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閑冷不丁看到書上到處畫的小烏龜,慢一拍想起來了,這是他前兩年閑著無聊時看的,越看越匪夷所思,不敢苟同的地方就畫個小烏龜嘲諷,結果就畫了一整本書。 江熙沉道:“這人倒是挺可愛的。” 薛景閑唇角笑意悄然深了,道:“哦?” 江熙沉道:“對丈夫敬順,對舅姑屈從、對叔妹和順這些地方他都畫了小烏龜,還有生女謂之弄瓦、卑弱下人、執勤、忍辱含垢、無好戲笑……都是小烏龜,應當是個可愛姑娘,男子可沒那麽好心。” “……若不是呢?” 江熙沉道:“那也是個稚子——” 他說完,嗅出一絲不對勁,驀地回頭,默了一會兒:“……難道是你?” 薛景閑麵不紅心不跳:“不行麽?” “……真是你?” “千真萬確。” 江熙沉蹙眉:“你不讚同?” “是啊,”薛景閑拿過他手裏的書,“尋常男子諸事求自身圓滿,所以才有了這條條框框把不如意不願意的事,甩給旁人罷了,美其名曰,‘德行’,叫女子以為理所應當,可這世上的圓滿哪有統一的?他們被伺候的舒服,自心膨脹,豈知對牛彈琴時的寂寞無聊?在下時時要防著顏麵掃地,被牽著鼻子走,可子非魚,又豈知佳人聞琴弦便知雅意的快樂?” 他說這話時,眼睛卻是瞧著江熙沉的。 江熙沉垂下眼簾,道:“你這倒是和姚首輔有些像。” 背後正將書塞回書架的薛景閑動作一滯,若無其事道:“你也知道姚首輔?” “豈會不知?”江熙沉不自覺微笑,“春閨夢中人。” 薛景閑手一頓:“人年齡都夠當你祖父了。” “那又如何?當年風姿——” “你那時候還沒出生呢。” 江熙沉皺眉:“你非要和我唱反調?” “我實話實說罷了,”薛景閑過了一會兒,神色不明道,“你很喜歡他?” 江熙沉道:“年少時癡迷。” “……為何?” 江熙沉道:“我看過他所有著作、字畫,常言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文采之事,細微之處的差別,半輩子難追,他比旁人要多好幾個毫厘,也就是幾千裏。” “……評價這麽高?” “文采隻是形,他有魂,他就是沒有文采,也是個智慧超凡、有魅力的人。”江熙沉唇角自然生出幾分淡笑,轉而又歎道,“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薛景閑暗吸一口氣,笑道,“你這是……芳心暗許了?” 江熙沉愣了:“他是年少時鞭策自身、不畏艱險向前之人,再說了,他心有所屬,就是倒退數十年,豈又輪得到我?” 薛景閑臉色微變,語調如常:“……你如何得知?” “喜歡一人是藏不住的,就是心思深沉如他,字裏行間細微之處,也莫不是情意,隻是虛虛實實甚多,叫世人看不透罷了,他終身未娶,那等男子,竟也是失意人,可歎。” 薛景閑萬萬沒想到老騙子那點老底居然被個他從未見過的少年郎揭了:“……竟是如此。” 江熙沉道:“他膝下無子,晚年想必孤苦,我哪日去了岷州,定是要登門拜訪,孝敬一二的。” 薛景閑在背後瞧著他,神色稍有些古怪。 “我比之他,何如?”薛景閑道。 江熙沉萬萬沒想到他會有此問,隻當是後浪不服前浪,上下掃了他一眼:“我又不了解你。” “……你就了解他?” “是啊,文字交心,他是知己,”江熙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不了解。” “……”薛景閑歎道,“那我哪天可得寫點文字。” 江熙沉默了好一會兒:“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我殺了。”薛景閑抬眸道。 作者有話要說: 天啊,虧我看了眼評論區,存稿存的兩章疊在一起了都沒注意,差點發重了,上章和這章連在一起了,隻能把下章的一半弄上來了(。),所以下章也隻有半章。第31章 你……你是 “什麽?”江熙沉陡然聽見,有些愕然,聽清他說了什麽,過了一會兒道,“你沒必要說的。” 這話說出的當口,外頭忽然傳來了細微的仿佛麻袋摩擦地麵的聲音,伴隨著的還有幾人的腳步聲。 江熙沉:“什麽聲音?” 薛景閑眼底笑意一掠而過,忽然貼近,高大的陰影籠罩而下,他在他耳邊輕吹了口氣,低聲道:“怕不怕?” 男子熾熱的氣息灌入耳朵,江熙沉身子一僵:“……怕什麽?” 薛景閑的聲音很低:“那是屍體塞進袋子裏,被人拖出去處理的聲音。” 耳畔聲音低沉慵懶,江熙沉明明不怕,卻被他形容的,心跳得快了一瞬。 薛景閑說故事的語氣,緩緩道:“他也是像你這樣,一無所知被我騙進來的,和我說了會兒話,徹底鬆懈下來,結果……” 一個發硬的東西忽然抵住了他的後腰。 