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震歎一口氣,示意鳴金收兵。並非他愛惜兵士性命,隻是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比。其實他與雍人乃是老相識了,往常年景不好,天寒草枯、牲畜死傷太多之時,他所部便要南下打一番草穀,他在其中,與雍軍也算打過幾個照麵。可那時他憑借著座下戰馬來去如風,掠之即走,與雍軍幾無交手。馳騁草原,也未見過這般架勢,今日威風墮地,回國怕是不好交代。他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對著劉瞻道:“多謝殿下指教,此一陣,狄震收獲良多。”為示親熱之意,特意執了劉瞻之手,和他一同登台。他握著的這隻手冰涼涼死人一般,狄震側過頭去,對劉瞻露出一個微笑,心中卻暗道:但願你還能多活幾年,有朝一日,咱們戰場上再見。劉瞻也對他微微一笑。狄震瞧著他那雙眼睛,隻覺自己心中所想已被他看透,不由得斂了笑意。他麵上笑容一收,登時便現出幾分淩厲,劉瞻仍笑吟吟的,隻作不覺。台上,雍帝忽然站起,迎著他二人走上前來。狄震不知他何意,正納罕間,便聽他笑道:“昔年朕也曾參戎行,那時候轉戰南北,何等得意。唉!如今久離鞍馬,日漸頹靡,早已不複往日。可今日得見太子少年英才,仍不免技癢,酒酣耳熱,正好挽弓助興。”他一揚手,便有人上前來,將先前借與狄震的鐵弓送上。他單手接過,拉弦試了一試,從旁取來一支金箭,搭在弓上。極目遠眺,見天上一行大雁,指言道:“如今乃是春天,卻有北雁南飛,不合於時。此箭便射正首這隻大雁。”狄震站在雍帝身旁,順著他目光看去,瞧見遠遠一行大雁正延頸而飛,距離之遠,隻能見得朦朧黑影。初時他聽雍帝“北雁南飛”之語,似乎隱隱有所喻指,心中大是不懌,已形於顏色。可見雍帝年老,多年來又養尊處優,以此雁距離之遠,他決計難以射下。一旦失手,不需他說什麽,他自己必定臉上無光,將來載於國史之上,千年百年都是一樁笑談。他微微一笑,像雍帝臣子一般,殷切勸道:“此雁距離甚遠,怕是不易射,陛下千萬保重貴體。”雍帝不答,忽地大喝一聲,揚起弓來,舉起手時一張弓已拉得滿月一般。狄震站在一旁,隻見這張三石硬弓深深彎折起來,幾乎要被攔腰折斷,弓柄喀喀而響,似乎如活人一般不堪重負,正痛聲呻吟,聽著讓人好不牙酸。他心中忽然跳了兩下。這時,隻聽“咻”的一道破空之聲,雍帝鬆開弓弦,那支金箭便即破空而去,如湍流、如電火,疾射而上,尾羽一閃,倏忽間已隻剩一個光點,再一閃,便就此消失不見。片刻後,但見那一行大雁之中,正首那道黑影忽然歪斜栽倒,搖搖晃晃落了下來。台上群臣,皆倒吸一口氣,一時竟無人上前祝賀。一名侍衛策馬向著大雁落地之處奔去,雍帝也不出聲,隻拄弓而立。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過後,侍衛才驅馬趕回,將大雁獻上。眾人看時,但見金箭不偏不斜,正中大雁那隻細頸。狄震怔愣片刻,歎服道:“陛下神射,真天人也。”雍帝哈哈一笑,將弓遞給旁人,“到底老了,比不過年輕時了。近年來筋力漸衰,可看來總還算是當得一用。”他回到案前,取來一隻酒杯,讓人滿斟上,親手遞給狄震,“不知太子可知,朕先祖曾為匈奴一脈,後來定居中原,與漢人雜居,其實算起來所部與突厥血胤非異。”見狄震麵露不解,他又繼續道:“據傳說,突厥曾為匈奴一支,後來匈奴式微,為人所滅,有個男孩逃了出來,被一隻母狼救去。後來男孩遭人追殺,母狼獨自逃走,又誕下十個男孩,這十個男孩各自繁衍,其中一支,便是突厥的先祖。”