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個悲傷故事的語氣,評委好奇追問:“他可曾見過你?”  “未曾。”  “那你有壓力嗎?”  “沒有。”  一船人愣了愣,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幾哇鬼叫的起哄聲。  這是間接承認了自己樣貌過人。  茶證明了這人地位高、人脈廣,畫證明了這人技藝卓絕,他若還是一副好相貌,那的確是公子無雙。  評委想起最關鍵的沒問:“公子為何要畫他?”  薛景閑一笑:“哄他開心。”  岸邊姑娘們開始起哄。  這等盛事,無論那人是誰,閨有多深,隻要在京城,這消息肯定會幾經輾轉傳到那人耳朵裏的。  評委心道這原來是個歡天喜地的愛情故事,立刻給足了他機會:“為何要哄他開心?”  薛景閑桃花眼微抬,若有似無地朝某個方向看去低著:“哄他開心,求他高抬貴手。”  他的視線和人山人海裏的江熙沉碰上,隻交匯了一瞬,便又各自錯開。明明各自戴著麵具,那人眼底一掠而過的笑意並未逃過江熙沉的眼睛,江熙沉眼底一沉,過後似笑非笑起來。  誰都沒注意到這一瞬的視線交匯。  他們這種關係,對彼此最好的保護,就是口上可無狀,實際無瓜葛,半真半假,虛虛實實,若有若無。  就是他真見過那人容顏,他也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下畫出揭穿那人身份的。  避重就輕的假話,隻是所有人都未察覺。  薛景閑又去下一條船了,留下一船人在想那句“高抬貴手”是什麽意思。  管家和珞娘自從這人說出“哄他開心”後,眼睛就一刻也沒從自家少爺身上挪動過,仿佛焊在了上麵,似乎挪開一瞬,就會錯過什麽驚天八卦。  可少爺這脾氣,他們可不敢問。  珞娘眼神暗暗古怪,壓著笑。  旁人不知道這句高抬貴手是何意,她再清楚不過了。  這人明知曉主子是畫舫樓的東家,“高抬貴手”,無非是哄著她家主子,向他求個第一,親選的第一。  可他不說出來,主子說不準會全當不認識、賣他幾分麵子選他,他這故意說出來了,珞娘忍笑。  那他這要是被選了,可就是主子承認被他哄開心了。  她在風月之地呆慣了,那人哪裏是要少爺高抬貴手,是要他主動把手塞進去,讓他握上一握。  江熙沉道:“我去各條船巡視下。”  珞娘點頭就要跟上,身後管家暗咳了一聲。  珞娘身子頓了下,慢了一步,管家湊過去,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  珞娘掩住嘴:“主子的一個客人。”  管家微微不可思議:“客人這樣的?”  珞娘意有所指道:“可那是主子。”  “……有道理。”  管家是看著江熙沉長大的,幾乎可以說是他的半個老父親。  在江熙沉漫長的長大過程裏,他有過許多擔心。  江熙沉三四歲時,粉雕玉琢的,宮裏的、別府的壞小子一個個看見他就跟黏在他身上了一樣,又拉他又抱又捏臉,鬆都不肯鬆,還為之大打出手,鬧了不少笑話。  那時候他擔心他被哪個壞小子騙了去,定了娃娃親。  可江熙沉前一刻還被拉著手,甜甜得喊哥哥好,哥哥再見,後一刻人走了,他還是那張粉雕玉琢的臉,眼睛裏卻透著不符合年紀的嫌棄,用奶聲奶氣的聲音高冷地同他道:“他們可真幼稚。”  可謂一眼洞悉。  管家看著比他們更幼的江熙沉,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後來,十三四歲的時候,江熙沉雖還沒長開,五官間仍有些青澀,卻出落得極清雅出塵,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第一美人的名頭也是這時候慢慢傳出去的。  這時候好多從未造訪過的富家夫人一夜之間和夫人熟的像是三生友誼前緣再續,頻繁地登府,找夫人喝茶話家常,自己帶來的兒子卻總是一不留神就溜沒影了。  那時候他受夫人吩咐,寸步不離少爺,生怕一沒留神,他一張白紙的少爺被哪個爛人勾得春心萌動,小小年紀就叛逆要嫁人。  畢竟這種事京中並不少。  他無數次逮到那些溜進來的公子和少爺說話,每次少爺都笑意淺淺,溫言好語,別家公子要麽紅著臉,支支吾吾欲語還休,要麽興奮又燥,頭發都炸起來了,甜言蜜語地哄,他在一邊膽戰心驚,恨不得拿起棍棒就把人打跑,可人前腳剛走,後腳少爺就一臉冷淡:“現在京中同齡人都是這個腦子麽?不好好讀書賺錢,就想著這等無趣的事?一個要娶妻的少爺,比我還害羞,再不然像個小公雞。”  管家一顆懸著的焦慮難當的心,原本搖搖晃晃,擾得他疑神疑鬼,“咣當”一聲沉入了最深最深的底,再也沒起來過。  