江熙沉挺了下脊背,卻似笑非笑:“你刺,盡管刺。” 語氣波瀾不驚,仿佛在嘲笑他幼稚。 江熙沉心頭微動,他何嚐不知,他如此玩鬧,是為了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薛景閑特地護著劍柄怕傷著他,聞言一時又氣又笑,心道他這會兒又吝嗇了,給個台階下都不肯,又問了一遍:“不怕?” 江熙沉譏笑一聲:“我今兒要是能站著出去,就是你沒本——” “呱嗒”一聲,是劍扔在地上的聲音,江熙沉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人穩穩橫抱起。 江熙沉愕然側頭:“你放我下來!” 薛景閑心道他可真壞,問兩遍了都不肯給台階,還變本加厲了,壞心思一下子全上來了。 “殺你我哪裏舍得,”薛景閑歪頭一笑,“不過我或許能換個方式讓你沒法站著出去。” 江熙沉怔了下,臉一下就紅了:“混蛋,你放我下來!” 薛景閑暗地裏笑意更甚,他說他是不是欠,怎麽就是喜歡聽他罵他呢? 夜深人靜,燭火搖曳,薛景閑將人扔到榻上,江熙沉一下子爬起,眼底並無慌亂:“別鬧了。” 仍是大人對小孩、主家對客人的語氣,自在隨意。 “我沒在鬧。”薛景閑心道自己還真沒辦法治他了。 一天天的毫無戒心不知羞,膽大包天激別人,給個台階都不肯,解自己腰帶,夜半三更一個人跑來了他府上。 薛景閑傾身,輕而易舉鉗製住他兩隻手,湊近道:“你在我床上,總該有點在我床上的樣子。” 江熙沉愣了愣,驀地抬頭看他:“你臥房?!” 薛景閑煞有其事道:“是啊,不然怎麽會看到我的書。” 江熙沉臉一下就紅了。 薛景閑輕笑道:“你一進來,我就讓人把你往我臥房送,你覺得我打的什麽主意?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就能料理,邀你來幹嘛?” 眼前人往後退了退,脊背抵在身後牆上,膝蓋曲起,雪白的靴子踩在他床鋪上,黑白分明的眼眸遊移不定,含怒含怯地瞧著他,烏黑柔軟秀發微微散開,盡顯淩亂之美,的確有了絲柔弱無助之意。 薛景閑心情大暢,膝蓋半跪,一手撩著帳幔,上身前傾,越發將他逼到角落裏。 “親近親近,你不覺得我倆最好的親近,就是……”他笑了一聲,“俗話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主家胸懷寬廣,男子漢大丈夫,又何必拘泥這些小節,一晌貪歡罷了,在下定然將你伺候的好好的,日後也定當竭盡所能為你效勞……” 江熙沉忽然抬頭,四目相對,歪著頭像是認真地思忖了一二,說:“也不是不行。” 薛景閑臉色一僵。 江熙沉眉眼彎起,輕飄飄地說:“我無所謂的。” 薛景閑眼底驟沉,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他無所謂。 他居然無所謂。 “你真的無所謂?”薛景閑的聲音跌到了冰點以下。 “習以為常了,”眼前人絲毫不懂適可而止的道理,抬頭朝他眨了下眼,“我其實對你挺滿意,個高身材好,你之前還說你長得俊,我不虧的。” 薛景閑眼也不眨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眸窺見一絲情緒去分辨真假。 可他沒捕捉到一絲,眼前人就是十分無所謂地瞧著他。 薛景閑深吸一口氣。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眼下要是回頭了,就是慫,會被他嘲笑一輩子,可他要是不回頭…… 江熙沉攥緊手,壓住眼底慌亂,笑意吟吟地看著他,心下卻有些悔了。 他當然知道他是在和自己鬧著玩。 可他生意場上習慣了強勢,因為但凡暴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就會被欺負被利用被看輕被不當回事,所以他一貫都是人強他更強,絕不會低頭,更別提服軟。 一向都是他勝了,別人先給他台階下,他順勢而為給別人台階下,可…… 可這事上他好像錯了,萬一他不給他台階下…… 可話都說出去了。 四目相對,莫名其妙的東西在湧動,眼前人漆黑的眼眸裏似乎有火在躍動,江熙沉一時竟有些摸不清他心思,沉默令人心焦,他不想等了,也怕真的失控,忽然展顏道:“你真不像。” 薛景閑過了好一會兒,暗呼了口氣,佯笑道:“這還不像?” “不知道。”江熙沉別過臉,避開他的視線。 “哪兒不像?” “就是不像。”江熙沉聲音有絲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