狄震所在葛邏祿部,正是突厥一支,如此說來,和雍帝倒也算是沾親帶故。他聞言幹巴巴道:“不想我兩國竟有如此淵源。”他知雍帝有意示好,輕咳一聲,整整心神,從他手中雙手接過酒杯,順水推舟道:“狄震父子雖在北麵,卻對漢人衣冠傾慕備至,因此才棄了本姓,改姓為狄。今日有幸得見陛下威儀,更是不勝欽慕之至。夏、雍兩家同承一脈,當結為兄弟之國,永世相好。”說罷,割破手指,將血滴入酒杯當中,遞還給雍帝。雍帝亦割破手指,滴血其中,肅然道:“締盟之後,我兩家從此互不相侵,永結同好,如有渝盟,天人共戮。” 說罷,將杯中酒飲去一半。狄震同樣舉手起誓,接過剩下半杯血酒一飲而盡。第五章 自從狄震一行人締盟北還後,一晃半年過去,已是漢人的中秋佳節。長安城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不獨為了歡慶佳節,更因著今日舉行了冊封太子的大典。冊封儲君乃是大事,長安城今晚解除了宵禁,天色擦黑後,市集卻仍沒有散去的意思,反而張起了一盞盞燈火。可在這樣的好日子裏,劉瞻病了。他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之人,自以為這麽多年來,自己對儲君之位從不曾有任何非分之想,可在這個日子裏,他還是病了,而且病得厲害。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他,無數張嘴議論著他,這當口他病得越重,便越是難堪;他心裏越難堪,身上病得便也越重。他扶病勉強參加了大典,沒和眾人一道去太子府上祝賀,也不顧旁人眼光,隻獨自驅車回到家中。支開下人,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麵的喜氣從緊閉的窗戶縫隙間源源不斷地擠進來,吵著他的耳朵,胸口上好像壓著什麽東西,他想要嘔吐,卻吐不出東西。忽然,下人輕輕叩門,說舅舅蕭弘義來訪,正在外麵候著,問他要不要見。若是平日病得厲害時,不見倒也罷了,可立儲當日舅舅的來訪,倒不由得他不見。劉瞻從床上坐起,怔怔地緩過一陣暈眩,隨後起身出門,去聽聽這時候他舅舅對他有何指教。蕭宏義身形偏瘦,枯枝一樣的手指上套著一隻巨大的翡翠扳指,是一次雍帝隨手賞賜給他的,他從此套在手上,在人前時時有意無意地轉動,據說便是睡覺、沐浴時也不拿下。他見了劉瞻,當頭第一句便問:“殿下今後有何打算?”劉瞻從站起後便覺頭重腳輕,踩著軟綿綿兩隻腳一路走來,見到椅子便即坐下,手搭在扶手上,隻覺一陣冰冷,看來是發起了熱。他聞言先沒吱聲,好半天才道:“不知舅舅說的,是哪方麵的打算?”蕭宏義瞧著他,不知他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作勢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才道:“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們骨肉至親,總比旁人來得親些。今日關上門,就咱們舅甥二人說話,舅舅難免說得直些,但區區此情,也都是為了殿下著想,殿下千萬不要放在心裏。”劉瞻聽了他這長篇大論,頭疼得愈發厲害,麵上卻不顯,順手端起一杯熱茶拿在手上,才覺暖和了些,“舅舅有話直說便是,何必見外。”蕭宏義得了他這句許可,臉上肌肉忽然動了一動。他早知四下無人,這時卻仍壓低了聲音,“那就恕舅舅直言了。如今陛下既然立了太子,那就要為太子早做打算,殿下年紀漸長,這京城雖好,豈是久居之地?”劉瞻一怔,“噠”的一聲,擱下了茶杯。