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震遭擒不久,金城當中據城頑抗的夏兵便再無戰心,現出潰敗之相。可葛邏祿兵士,多是各族人馬混雜而成,平日裏受狄罕、狄震父子調遣,共尊大汗號令,如今狄氏父子一人身死、一人遭擒,汗位空虛,國事無人主持,各部首領便各自為政,因此夏人兵士雖士氣大跌,卻也不曾群龍無首、一潰千裏。這些首領當中,固然有顢頇無能之輩,一見城破便驚破了膽,擔憂若拚死頑抗,事後要遭致雍人報複,性命不得保全,因此前腳見城門打開,後腳便率眾歸降,可除此之外,其中也不乏精明強幹之人,或是借著城中工事阻擊雍軍,或是趁著四麵人馬踐踏,決口突圍。雍人人眾雖多,可一來金城城池寬闊,不可能處處皆布下重軍,二來雍人酣戰一夜,人困馬乏、受傷無數,加之葛邏祿人本就悍勇,為求自生,勇氣百倍,因此到得晨間,當真讓他們突圍出數股,向北逃去。劉瞻脫險之後,稍事休息,查看俘虜名冊,同願意歸降的夏國大臣逐一比校,才知昨夜兵荒馬亂,他雖一進城便率軍將宮城團團圍住,但還是走脫了幾個狄姓宗室。金城雖破,可放著這些人流亡在外,勢必要再建旗號,以求複國,因此眾人商討之後,決計分出一軍,徹底芟除大難。餘人紮下營來,一麵修整,一麵清點俘虜、安撫百姓。向北追擊,可差遣尋常大將,安撫百姓之事卻隻有劉瞻能做,他便在金城駐紮下來,順道養傷。大軍開拔之前,他特意帶上了些通文理政的僚屬,現下正好派上用場。秦恭年紀甚大,不慣長途奔襲,也坐鎮營中,指揮大局,隻遣柴莊領兩萬人眾北上,秦桐、張皎自然也在其中。張皎一則勇武,二則熟悉道路,柴莊領了軍令之後,第一個便點名要他,他卻並不願去。在軍中領命之時,他並未說些什麽,回來之後卻對劉瞻道:“殿下,我還是留在營中吧。”劉瞻知他心思,失笑道:“你放心,狄震已將棋招都下完了,他若仍有手段,也不至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張皎見劉瞻心中有輕視之意,更不願走,搖一搖頭,“殿下常需外出,不比營中守備森嚴,易有可乘之機。即便狄震不再差遣刺客,恐怕金城之中也有百姓仇視王師,要有異變。”他此言確有道理,劉瞻卻仍不鬆口,隻道:“好,我會加強戒備的。”張皎看著劉瞻神色,沒再堅持,忽然問道:“殿下那日……當真已有死誌麽?”劉瞻一愣,隨後有幾分不自在起來,不願提及當日之事,隻笑一笑道:“隻是意氣上來,不願教狄震遂意而已。”當日他寧可自己身死,也不願同張皎易命,引得在場眾人無不驚詫,隻是個中緣由,旁人實難盡知,隻當晉王骨頭甚硬,死不改誌,不愧為鳳子龍孫,卻不知還有別的緣故。這緣故旁人不知,張皎自然心中清楚。那日眾人逼於形勢,皆要他死,就連他自己也覺理所應當。他位卑言輕,一條命不過輕飄飄幾兩,任誰看去都是這般,隻在劉瞻眼中才不一樣。他當下毫不掩飾,兩眼直視著劉瞻道:“殿下若是無幸,我也必不獨活。”劉瞻心中好像被什麽東西一撞,在胸口當中翻了個個,麵色霎時變了,先白了一瞬,隨後泛起血色。他張一張口,差點脫口而出,說自己也是一般,可想到張皎出征在即,此言實在不吉,便咽了回去。“我知道、我知道……”過了一陣,他才開口,隻是說出的話有幾分夾纏不清,“我也你……阿皎,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你……不會再有之前的事情了,你也多多注意自身。”張皎點頭,“是,殿下。”後來張皎隨柴莊一軍,深入虜庭,追亡逐北,幾次擊潰敗兵,向北直追至北海南岸,方才勒馬,隨後又向西進。