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孝承剛回侯府,方樸便出現了。方孝承見狀,徑直帶他去了書房。  關上門,方樸低聲道:“剛剛收到徐參事八百裏加急,老狼王突發馬上風,前天夜裏死的。大王子在靈堂設下埋伏,引誘向來反對他的三王子、十一王子、親王尕沯、闥闥部落族長棄於發難,皆被他當場劈殺。隨後他靈前繼位,宣布要遣派使團來中原停戰謀和、商議互市。”  方孝承皺眉:“大王子奸勝老狼王,此人不能與之謀。他向來好戰,對燕雲九州垂涎已久勢在必得,恐怕議和為假,是別有所圖。狼國王城宮內的探子們沒有相關情報?”  方樸搖頭:“確實奇怪。老狼王在時,因連吃敗仗懼侯爺威勢,又恐國內伺機起亂,因此一再畏戰,大王子對此不滿久矣。如今老狼王一死,照理說,大王子是要興戰的。探子回稟,大王子的妻兒心腹亦對此深感奇怪。”  方孝承站在桌前,垂眸思忖一陣,想起個人來:“最近耶律星連在做什麽?”  “據說耶律星連前段時日舊疾複發,至今閉門不出。”方樸道。  方孝承追問:“也就是說,這段時間並沒有人見過他,其實並不知他是真舊疾複發,還是病遁?”  “……也可以這麽說。”方樸停了下,道,“屬下有一事不明,為何侯爺如此看重此人?大王子妻妾兒女眾多,委以重任、手握大權者比比皆是,而耶律星連隻是一個被擄去的中原牧羊女所生,他自幼喪母,不受父親重視,若非前些年為老狼王侍疾做藥人立功,恐怕至今還是奴隸,為何值得特別注意?”  方孝承回憶起那雙陰沉狠厲的眼睛,許久,緩緩道:“其視如狼,聲似鷲,貌陰戾,眉斷尾,絕非常人之相。他能以無依無靠的幼童之軀從大王子後院活下來,藥人也敢做,心誌必定不凡。觀大王子諸多兒女,唯有此人將來恐成我朝心腹大患。”他停了停,接著道,“因此,要趁其羽翼未豐,斬草除根。你傳書令探子繼續監視耶律星連,一旦時機來臨,便取其性命——務必一擊即中。”  “是。”  方樸出去後,方孝承隨手拿起桌麵兵書,神思仍流連於數年前初見耶律星連那刻。  當時狼國得海外妖僧指點,設下邪門八陣,叫北疆軍吃盡苦頭。方孝承派出幾撥探子都有去無回,情急之下,他隻好與方樸親自潛入狼國王城偷取相關秘卷破陣。  在尋秘卷途中,他誤入一處,聽見淒厲刺耳的叫聲。他屏息從窗縫看去,聲音乃屋內那披頭散發、在地上翻滾的少年發出。少年極為痛苦,麵色猙獰,渾身佝僂,忽而又是一聲嗥叫,身體緊緊地反繃成弓,眥目欲裂。  如此一陣,終於漸漸地平息下來,少年躺在地上,衣衫已經濕透撕裂,露在外頭的皮肉上滿是抓痕血跡。  冷眼旁觀的大夫這才上前詢問藥效相關,一一記錄。少年聲音虛弱,逐一回答。  接著,有人送水進來,少年簡單擦洗一番,拔出匕首,在滿是割痕的手腕上再劃一刀,擠出大半碗血。如此,眾人終於帶著那碗血離開。  方孝承猜到了大概。  探子早就回稟過,老狼王近年身體每況愈下,一度沉迷方士之道,中了丹熱火毒,幾度病危。十一王子好容易為他尋得了一位“神醫”,可神醫要以毒攻毒,藥效如狼似虎,恐老狼王禁受不住。  正當眾人為難時,一奴隸自稱大王子之子,願奉孝心做老狼王的藥人,他先服下此藥,然後放血給老狼王飲用。因兩人實為爺孫,血脈相融,藥效比別的奴隸用此法好很多。  方孝承此行是為竊取邪門八陣破陣秘法,不欲多生事端,正要離去,見少年打開牆角箱子,拿出一個小籮筐,坐到床沿,麵無表情地縫製已經成型的手掌大的人形布偶。  方孝承沒多想,又要轉身,突然眼前一閃,見一隻壁虎掉到了那布偶上。少年停了下,將針插進布偶身體,提起壁虎看了會兒,然後放進嘴裏生嚼吞咽,直到吃完,用袖子隨意抹了抹嘴,繼續縫布偶。  ……  “……因此,臣請令即日啟程返疆鎮守,防備狼國詭計突襲。”方孝承沉聲道。  朕看你是不想參觀策後大典和迎娶陳琰。  不過,想到成瑾正鬧別扭,若方孝承此刻離京北去,想必成瑾會大失所望,與方孝承的裂痕越發難以彌合,皇帝便高興起來,想了想,爽快地允了:“此去北疆,多加小心。那邊冷,多添衣。”  方孝承垂眸應道:“多謝陛下關懷,也請陛下保重龍體。”說著,起身道,“若無他事,臣告退。”  “等等,”皇帝問,“你幾時走?”  “為防引人注目,大約夜半出發。”方孝承道。  皇帝笑道:“那你急著走什麽,坐會兒。你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不得讓朕多看幾眼?”  