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既如此,該如何做,還請舅舅教我。”蕭宏義挪動身體,坐得離他近了些,“殿下既已獲封晉王,何不向陛下求懇,外出就國?”說罷,見劉瞻久久不語,他又繼續道:“三晉之地,山川形勝,俯瞰中原,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他將聲音壓得極低,“若將來當真有什麽不測舅舅話說得難聽些,殿下勿要見怪退足可據之以圖自保,進……進便是進取天下之資。”他目光炯炯,盯著劉瞻,想要看他作何反應。卻不料他這麽大一塊石頭投入水中,竟沒激起幾圈波瀾,任憑他說得口幹舌燥,他這外甥隻垂著兩眼,不知正想著什麽。見狀,蕭宏義咳了一聲,將話轉了個彎,“殿下若是無意於此,那也是好事,其實隻要殿下自己行事小心,陛下豈會不顧父子之情?既如此,何不選一富庶封國?俗話說,天下之盛,揚一益二,揚州、益州也不失為兩個好去處。”他又拋出了兩個地方,見劉瞻仍無反應,轉頭大口喝幹了半盞茶,沉吟片刻又道:“揚、益你不喜歡,東邊的齊地,如何?齊地臨海,臨海則產鹽,產鹽則富不可言。其他諸國,也多有擁鹽鐵之利者,殿下難道沒有中意的?”劉瞻頭疼欲裂,麵上卻不顯,淡淡道:“多謝舅舅提點,過後我定當好好斟酌。”蕭宏義察言觀色,知他十有八九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心裏去,心中焦急,不禁長歎一口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日舅舅便掏心窩子地說了。陛下,”他兩手交疊,對著天上遙遙作了一揖,“對外戚多有忌憚,不肯放權,因此這麽多年來,舅舅……嗬嗬,也隻在戶部領了員外郎這芝麻大點的差使。”他說到自己的官職,極罕見地露出些許赧然,“咱們蕭家上下幾十口人,不靠我這小小的員外郎,也不靠殿下的母妃,其實全靠殿下在中間撐持。殿下榮,則蕭家榮,殿下站得穩,蕭家在朝中就也站得穩。”“舅舅老啦,這輩子頂破天也就能當到個侍郎,再往上,至於尚書之職,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咱們一家的盛衰,幾十口人的榮辱,全係於殿下一身,還望殿下早做打算才是。”他沒再向著劉瞻湊去,隻直身坐在一旁,神情甚是懇切,將話愈說愈深。劉瞻聽來,隻覺在他胸口壓著的那東西也跟著越來越重。他咬牙忍耐片刻,霍然起身,晃了一晃,順手扶住桌案,低著頭道:“過些時日我便入宮麵見父皇。至於封邑選在何處,還容我再思量思量,父皇是否應允,也尚未可知。時候不早了,舅舅請回罷。”蕭宏義見終於說動了他,長舒一口氣起身,好像現在才看出他麵色委頓、臉有病容,關心道:“殿下還要保重身體才是。”劉瞻對著他微微一笑,隨後揚起手,送他出了門。待送走了蕭宏義,劉瞻心裏梗了一口氣,也不管自己病得走路直打擺子,算算時間,宮門還未關閉,當即便更衣進宮,求見雍帝。見到雍帝,便即跪道:“父皇,兒臣請外出封國。”雍帝露出幾分驚訝之色,撫須沉吟片刻,點一點頭,“也好。看來你心裏已有打算,想去何處?”劉瞻垂首道:“涼州。”“涼州?”雍帝吃了一驚,似乎以為自己聽得錯了,將他的話重複一遍,“從來皇子外封,都想得個富庶封國。你是朕的長子,齊魯梁揚益,任你挑選,怎麽想著要去涼州?”“涼州乃是苦寒之地……”他說著,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前。