葛邏祿幾隻殘部原本合兵一處,見雍人追擊甚緊,隻得散開,各自奔命,有些去投西域諸國,餘人遠遁漠北,借地利之便同雍人周旋。柴莊見葛邏祿人分散開來,不易找尋,即便偶爾碰到一隊人馬,也至多不過數百人,大軍同其交戰,雖能獲勝,卻也沒有多少斬獲,便即回師,不再同其消磨時日。經此一役,妖氛淨掃,漠南為之一清,報捷的兵士高舉露布,從涼州飛馬南下,遍示沿途諸城。大軍回師涼州,次年開春旋師回京,雍帝詔百官郊迎,以示親重榮寵。一行人騎馬緩緩從天街穿過,沿途無數百姓立觀,歡聲雷動。張皎官職雖低,以其立有殊功,雍帝特許其入殿召對,賜絹百匹,擢至五品折衝都尉,仍掛在涼州府下,賜緋銀魚袋,又贈其寶劍一把,以示殷殷之望。他先前幾次立功,皆因故不得受賞,經此一役,終於一戰成名,得雍帝青眼,一舉掃清嫌疑不說,更又躋身中朝,人人皆知其日後不可限量。“從朕上一次見張將軍,到現在不過半年,今日再瞧,將軍豐姿英偉,已和昔日大不相同。”雍帝讓內宦將劍遞給他,意味深長地道:“寶劍贈英雄,務當及鋒而試,無使此劍蒙塵。”他語帶雙關,張皎一時不能盡會,卻也聽出其中勉勵之意,忙伏地拜受。庭上,蒯茂眉頭皺皺,卻未言語。待封賞完畢,雍帝留下數人,也不說是什麽事情,先笑道:“前者葛邏祿勢大猖獗,為患甚深,賴敬仁劬勞,與諸公讚畫,終於克定禍亂,西掃陰山、北極大漠,斥土千裏。此患既除,朕從此也可安枕了。漠北塵清,敬仁當有首功!”秦恭忙道:“臣假借陛下威靈,受任以來,不敢不朝夕戒懼,常恐隕越,忝蒙隆眷,辜負宸衷。幸賴天威,得展微效,縛虜陛前,唯恐除惡未盡,難孚陛下之望,豈敢言功!”雍帝擺一擺手,口中又說了幾句嘉獎的話,兩眼卻向蒯茂瞧去。方才賞賜張皎時,他有意借一句“及鋒而試”試探庭臣之意,見蒯茂暗暗搖頭,心中已有了底,這時話音一轉,道:“如今金城已破,狄罕授首,狄震如何處置,還需諸公商擬。”狄罕身死,狄震便是匪首,雍帝問如何處置狄震,其實是問對葛邏祿該當如何處置。劉景當先道:“養虎必遺患。狄震為人深沉狡詐,性情雖然酷烈,仍不失為人傑。若留其性命,夏人仰望,恐怕不能真心賓服,依臣弟看來,不如早除,以絕後患!”“若除此賊,隻需力士一人,沒有何難。”雍帝道:“隻恐夏人新服未久,聞狄震梟首,懼恨朝廷,立時生變。”蒯茂先前便聽出雍帝仍有用兵之意,見其始終不肯言明,隻隔靴搔癢,拿些話來試探,當即便點破他道:“狄罕雖死,仍有一子逃亡在外,聽聞最近又打出大汗旗號,算是複國。陛下為子孫計,有意對其趕盡殺絕,無使再起,可斬草豈能除根?聽聞我大軍致討,夏人必定四下散開,伺大軍退回,又再合兵一處,如之奈何?”他所言正是雍帝心中顧慮,雍帝聞言便不言語,蒯茂又繼續勸道:“況且先丞相時,朝廷製定國策,以天下初定,當與民休息,於是僅三十稅一,一些瘡痍未複之地,更又免去其數年的賦稅。近年來朝廷諸事靡費,為修河道,便已東挪西湊,涼州用兵,缺少錢糧,又暫加一稅款,課於百姓,美其名曰‘新餉’。若戰事持久,此餉必成定例,臣恐課稅容易,再想免除便難了。”“除此之外,更兼涼州精騎,一人需配給三馬,便需百姓數十人供養,暫且不論,可所需的一應糧草、布匹、兵器、旗幟,皆由百姓趕製、運輸,徭役煩苦,人以不堪,豈能久持?”他此論持重,雍帝不能不慮,“依左相之意,莫非要放回狄震?”蒯茂搖頭,“依臣看來,不妨將其軟禁在國中,嚴加看管,不取其性命,卻也不許其歸國。如此,狄震縱有不臣之心,也必無所作為。”雍帝皺眉不語,看來不大認同。見狀,右相陳潛便道:“陛下,臣聽聞如今葛邏祿各部共同擁立的乃是狄罕十四子,此子年紀尚幼,不足以壓服眾人。