉蹌跌下,眼睜睜地看著“阿離”倒下,卻見她五官全糊在一起,仔細一瞅,那居然……居然是祭祀所用的紙紮人!雨勢漸小,寒風獵獵。這連番驚嚇,靖公子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假,隻覺荒唐之至,久久回不過神來。而教他最難以置信的,卻在後頭天色本該是極黑,可偏偏就有一束模糊月光,靖公子扭過頭時,讓他瞧清水窪之中自身倒影。他顫顫抬手,摸到額頭,那裏光潔一片,當初鞭笞留下的那條疤痕,已無跡無蹤……瞬間,千頭萬緒,滿腹疑問,都有了解答。原來……真是,如此。第16章 獨坐片霎,這二十二年間所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想是並蒂蓮心,靖公子抬目時,就望見了那一道人影。霧濃露重,來者身影煢煢,仿佛這天底之下,獨有他一人。也是……這修羅之路,確確隻有他一人走得。可是這人滿手腥血,寧為天下人所懼所恨,到了日暮途窮萬劫不複,幾乎粉身碎骨猶不肯回頭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那人一步步走到眼前,他身上攏著濕寒之氣,兩手掌心皮開肉綻,長睫都結了薄霜。這一路馬不停蹄,也不知到底尋公子尋了多久。靖公子兩眼殷紅,慢慢抬起頭看著他,失魂蕩魄道:“原來,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長睫下那雙眼朦朧如霧,看不清是驚是慌,是怨是恨,又似乎這些都沒有。在那雙眼裏,狹隘得容不下這天這地,到底也隻容得了眼前之人。城主不問公子一句話,而是解下氅衣,展開來披在靖公子身上。凍如寒木的手指抬了起來,掙紮一瞬,終究還是情難自抑,小心拂開公子鬢邊落發,深深望著他,喑啞問:“你何錯之有?”當年,世子姬寧逆天改命,也不肯讓弟弟身死。世子也曾心中惶惶,不知眼前人到底算人算妖,亦覺是自己負了弟弟,是這天下負了他們,幾番糾結,那些年方對公子冷漠疏遠,隻恨不得形同陌路,才能各自安好。諷刺的是,就在兄弟二人漸行漸遠之際,姬心魔卻生……城主待公子如珍似寶,哪怕是親生兄弟,恐怕也遠不及此而又有誰知,氤氳水汽中,當少年寬衣解帶時,一扇屏風後,堂堂一城之主悄然而至。少年未曾有半點察覺,衣衫褪盡後,便踩入熱騰騰的浴池之中。暗中的一雙眼便緊隨那玉白足踝,徐徐地延綿而上,最後停留在公子的嫩白後頸……欲孽如藤蔓滋生,曾幾何時,他竟早已情根深種。人人皆以為青城城主過得恣意隨性,卻不想他是日日如履薄冰,忍到極處,方能製住自己莫將世間最珍重之物毀在他手裏。一年又一年過去,靖公子仿若常人,並無異樣,直讓城主錯以為,那易皮換命之事,不過是一場荒唐的夢。直到,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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