窗外晚風漸急,卷來一陣水汽,搖動著枝杈颯颯而響,濃黑的雲攏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天幕。他負手瞧了一陣,忽然轉過身來,瞧著劉瞻低垂下去的腦袋,“葛邏祿的那個大太子,你怎麽看?”雍帝這一問甚是突然,劉瞻卻不假思索,沉聲答道:“悍霸之氣外露,有梟雄之姿,久必為患!”雍帝不置可否,話鋒又是一轉,“近來可讀了什麽書?”“近來讀了些《衛公兵法》、《太公六韜》等。”雍帝問:“怎麽不讀些申、韓之書?”劉瞻仍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兩眼盯著地磚,“此為治國之書,兒臣不敢與聞。”他說完這句,半晌不聞雍帝回應。他雖未抬頭,卻知父皇的目光此時正落在他背上,一時竟有些如芒在背。過了良久,才聽見那邊響起衣料摩擦的簌簌聲,是雍帝動了。他隨手折下了一枝幾乎伸進窗裏的花枝,一隻手從上麵緩緩撫過,就好像是在撫一把長劍,“你可知那葛邏祿本為鐵勒部一支,源於突厥,原本被壓抑在漠北,且各部雜居,人心散亂。前朝國力日衰,可幾十年間扶弱製強,平衡各部,不教任何一支做大,倒也勉強維持住平衡,未教胡馬南侵。”他撫過幾下,枝上花葉便即紛紛而落,隻餘下一枝枝枯杈,“後來朝廷失鹿,天下土崩,長城以南戰亂頻仍,諸侯之間彼此征伐,無暇顧及北邊。那葛邏祿汗狄罕,便趁機擴張勢力,對願歸附者結以姻親,對不願歸附者征以斧鉞,多年來東征西討,拓土萬裏,終於聯結草原諸部,被推為共主,甚至於築城建國,也便是現在的狄夏。”“朕這些年來南征北戰,不遑寧處,終於天下大定,本以為從此便太平無事了。可抬頭看時,卻見頭頂上不知何時已懸了一柄利劍,寒光凜凜,虎視眈眈!邊患不除,禍害未已,朕心不安”但聽得“啪、啪”幾聲脆響,雍帝將枝上枯杈一一折斷,將一枝樹枝變得光禿禿的,舉在眼前端詳一陣,忽然壓低了眉頭,對著空中虛虛一刺,隨後便即收回,聲音低下來,“奈何連年征戰,國弱民窮……臥榻之側,也隻能暫容他人酣睡了。”劉瞻垂著頭,喉頭上下滾了一滾。窗外的風愈發急了,在樹枝間吹著尖利的哨子,將窗戶拍得啪啪作響。一陣急風灌進來,吹在他滾燙的身上,讓他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穩住心神,低聲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涼州……”雍帝合上窗戶,向他走來,“涼州以南,乃我大雍龍興之地;涼州以北,乃是葛邏祿的草場。此地襟帶山河,隔絕羌胡,屏障帝室,舉足輕重。你既然心意已定,那好,朕便授你涼州刺史,兼都督涼、甘、肅、瓜、沙五州,你要善加經營,勿負朕望。大丈夫縱橫馳騁,功業豈止在長安這一隅之地?”說著,伸手要從地上拉起劉瞻。劉瞻不敢不接雍帝的這隻手,借力站起後,便即匆匆鬆開來。這隻手掌寬厚、溫暖,讓人十分舒服,可是這舒服反而刺傷了他似的。他把手籠在袖子裏,局促地盯著地麵,不敢抬頭看雍帝,看著甚至有幾分畏葸,讓人不相信他這般人,方才竟自請要去邊州。他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歎息,心裏鈍鈍地一疼,忙道:“謝過父皇!兒臣定當深自砥礪,不負父皇重托。”“嗯。對了,狄震獻上的那隻海青,在長安委屈了些,你便隨身帶去玩罷。”雍帝隨手將這連城之寶賞賜給了他,“出宮前去看看你母妃,回頭再傳太醫瞧瞧,好歹將病養好了再走,你瞧瞧,都燒得燙手了。”劉瞻聽著,隻覺磨著他的那把鈍刀子忽地一利,隨後傳來一陣酸澀的刺痛。他幾乎想要現在就遠遠逃走、遠遠避開,可兩隻腳仍在原地。他顫抖著吸進一口氣,垂著一直沒有抬起的頭,恭謹應道:“是。