各部首領所以共推此子為汗,乃因眼下各部兵力皆弱,隻得借狄罕生前的幾分威名聚攏人眾,不出數年,強弱必分,為爭奪汗位,且要有番廝殺。屆時,朝廷不妨因勢乘便,扶弱以製強,使其內亂不止,無暇他顧。如此一來,豈怕葛邏祿為患?”他這弱鄰之策一經出口,殿內便忽地一靜,雍帝饒有興味,微微頷首,“長城北麵,從來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每次過不數十年,總有一支人馬興起。留著一個葛邏祿也好,日後若有強敵,也可稍作緩衝。”陳潛見雍帝讚同,便又接著道:“至於狄震,是殺是留是放,皆看陛下心意。若是陛下不願留他性命,殺了便是,何須計較其他?且不說夏人如今人馬寥落、奔命不遑,即便數十年後緩過一口氣來,也定不會以狄震為念。”“狄震生性殘酷擅殺,各部首領對其畏威而不懷德,其又無恩澤布於百姓,金城不過一日便破固然是陛下天威,晉王、大將軍指揮有法,並將士奮勇用命所致,卻也足見狄氏父子並不太得人心。臣以為,陛下若除此人,葛邏祿絕不敢有何言語。”“若是想留此人一命,也無不可,”他說著,微微一笑,轉了話鋒,“隻要如左相所言,放在眼皮底下,嚴加看管便是。不妨以香車美女、珍玩美饌消磨其心誌,待日後葛邏祿恢複元氣,各部爭奪汗位之時,若扶一弱者仍不能製強,為防其做大,便將狄震放回。這塊燙手山芋,足以攪亂局勢,夠葛邏祿人消化一陣了。”“好!右相所言,皆合朕意。”雍帝不禁撫掌,“我大雍外有虎將,內有藎臣,葛邏祿焉得不敗!朕看對葛邏祿殘部還當以撫為上,勞師遠征,縱獲一二捷,也食之無味。至於狄震”他看向劉瞻,“晉王,此人是你麾下所擒,你說該如何處置?”劉瞻沒料到在一應重臣當中,雍帝會問起自己的意見,聞言略加思索,欠一欠身,隨後道:“父皇平定各國時,兒臣尚且年幼,卻也曾聽說過一些國初故事。”雍帝聽他拐彎抹角,顯然話裏有話,微微一笑,“不知你說哪一件?”“父皇可還記得,”劉瞻沉聲道:“昔日老魏王、歸命侯何武,歸順以來,勾結宗室為亂之事?”---------------------之前倒黴的小張立功之後總是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成功升級,這次一口氣給他升個夠x-所以你陳哥還是你陳哥,劉瞻:之前大腿真是抱對人了!-下一章對前老板進行一下補全,下下章就完結了!第八十九章 長安,某處重兵把守的地牢當中,一人靠在牆根邊上,仰頭枕著石磚,正閉目養神。他臉色蒼白,嘴唇幹裂開來,胡子多日不曾修剪,青色的胡茬爬滿下半張臉,一頭長發一縷縷地抱在一處,從頭頂隨意披散開,大半垂到肩上,還有幾縷粘在兩頰,脖頸已經發灰,仔細看時還有一道道顏色稍淺的縫隙,不知已積了多少層皴,隻消拿手輕輕一搓,就要滾出一大條泥卷。一束光從最上麵的狹縫間照進來,投在囚室一角,無數細小的灰塵靜靜漂浮著,隨著這一道狹窄的光束,一點點向上轉去。不知過了多久,光轉到了那人臉上,他眉頭皺皺,睜開了眼,向著窗外瞧了一瞧。陽光正照進他眼睛裏,映出布滿血絲的眼白,和一雙棕色的眸子,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稍稍避開。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狄震。這一年多來,狄罕病重,狄震總攝夏國一應國事,雖然名為儲君,其實已是半個國主。如今他兵敗被俘,雍人即便不以對亡國之君的禮儀相待,哪怕稍降規格,也當差幾個仆從服侍。