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見著閻王比平時還要可怕的模樣,錦衣衛們無人再敢質疑他的決定。虞欽來到自己捆住韁繩的位置,解開韁繩時,馬甩了甩頭,脖子上的鈴鈴作響。那是宴雲何買的,買的時候還笑著說:“將軍戰馬所用的鈴鐺,素有得勝鈴的美稱,我用的那個鈴鐺沒法給你,送你的應該也是同樣的效果。”說罷他還親自給虞欽的馬掛上鈴鐺,又摸了摸那白色的鬢毛,湊到馬的耳朵邊大聲地說著悄悄話:“小馬兒,你看你主人,我都送寓意這麽好的東西給他,也不見他對我笑一笑。”宴雲何大概不會想到,虞欽終於對他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百裏興已經跨上馬匹,見虞欽握著那鈴鐺發呆,忍不住問了聲:“大人,可是有何不妥?”虞欽鬆了手,銅色的鈴鐺染上猩紅,他沒有理會百裏興,而是迅速地上馬扯動韁繩,疾馳而去。這時有同僚禦馬行至百裏興身邊:“你同他搭話作甚,你可見過虞閻王平日裏理過誰?”別說理會了,虞欽正眼都不會瞧他們一眼。百裏興不是很在意地笑道:“莫要說這等閑話了,趕緊跟上吧。”從開平調來的兵,進入黑嶼亂山的速度很快。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進入青衣幫的山寨後,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山寨裏的人除了衣衫破舊了些,瞧著跟平民百姓差不多。一個個見到官兵湧入,都驚慌失措地縮在了一起。反倒襯得湧入寨中的士兵們,個個膀大腰圓,看著更像山匪些。而真正的山匪蹲在那裏瑟瑟發抖,別說反抗了,連武器都沒見到幾把。若不是確定這是青衣幫的據地,百裏興都以為是誤入了什麽救濟院,這些都是難民。百裏興瞧見這個情況,就知道事情不妙。太後吩咐他們剿匪,重點是剿。青衣幫要是激烈反抗,他們還有名頭把人都殺光。現在這種情況,殺人跟屠戮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有什麽區別。開平指揮僉事文峰,是這次負責配合虞欽前來剿匪的副官,看到青衣幫竟然是這種狀況,臉都青了大半。當年陳洲村慘案,殺害平民以充流寇的事情鬧得極大,令文峰不得不多想。他連忙上前對虞欽說:“大人,卑職認為可以先將這些人押入牢中,再由雲洲知縣審問最好,萬不可私自動刑。”掉帽子事小,要是真殺錯了人,他項上人頭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不管如何,他都要阻止虞欽。虞欽不緊不慢道:“如果我一定要殺呢?”文峰心想這位指揮使真如傳聞中那般嗜殺,然而他卻頂著虞欽極具壓力的視線,始終不動。百裏興見虞欽和文峰起了衝突,怕虞欽把人當場砍殺,立刻上前抓住了虞欽的胳膊:“大人,不可衝動!”即使是太後的命令,也是希望他們能低調行事。現在的情況,想在這裏解決掉青衣幫的人已是不可能了。虞欽用力將胳膊從他手中抽出,百裏興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懊惱,他都忘了虞欽最討厭旁人觸碰。“把人都押回去!”虞欽沉聲下達命令。待虞欽離開,同僚才來到了百裏興身邊,輕聲說:“這下咱們都指揮使大人要倒大黴了。”百裏興卻不這麽認為:“青衣幫的人隻要入獄,想拿什麽供詞還不是我們說了算,虞大人這次立了大功,太後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麽會罰。”他們都知道虞欽立了什麽功,除掉宴雲何,斷去成景帝有力臂膀,比殺十個青衣幫都要令太後愉悅。相比於虞欽這邊的一帆風順,宴雲何可沒那麽好運。他靠在一處石壁上,胳膊鮮血淋漓,是他用軟劍刺在峭壁上,緩衝下墜速度時,被枯枝劃開。這懸崖看著很深,實則在半山腰的位置便有一凸出的石台,加之途中樹木甚多,宴雲何才成功落在石台上。隻是這石台的位置,不如陳青告訴他的那麽靠上,藏得比較深。毫無功力的人摔下來也是會死的,雖然不包括宴雲何。手臂很痛,不過現在更痛的地方,卻好像不在胳膊。宴雲何撕下衣袍,粗暴地紮住傷口止血,試圖用肉體的疼痛分散注意力。奈何他從前戰場上傷得最重,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間裏,總是通過回憶往事來打發時間。這都形成了身體記憶,他控製不住地去想那個不該想的人。宴雲何看著出現了缺口的軟劍,苦笑道:“搞什麽,這種時候了還能想他,宴雲何……你真是無藥可救。”誰叫虞欽將他推下山崖時候的笑容,實在該死的好看。