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雲何便早早等在城門,他騎著高頭大馬,手握韁繩,等祁少連的馬車步入官道,宴雲何這才露出笑來。祁少連此次回京,極為低調,沒有帶一兵一卒,隻帶上了小六。他縱馬上前,看見前麵坐著的小六,樂了:“臭小子,又長高了。”小六是個半大點的孩子,今年才十六,是宴雲何撿回來的小乞兒,見他可憐懂事,便留在了營裏。營裏的軍爺們都喜歡這個小不點,且個個都極其護短。外邊的人都知道,惹誰都不能惹宴小六,不然會有一堆軍爺來收拾你。宴小六有點激動,但還是強忍著,露出靦腆的笑容:“是長高了一點。”宴雲何騎馬靠近車窗,彎下腰身,隔著布簾道:“師父。”自從他生父過世後,祁少連這個師父就像他的父親。祁少連來京,令他這段時間焦慮躁動的一顆心,又逐漸安定下來。祁少連掀開簾子,露出一張臉來。他長著一張極為平凡的臉,留著薄薄一層胡須,眉眼瞧著溫和,全然看不出是沙場上殺伐果斷,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阿陽。”祁少連喊他,關心地打量他的臉:“怎麽瘦了這麽多?”宴雲何抹了把臉,壓下湧到喉頭的澀意:“沒瘦,師父你看錯了。”祁少連歎氣道:“是我連累了你。”“哪有,師父你可不要亂說,我現在可是堂堂神機營提督,說一不二,過得好著呢。”宴雲何故意作出得意模樣。但是他究竟過得好不好,祁少連又如何看不出來。他伸手越出簾子,在宴雲何的腦袋上揉了揉:“不成就回大同,那裏永遠都給你留了位置。”宴雲何眼圈微燙,低低地嗯了一聲。祁少連收了手:“當初放你回京,還以為能在短期內聽到你的好消息。邊陲小鎮的姑娘你看不上,這京城的世家女,你總是能見一見吧。”“你師娘寫信告訴我,京城裏辦了好幾場宴,出席的都是名門閨秀,她說請帖送到你府上了,你都沒有去。”祁少連一刻不停地念叨,宴雲何立即直起腰,太久沒見,他險些忘了祁少連有多喜歡說他。“師父,我去前麵買點東西給師娘,你先讓小六送你到府上,我晚點過去。”說罷宴雲何一抽馬鞭,駕馬逃離。晚上,祁府設宴,宴雲何與趙成安一同赴宴。祁夫人在有地龍的房間中,擺了一桌酒席。今晚吃酒的也就他們幾個,加上宴小六。趙成安故意拿酒杯逗他,讓宴小六喝酒。小六一喝酒就上臉,他長相秀氣,臉通紅的模樣也可愛,營裏那幫老油子沒少灌他酒,以至於小六雖然年輕最輕,卻是整桌人裏最能喝的。這時祁府管家上前,麵帶難色地湊到祁少連耳邊低語。祁少連神情不變:“告訴他,今日是家宴,不見外人。”管家欲言又止,祁少連夾了個雞腿放到小六碗裏,沉聲道:“去吧,這天寒地凍的,他也等不了多久。”趙成安給祁少連倒酒,問道:“怎麽了?”祁少連苦笑搖頭道:“宮裏的消息傳得太快,這麽快就派人過來了。”宮裏的人還有誰會接觸祁少連,宴雲何幾乎立刻就猜到了是太後。祁少連因為吳王的事情,現在與成景帝有了隔閡。太後即刻就在祁少連入京當天派人過來,是生怕成景帝不夠生氣,還是真以為僅憑來者,就能說動祁少連?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若是刺激到成景地和祁少連離心,成景帝就少了一大幫手。趙成安也聽懂了,隻有宴小六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桌上在打什麽啞謎。“可是將軍,要真是那位派來的人,直接拒之門外也不太好。”趙成安有點擔憂道。太後可不是什麽好惹的,能將成景帝壓製至今,足以說明她的可怕。祁少連沉默了一會,宴雲何放下筷子:“我去把人接進來吧。”不等祁少連說話,宴雲何就笑道:“放心吧師父,我可以解決這件事,不過一會我應該會帶兩個人進來,等結束後,我會同你解釋。”說罷宴雲何轉身出屋,他立在廊下,聽聲辨位,精準地找到了隱娘藏身的位置:“出來。”屋外下著雪,隱娘戴著風帽,帽簷落了層薄薄的雪,連鼻尖都凍紅了。“幹什麽?”她悶悶地說。宴雲何伸手:“藏在那裏不冷嗎,下來不也一樣能監視。”隱娘咋舌:“你這樣弄得我很失敗誒。”宴雲何冷靜道:“不說笑,你下來,一會的宴席,你必須在場。”隱娘扶著帽子從屋簷輕盈躍下,跟在宴雲何身後。