不料雍人不僅未曾派來仆從,反而還將他下獄,多日來不聞不問,顯然並不想他好過。囚室隻最上麵開了個小口,每日過午之後,日頭一矮,屋中便漆黑一片。屋中幾無陳設,甚至連張床都沒有,隻有一捧幹草,勉強能墊上一墊,隔去地上濕氣。狄震卻並不領情,避開幹草,岔開兩腿,箕坐在地。他身上這套衣服始終不曾換過,還是被俘時身著的那套,髒汙處已結了塊,將衣服板得發硬,血跡已變成暗紫色,不時散發出一陣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他早已習慣,隻做不覺。當日在金城城外,他身上連中三箭,雖然都不曾射中要害,箭鏃卻也在皮肉中埋入甚深。後來雍人倒是派軍醫給他瞧了瞧傷,可軍醫哪肯盡心?隻替他接好斷骨,拔出箭來,草草處理了傷口,拿布一紮便算完事,連藥草都未敷上,更不必提為他盡心剃去腐肉。傷口不經處理,過不兩日便開始化膿,幸好正值隆冬,好歹沒有傳出什麽腐味。剛開始他還能勉強行走,但隨即傷口潰爛,腳一沾地,便傳來一陣鑽心的痛。他心知若是就這麽拖下去,恐怕兩條腿都要不保,於是呼喊雍人為他診治。不料看守的兵士見他尚有力氣,看來受傷還不致命,竟對他置之不理。狄震知道這是雍人在故意整治於他,說不定還是劉瞻授意那日影十一在雍軍十數萬大軍之中俘虜了劉瞻,讓其顏麵掃地,隻差一步就能放脫自己。隻可惜最後功敗垂成,沒能遂意,不過也不失為得意之筆。雍人越是報複於他,便越說明劉瞻氣急敗壞,他思及此,這些許疼痛,便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了。可僅憑著心中得意,畢竟養不好身上傷口。他見兩腿腫得愈發厲害,左手也漸漸不能屈伸,隻得設法自救,同看守的士兵費了半日口舌,隻討來一把鈍刀。幾個士兵守在一旁,緊盯著他,唯恐他自盡似的,可要他們幫忙,他們卻又不肯,狄震心中一哂,不屑言語,想自己剔去腐肉,卻犯了難。他左手中箭,右手又被張皎折斷,均吃不住力,思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最後隻得拿牙咬住刀柄,彎腰低頭,自己剔向手臂的肉。刀刃割入肉中的一瞬,從左臂就傳來一陣劇痛,疼得他一個激靈,險些將刀吐出。可隨後他微微偏頭,牙上用勁,將刀刃推入更深。這刀鈍得厲害,往往要來回磨上幾下,才能割斷皮肉,這陣劇痛便被抻得極長,一刀一刀,全沒個頭。他因著離傷口湊得很近,耳中甚至能聽見刀刃在肉中滑動的“噬噬”聲,又濕又滑,讓人聽著便背上寒毛直豎。不過寸餘長的口子,他足足剔了近一個時辰,頭上汗珠一顆接一顆地冒出頭、抱在一起一道道地滾下來,將他前襟打濕。他因張嘴含刀,口水也不受控製地流下來,一會兒便要落下一股,同樣灑在前襟上,他卻好像並未察覺,隻埋頭剔著傷口,口鼻中不住呼出白氣,粗重的呼吸聲在囚室當中清晰可聞。一旁的雍人士兵瞪眼瞧著,大氣也不敢喘。他們先前同夏人死戰,彼此間結了血仇,對狄震自也深為痛恨,不許他叫軍醫,又給了他把鈍刀,原本是要瞧他的笑話,可見他銜刀割肉,血流滿臂,卻始終一聲不吭,不由得對他心生敬意,待他割去臂上腐肉後,不待他開口相求,便主動接過刀,替他處理腿上傷口,隻是礙於軍令,不曾為他敷藥包紮。後來雍軍拔營,狄震自然也隨同南下,被拿檻車裝著,連站起也不能,每經一城,都要遍示當地百姓。初時狄震心中憤恚,不肯將麵目示人,便散開頭發,遮住頭臉,不讓旁人看見。可隨後他便覺此舉扭捏,正合雍人羞辱之意,反而坦蕩起來,在車中昂首端坐,兩眼不住掃視眾人,蓬頭垢麵,卻仍具幾分威嚴,好像他仍是一國之主,隻是眼下這國隻在這檻車的三尺見方之地,已比不上從前的千裏草場了。