再後來……  一把辛酸淚,這些年裏,少爺一次又一次向他和夫人證明了,他們不操心,會活的更開心些,少爺也能活的更輕鬆省事些,不要時時自白,寬慰他們。  他們現在已經遲鈍了,完全無所謂了。  夫人對少爺的期許,已經從最初的嫁舉世無雙天下第一的好男兒,到後來的嫁個他自己滿意的男兒,再到現如今,嫁個男兒。  他已經對姑爺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什麽爛人都能接受,稍微好一點,說不定還要燒香拜佛、感恩戴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夫人終於明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爹娘想管管不著的道理。  珞娘見他發了半天呆,拍了一下他:“主子都走遠了!”  管家叫了一聲:“輕點兒!你手勁兒好大!啊——你步搖甩我臉了!”  珞娘板下臉。  管家歎道:“反正少爺的事咱千萬別多想,這麽多年來,每次都證明是我瞎想,屁都沒有,走吧!”  珞娘和管家快步跟上。  **  他們在棋船上找到江熙沉時,他正在同先前那位公子下棋。  江熙沉棋藝頗佳,原本就是棋船上負責最後考核的。  江熙沉親自替他布著棋子,他們是主,參賽者是客,黑子先行,客人都是黑子。  江熙沉執白。  這兩位都是鼎鼎大名,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  眾目睽睽,二人棋子一黑一白,衣裳也是一黑一白,本該涇渭分明,可下到棋盤上的棋子卻黑白交錯。  邊上嘈雜喧囂,驚呼聲和遺憾噓聲不斷,這等盛事,三教九流皆有,不是所有人都懂觀棋不語的道理。  人群核心的兩個人卻對此充耳不聞,沉靜得很,有自己的節奏。  薛景閑他看著那一步步絲毫沒被外界聲響影響的棋,唇角慢慢勾起,乘勝不驕,所以無懈可擊,頹而不慌,所以不會兵敗如山倒,進勢如破竹,守固若金湯。  觀棋如觀人。  下棋幹脆,多有擔當,落子無悔,多不回頭,錯不懊惱,多喜及時糾正錯誤,對而不喜形於色,多所圖甚遠。  老騙子曾言,任何技藝都分技和性,能否小成由技巧決定,能否大成由心性決定。  此人技巧稍有生疏,平素下棋甚少,棋藝卻不容小覷,多是幼時功,恐出身書香門第。  所向披靡,則是因為心性。  此人無情清醒,取舍幹脆,殺伐果斷。  薛景閑道:“公子目標專一,心無旁騖,怕是要叫無數人失意了。”  江熙沉靜默地觀著棋局,聞言拿棋的手一頓,似笑非笑:“公子潛龍多時,早晚一鳴驚人,在下先恭賀了。”  薛景閑下棋的手一頓,心下沒好氣地笑了一聲,他在自己麵前暴露無遺,自己在他麵前何嚐不是暴露無遺?  下棋袒心性,遮都遮不住。  “借兄台吉言。”  薛景閑盯著棋局,唇角微勾:“兄台處處不留情,當真不高抬貴手?”  他說的是棋局,卻若有若無瞥了對麵人一眼。  江熙沉手微凜了凜,毫不留情地吃掉了他的一大片:“小小棋局,都要留情,堂堂七尺男兒,還有何用處?”  “不止七尺。”  “……”江熙沉抬頭輕飄飄地瞥他。  “不留情便不留情,”薛景閑又在白子的近處貼著它下了一粒黑子,“那在下若是贏了呢?”  “言之尚早。”  棋盤上殺得正焦灼,糾纏不清,你來我往,難舍難分。  江熙沉又在一片被包圍的黑子中另辟蹊徑,下下一粒白子,瞬間海闊天空。  他一粒粒白子靈活鋒利絕不拖泥帶水,讓人覺得誰也抓不住它,誰也堵不住它的前路,誰也待不了它的身側,要麽被它吃掉,要麽隻能由它逃脫,束手無策。  它是不拘一格的,難以捉摸的,俏皮的。  “那在下若是贏了呢?”薛景閑莫名一笑,又問了一遍。  他此言一出,周圍一陣噓聲。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已陷入被動,幾次失守,台麵上能為他打天下的棋子實在是無多,不比對麵咄咄逼人,分毫不讓,所向披靡。  他仿佛陷入了泥淖,龍困淺灘,虎落平陽,一蹶不振,前景黯淡。  江熙沉卻默了一會兒,似乎和局外人有不一樣的感受,咬著牙齒:“贏了再說。”  薛景閑桃花眼微挑,仍含謔瞧著他。江熙沉落下的子顫了下:“你就這麽胸有成竹?”  薛景閑挑了下眉。  江熙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簾:“我若不留情,你還贏了,又何談高抬貴手一說?這是你自己的本事,是你的,便是你的。”  “哦?”薛景閑唇角的笑意霎時濃了,這可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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