宴雲何將手裏拿著的披風扔到她身上:“穿著,仗著年輕為所欲為,老了就夠你受的。”隱娘皺著鼻子,在宴雲何背後做了個鬼臉,但還是乖乖地套上了披風。那披風極長,大半落在了地上,隱娘隻能小心地提著下擺不要弄髒。等來到了府外,看到候在那處的人,隱娘心跳一滯,本能地往宴雲何身後一退,又強迫自己停住了腳步。宴雲何撐開油紙傘,順著傘沿,他無波無瀾地看著門旁的人:“虞大人裏麵請。”虞欽麵上極快地閃過一絲怔忪,大概沒想到來接人的是宴雲何。亦或者他沒想到,他竟是真的能進府。隱娘扯了扯宴雲何背後的衣服,想問到底怎麽回事,又不敢出聲。宴雲何沒有理會她在背後的小動作,虞欽卻看得分明。他出門沒帶雨具,裘衣上濕了一層,眼睫微顫,上邊打濕後結成的寒晶便落了下來。宴雲何無動於衷般地收回目光,對一旁的仆役說:“給虞大人打傘。”說罷他將傘傾在隱娘身上:“走吧。”隱娘配合地轉過身,因為剛才的驚訝,鬆了手裏的披風,這時邁步出去,險些被過長的下擺絆倒。宴雲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心點。”隱娘立刻甩開了他的手,跟被火燎了一般:“我沒事。”宴雲何頗為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一行四人行至廊下,宴雲何收了傘,隱娘脫了披風,遲疑地拿在手上。“虞大人,請。”這是宴雲何今晚第二次跟虞欽說話,還是一樣的客氣有禮,語帶疏離。虞欽什麽也沒說,隻是順著宴雲何推開的門走了進去。隱娘見人進去了,咬牙低聲道:“你到底在幹什麽?”宴雲何同樣小聲回:“把宴上的一切記清楚,回去報告給陛下。祁將軍如今風口浪尖,兩邊都不好得罪,隻能出此下策。”隱娘明白了,難怪要喊她下來。她便是成景帝的眼睛,有她在,虞欽出現在祁府之中一事,便不會引起成景帝的誤會。其實她剛才在屋簷上也聽到了,祁將軍一開始並不想見來者。她那時還不知道那人是虞欽,如果祁少連不見,虞欽很有可能一直等下去?祁少連駁了太後顏麵,這固然不合適,但宴雲何親自出來接人,真的是因為這樣做最好嗎?隱娘收了所有思緒,隨在宴雲何身後,一同進了屋中。屋裏隻剩下祁少連和趙成安,宴小六已經退下來,氣氛從剛才的熱烈變得凝滯,全因風雪夜中的不速之客。虞欽好似也明白自己的出現,影響了在座諸位的心情,他拱手向祁少連行禮,以示歉意。趙成安笑眯眯地在旁邊倒了杯酒:“都指揮使大人,既然來了,那定是要喝酒的。”他推過一杯酒到虞欽麵前,那濃烈的酒味,連宴雲何都聞到了。但虞欽仿若毫無所覺,伸手拿起那個杯子一飲而盡,作為賠禮。祁少連看著虞欽喝下後麵不改色的臉,道了聲好,讓趙成安搬多一張椅子過來,讓虞欽入座。說完,祁少連將視線移至隱娘身上,語帶打趣道:“阿陽,你帶進來的小姑娘是誰,難道這是你不參加京城宴會的理由?”隱娘衝祁少連蹲身行禮:“祁將軍,我是……”她還沒想好要給自己找個身份,宴雲何便主動道:“方知州的表妹。”祁少連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是方敬山的兒子。”宴雲何頷首道:“正是。”數人落座後,虞欽數次想要和祁少連單獨會談,皆被祁少連三言兩語地糊弄過去。到後來,祁少連則是一門心思地問隱娘,今年幾歲,家中幾口人,可有婚配。宴雲何無奈道:“師父,你別嚇到她了。”隱娘低頭吃菜,根本不想抬起頭來,她甚至已經後悔答應幫宴雲何的忙。趙成安看看虞欽,又望著搞錯對象而不自知的祁少連,低聲歎了口氣。他拍了拍祁少連的肩膀:“師父,你喝多了,要不要去休息?”祁少連笑眯眯道:“老了,不中用了,虞大人繼續吃,我先下去休息了。”虞欽自從落座後,除了那杯烈酒,什麽也沒動。趙成安扶著祁少連起身離開,屋裏又空了下來,一片寂靜。宴雲何誰也沒看,隻伸筷子夾起盤裏的菜肴。又過了片刻,虞欽主動站起身,他仿佛才意識到不該繼續留在這裏,於是他低聲道:“叨擾了。”說罷,他輕輕地看了宴雲何一眼。宴雲何頭也不抬,隻揚聲道:“陳叔,送客。”第五十章 席間一片寂靜,隱娘手一抖,筷中的食物落入盤中。她飛快地看向宴雲何,又強忍住扭頭瞧虞欽的衝動,她怕她隻需再看多一回,便會瞞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