邊城百姓,原本對他就十分畏懼,見他囚車經過,大多數人隻默不作聲地瞧著,即便想要說話,也隻小聲議論,並不教他聽見,見他如此神態,更加不敢仰視,更有甚者,竟然對他跪了下去,被雍人士兵給一哄,才畏畏縮縮站起。有膽子大的,站在路旁,朝他怒目而視,爛菜葉、臭雞蛋的扔過來,口中不住大罵,但口音太重,狄震也不知他們罵了些什麽。畏他恨他,狄震瞧在眼裏,俱都不放在心上。想他一生當中,從未有如此受製於人、全無自主的時候,此去長安,還不知雍帝將如何處置自己。他一路上都有幾分忐忑,可到了長安之後,反而不再擔心,抱定主意,無論雍帝作何打算,他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隻有一顆腦袋,既然技不如人、為人所製,那讓人割去便是,也沒有什麽可說。他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地思索著,忽然,隻聽門邊鐵索嘩啦啦地傳來一陣響動,於是轉動兩眼,瞧了過去,見了來人,當即了然,撐著牆壁站起身來。雍帝見到狄震時,狄震已換了一身衣服,頭發卻並未攏起,皆披在身後,身上髒汙也不曾擦上一擦,不免顯得灰頭土臉,大是狼狽。雍帝一瞧,便即心中明白,定是下麵的人怕狄震穿著太過邋遢,惹自己不快,這才給他換了新衣,卻又故意不擦他臉上髒汙,好教自己瞧了開心,當下微微一笑,也不道破。關於狄震的生死,他心中已有決斷。先前他問過劉瞻之意,劉瞻並不直言,隻提及何武舊事。何武曾為魏王,昔日雍帝兵鋒東指,第一個滅的便是魏國,大軍攻破洛陽,將何武俘回國中。後來雍國宗室叛亂,何武也牽扯其中,隻是他行事小心,不曾讓雍帝抓到什麽把柄,反而還借機向雍帝大表忠心。雍帝並不相信,反而心中嫌惡,隻是顧忌如秦恭這般的魏國降臣,當時並未發作,可數年之後,仍翻出當年的舊賬,指其參與當年的宗室叛亂一事,將其囚於別院,又數年後將其處死。當時劉瞻年紀還不很大,隻是成年後才有所耳聞,如今特意翻出此人來,便是意在提醒他早除禍患,如何武故事。其實不需旁人提醒,雍帝自己便十分清楚,狄震有梟雄之姿,絕非何武之輩所能及,若留下他來,恐怕夜長夢多,聽劉瞻提及何武之事,當下便動了殺心,隻是麵上不顯,隻說召狄震來見。見了他後,雍帝麵帶笑意,問候道:“一別經年,朕心中對大太子甚是想念。昔日太子風姿卓絕,技驚四座,讓朕好生掛念,不想今日再見,朕瞧太子已和當日大不相同了。”狄震聽他談及自己初來長安之事,驀地想起當日獵場之上,雍帝射落大雁,對自己說的那句“北雁南飛”之語,不由得悚然一驚,暗道:這老頭當年隨口一句,沒想到竟成了讖語!“昔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他將驟然興起的亡國之恨強壓下去,淡淡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陛下要殺要剮,不妨痛快些,不必遮遮掩掩,還不如我那幾個婆娘說話幹脆。”“大膽!”庭上傳來幾聲怒喝,便有武士要上前來,雍帝卻擺一擺手,不甚在意,“若是太子不曾違盟,今日也仍是我大雍的座上賓,何至兩國刀兵相向,血流成河?”狄震冷哼一聲,“此話現在也不必再說。”這幾月來,他心中未必沒有生出過幾分悔意,隻是當著雍帝與滿朝雍人的麵,絕不肯低一低頭,定要將話說得斬釘截鐵,好歹占了嘴上便宜。雍帝忽然將臉一沉,方才的笑意眨眼間消失無蹤,他這一板臉,騰騰的威勢便浪頭般卷過來,唬得人心頭亂跳,“你夏國狼子野心,屢屢犯邊,朕以睦鄰友好,容忍再三,還同你等訂立了盟約,約為兄弟之國。