等虞欽發現他沒死得時候,表情一定很精彩。光是想想虞欽可能會有的反應,宴大人連傷口都不覺得痛了。他從懷裏掏出了從陳青那裏得到的東西,輕輕籲了口氣。從懸崖摔下,本就是他的計劃之一。他需要時間,也需要甩開錦衣衛的監視去辦事。甚至虞欽殺他,也在意料之中。唯獨在意料之外的,是那個吻。宴雲何仰首望著雲霧逐漸散開,他墜下的方向。他抬手蹭過下唇,上邊還能品到血的腥澀。“虞寒初,你若真心如磐石,何必多此一舉?”第二十四章 從青衣幫的據地歸來,虞欽一行人受雲洲知縣魏知理的盛情邀約,入住其府上。百裏興帶著大夫來到了虞欽房外,自從回來後,虞欽就在房中閉門不出。想到早晨時對方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百裏興認為還是趕緊讓指揮使大人看大夫比較好。然而敲門半天,虞欽都沒有回應。百裏興擔心虞欽的傷勢,冒犯地推門而入,房中空無一人,桌子上有用過的紗布和金創藥。那套破了許多口子的飛魚服隨意地扔在了地上,皺巴巴地團在一塊,在他認出那是太後禦賜所物,立即意識到這種行為過於不敬。百裏興趕緊後退,將身後的大夫都擋了一個踉蹌,他將門猛地關上,轉過頭來勉強地對大夫笑道:“指揮使大人不在房中,隻能晚些時候再麻煩你來府中了。”等大夫走後,百裏興心情複雜,思考著虞欽有可能去往何處。要是直接出門,府中仆役不可能不知道,看來虞欽是秘密出行。錦衣衛其他同僚先行回京,百裏興本就是負責剿匪的副官之一,因此留了下來。之前便是聽虞欽吩咐,與其兵分兩路,帶著其他同僚候在開平。至於虞欽為何要撇下他們,單獨同宴雲何從京城來雲洲,約莫也是計劃中的一環。百裏興站在房外,大概能猜到虞欽的方法。要殺人,先攻心。宴大人毫無反抗地被推下懸崖,該是有多信任虞欽啊。這位侯府出來的小公子,哪怕去了戰場曆練,都玩不過在京城幸存下來,爬上高位的虞欽。宴雲何到底是天真了些。全然不知自己在百裏興眼中的形象,已經變成了不諳世事公子哥的宴雲何,此刻抓著陳青放下的藤蔓,爬上懸崖。陳青極為忐忑,他整個寨的兄弟都被虞欽抓走了,總覺得宴雲何昨日對他的保證已經不再作數。但是現在他把所有希望放在了宴雲何身上,隻能一條道路走到黑了。宴雲何觀他臉色,便猜到了青衣幫現在的狀況。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別苦著臉了,隻要按照我昨天的交代,你那些弟兄們不跟官兵起衝突,就不會有事。”陳青今早躲在山上看了整個抓捕過程,實在心如刀割,甚至都想跟兄弟們一起進去算了,省得剩他一個苟且偷生。宴雲何繼續安撫他:“不是說了嗎,隻要查清這樁走私案,我就跟陛下請求對青衣幫進行招安,到時候你們想進京營的,我可以安排。不想當兵,我也能派人送你們回來雲洲。”陳青覺得他說得倒是好聽,但能不能成,又是另一回事:“現在他們都進了大牢,萬一有人對他們暗中下手,那可怎麽辦?!”宴雲何本來不想多說,考慮到陳青繼續憂慮下去,怕是要壞事,隻能將自己作下的安排告知對方。“我已經令人書信一封送給開平指揮僉事文峰,他會看顧好你的弟兄們,不會讓人無緣無故將他們害了。”雲洲與開平離得近,陳青也聽過文峰大名。此人在民間官聲不錯,為人仗義,曾為不少百姓出頭,得罪了上官,這才影響了升遷,以至於在功績和聲望都很優秀的情況下,仍是一個指揮僉事。陳青鬆了一口氣,宴雲何把拉他上來的藤蔓踢下懸崖,反複確認了沒有留下更多痕跡後,才問:“我的馬牽來了嗎,趕緊走吧,免得一會來人。”聽到這話,陳青瞬間警惕起來:“他們該不會還要回來確認你死沒死吧!”宴雲何聞言有些頭大,這漢子未免過於口無遮攔,什麽死沒死,真不吉利,換成活沒活不是更好?他握著韁繩:“誰知道呢,虞欽那人心思縝密,說不準真會回來查看。”說罷他讓陳青指路,從黑嶼亂山一條鮮為人知的小路下了山。隻是一前一後,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懸崖邊上便多了一人。虞欽身著裘衣,騎馬來到懸崖邊上。他捂著嘴唇,輕輕咳嗽數聲,目光不緊不慢地掃視周遭。打量了許久,都沒看到自己想見的痕跡,不由眸色微沉。剛想運功下去查看一番,胸腔便傳來強烈的凝滯感,強行催動內力的下場,便是一口鮮血濺到了山石上。虞欽神情不變,隻用帕子擦過唇角,但看到衣袍下擺沾了零星血漬,微微皺眉。忽地,順著下擺的方向,虞欽瞧見不遠處一塊山石蹭出了綠色汁液。他伸手觸碰,尚且濕黏,還未幹透,是藤條留下的痕跡。虞欽再次咳嗽一番,待氣息平定下來後,才將手中的帕子疊了疊,換了幹淨的一麵,擦去那抹綠色。百裏興騎著馬來到了山下,遠遠地就望見半山腰上的虞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