父皇,兒臣告退了。”第六章 劉瞻拜別了雍帝,走出殿外,舉目而望,但見黑雲漫卷,遮住了頭頂這一方天幕。太陽早已落山,卻也瞧不見星月,厚厚的雲層後麵,隱隱滾過雷聲,一陣濕乎乎的大風刮過,拍打著他的袍袖獵獵作響。他怔怔佇立一陣,轉身往母親住處走去。額頭上忽然一涼,開始有雨點落下,劉瞻想要加快些腳步,卻是有心無力。皇宮之中平日裏便燈火通明,今日有立儲之喜,更是亮如白晝。他越向前走,燈火便越稀疏,草木卻越幽密,雨點打在無數深黑的葉片上,連成一串冰涼的脆響。他輕輕推開宮門,竟無人迎上前來,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官,正雙手抱肩、縮在屋簷下麵,倚靠在立柱旁,站著打著瞌睡。聽見他開門的響聲,嘴巴動了動,卻沒醒來。劉瞻踩著浸在水中的落葉,從她旁邊走過,推開殿門。門板發出“格拉拉”一聲澀響,身後的宮人猛然驚醒,見到有人不經通報便即闖入,急哄哄趕上前來,朝他伸去一隻手,“站住,你是”她的話隻來得及說出一半,便見闖入那人回過頭來,門內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蒼白的半張臉,還有他被雨水打濕、緊緊伏在鬢角的頭發。她吃了一驚,那隻像是在雨中被打落的枯枝般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微微張著嘴,好半天才跪地道:“不知是晉王殿下到來,奴婢該死!”劉瞻揮一揮手讓她起身,抬腳邁過門檻,向裏麵走去。裏麵的人也聽見響動,兩個年級稍大的宮女迎上來,見到劉瞻,麵上露出藏不住的驚訝之色,朝他行禮,“見過晉王殿下。”劉瞻點點頭,“母妃呢?”“主妃正在後堂臥房,殿下來得正好,主妃身體不適,正不肯服藥呢。”下人們獻上布巾,劉瞻接過,擦去臉上雨水,抬腳向後堂走去。他當然知道,宮人們所說的“身體不適”,隻不過是顧忌著他母子二人的體麵,委婉至極的說辭。果然,他剛邁入一隻腳,便聽得風聲勁急,迎麵砸來什麽東西。他稍稍偏頭想要躲過,可平時動作就不甚敏捷,這會兒身上發軟,更顯得慢吞吞的,自然躲避不及,隻是聊勝於無地側了側身。幸好砸來那物也沒準頭,隻落在他腳邊不遠處,“嘩啦”一聲炸碎,漆黑的湯藥夾著碎瓷片,一齊打在他鞋麵上,劉瞻低頭看去,卻原來是摔來一隻藥碗。裏麵傳來女人歇斯底裏的怒吼,“我不喝這藥!我不喝這藥!誰派你們來的,是不是姓楊那賤人?她讓你們害死我,是不是?”然後是下人的賠罪聲,“主妃息怒,主妃息怒!這不是藥,是冰糖圓子湯,陛下賜來的。”劉瞻瞧見屋裏兩個宮女,一個正急步朝著自己跑來,想要收拾這一地碎片,看見自己,微微一愣,連忙行禮。另一個從一旁桌子上又端來一碗藥汁,低眉順眼,兩手遞出去。劉瞻順著那碗遞出的藥汁看去。床頭半靠著一人,半邊頭發披散開,一綹一綹垂在脖頸、腰間,剩下半邊勉強歪在頭上,像是活物一般,正一下一下顫動。一叢叢黑發中間,露出一張未施粉黛的慘白的臉,在這張臉上嵌著兩隻通紅的眼珠,和那日被海東青扔下的野兔臨死時大睜著的眼睛一般無二。這兩隻鮮紅的眼珠咯吱吱一轉,轉向了他。“太子,是太子來了嗎?”眼睛的主人揚起臉,從床上站起,支棱著兩腿向著劉瞻走出兩步,抬手朝他臉上伸過來,臉上神情三分像哭,七分像笑,兩眼緊盯著劉瞻,像是兩把血刀子。“母妃,”劉瞻站在原處不動,“是劉瞻來了,不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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