你狄夏卻言而無信、得寸進尺,還未轉年便再入寇,大舉劫掠,使我邊民一日數驚,不敢安枕。朕不得已而用刀兵,吊民伐罪,兵鋒所指,無所不克,元惡狄罕,已於金城授首,你今遭擒,還有甚麽話說?”狄震已自知必死,反而挺直了背,麵露輕蔑之色,“但有一死!”雍帝不再言語,隻輕蔑地笑笑,將手一揮,便有武士上前,押著狄震出殿。狄震行至門口,忽然猛地將肩一抖,掙開旁人,回過頭道:“我兵敗身死,絕無二話。可我葛邏祿人尚未斷絕,百年之後,還未必鹿死誰手。”說罷,不待旁人催促,便即昂首出殿。正午的陽光打在臉上,耀眼的白光直射進他兩眼當中,逼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皮。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許多事情,紛紛雜雜,理不清楚,隨後,他將手一抬,這些個念頭便全都被拋在了腦後。他在臉上抹了兩下,將黏在上麵的頭發撥到後麵,然後半仰著臉,轉頭甩了一甩,就像獅子甩動黑色的鬃毛。隨後,他跛著腳,背對著眾人,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階。數日之後,他被梟首示眾,首級共狄罕等數人一處,獻於太廟祭祀。斬首當日,觀者如堵,但大多數人都離著甚遠,瞧不真切。傳聞說他一腔頸血直噴出數丈之高,又有傳聞說他身首異處之後,竟未即死,口中念念有詞,半晌方絕。至於其中真假,那便不得而知了。---------------------嘛,雖然感覺大家其實更希望看的是小情侶貼貼,但我感覺狄震身上還是有值得挖掘的點的,趁著完結前補完一下這個人-順便把我的大貓貓再牽出來溜一下,嗚嗚嗚下本就看不到了,變成骨頭朽沒了-明天還有一發完結!啊,工作後寫完的第一本小說,淚目第九十章 祭禮已罷,雍帝大宴群臣,劉瞻在席上受眾人祝賀,奉承之詞如流水滔滔,將他捧得戰神一般。他聽得心中尷尬,知道眾人是借盛讚於他,暗暗賣乖於雍帝,也不敢過多遜讓,幹脆借故離席,自去太液池邊閑步。過不多久,劉彰也上前來。劉瞻對他執臣禮,劉彰也對他見禮,“兄長克奏膚功,本該親去府中祝賀,無奈事務繁忙,始終脫不開身,還請兄長勿怪。”“慚愧、慚愧,”劉瞻忙道:“涼州之事,實仗父皇天威,與大將軍通籌定策,我隻攀附驥尾,方有尺寸之功,幸而邊塵稍清,未讓父皇觖望。虜寇犯邊,遣一大將即可平定,國中多少要事,實賴太子憂勤於內,時時為父皇膀臂。”劉彰忙也謙讓一番,又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劉瞻一一應付過去。兩人有說有笑,誰也沒提張皎與呂同光之事。過了一陣,內侍傳召劉瞻,說雍帝要在偏殿見他,劉瞻忙辭了劉彰,讓人打來清水漱口,往偏殿去。雍帝已等在裏麵,身上帶些酒氣,看來方才飲酒不少,不待劉瞻禮畢,便讓他起來,問道:“這次回宮,可見過你母親了?”內侍送來軟墊、靠背,是賜座之意,劉瞻便坐上去,答道:“兒臣晌午時去後宮拜見了母後、母妃。”雍帝微微一笑。他不但知道劉瞻去過後宮,還知道劉瞻的母妃蕭氏見了他後,又發起了瘋,吵嚷起了“太子”那一套。隻是此事若由他說出,便顯得過於嚴重,因此他隻作不聞,又道:“你此次戡定邊亂,揚威塞北,實有大功,你母親若是神智清明,也當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