方孝承猶豫了下,人坐了回去,心思卻不在此處。  這次離京是臨時決意,可成瑾還在氣頭上,更要緊的是人在江懷那裏,無論如何,他得解決了此事才能安心上路。他下定決心,若這回成瑾還不老實,就索性將人綁回侯府。  “……朕在和你說話,你在想什麽?”皇帝的聲音冷淡起來。  方孝承回過神來,驚訝地抬頭與皇帝對視:“抱、抱歉……”他忙起身,“臣有罪。”  皇帝擱在腿上的手緊緊握拳,麵上卻恢複一貫的溫煦笑意:“你我之間何時如此生疏了?朕知道你擔憂狼國之患,北疆有你,大榮有你,朕有你,皆是有幸。”  “陛下謬讚。”方孝承道。  皇帝站起身,朝窗邊走去:“很久沒和你對弈了,過來。”  方孝承實在沒心思下棋,可不好拒絕,隻能過去與皇帝坐到棋盤兩邊。  一麵落子,皇帝一麵笑著回憶:“上次與你對弈,好像還是朕登基前。”  方孝承應了一聲:“是。”  “朕時常懷念起東宮時你還是朕伴讀的日子……朕沒記錯的話,你是八歲到的東宮,是嗎?”皇帝看著他問。  方孝承點頭:“是。”  皇帝輕歎一聲:“朕那時六歲。我們十年間朝夕相對,竟比尋常——尋常親兄弟還要親密無間。朕現在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樣子呢,別人恐怕都記不得了,哈哈,你小時候可不比如今俊挺英武,那時候你滿口之乎者也,活脫脫一個書呆子模樣,朕起初還嫌你來著。誰能想得到,這書呆子日後竟成了戰神。”  方孝承靦腆地笑了笑:“臣家中皆是好文之人。”想到那時,他神色溫柔起來,情不自禁地看向對方,“若非當時太子殿下諸多鼓舞,臣恐怕沒有今日。”  皇帝輕輕地“嗯?”了一聲:“此話怎講?”  “臣自幼所好並不在詩書之中,倒一貫羨慕敬仰秦將軍諸人,隻是礙於家人殷切期望,不敢有違。”方孝承忍不住胸膛中澎湃愛意,深情凝望著皇帝,“是陛下再三鼓勵臣追尋心中所願。臣永遠忘不了陛下當時說的話,‘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裝喜歡,喜歡卻裝不喜歡,接下來幾十年可怎麽活啊,活著還有意思嗎’。”  他又笑起來,神情繾綣,似透過麵前人看到了當年,“臣還是不敢對家人說,陛下罵了臣一通,卻轉頭為臣尋來許多功夫冊子,陪臣藏在無人處看和演練。雖大多是些粗淺功夫,卻著實能說是臣的啟蒙之師了。”  方孝承越說越來勁,深深地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注意到皇帝捏著棋子的手指用力泛白。皇帝回過神來,忙將棋子放回盒中,端茶掩飾。  *  作者有話要說:  持續畫風跑偏/極度ooc小劇場:  方樸:為什麽侯爺要特別注意耶律星連?  侯爺:等你有老婆並且老婆跟人跑了的時候就知道了=_=  方樸:我謝謝你,有空你把前一章的留言看清楚,認清形勢,都不承認你有老婆。第18章   方孝承輕笑著搖頭,無奈又寵溺:“那時陛下年幼,比後來頑皮太多。就像剛剛所說,大概是嫌棄臣像書呆,對臣冷一陣熱一陣,一時愛捉弄,一時又拿極正經態度對待。”情之所至,滿懷傾慕脫口而出,“臣少時木訥,難得那樣活潑可愛之人親近,受寵若驚,竟生惶恐……”  他猛地回過神來,臉上一熱,急忙低頭端茶。  皇帝血衝上腦,眼前發黑,忍了忍,忍不住,一手扶額,深深呼吸。  方孝承偷偷看他,怔了下,忙問:“怎麽?”  “無妨,”皇帝輕輕地擺了擺手,“昨夜批奏折到太晚了,一時頭暈。”  成瑾……成瑾!!!怎麽哪兒都有這個蠢貨?!  ……  “阿阿阿——阿嚏!”  成瑾捂著鼻子,彎著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頭都暈了。  江懷忙將他手攏到懷中:“這麽涼。我讓人趕緊回去燒個手爐來。”  成瑾吸吸鼻子,悻悻然道:“老毛病了,每年都犯。回頭我寫個藥方給你,你叫人買回來熬,吃上幾帖就好。”  “好。”江懷好奇地問,“什麽老毛病?”  “嗐,沒什麽,就是聽說我七八歲時大病過一場,燒了五六天,醒來便不記得以前的事兒了,還留下了這鼻子的毛病,稍冷稍燥便發作。”成瑾擺擺手,“吃藥就好了,別擔心,繼續看宅子——哎,好多人,有熱鬧,看看去!”  江懷被他拉著走,一邊問:“怎麽忽然大病一場?”  成瑾探著脖子瞧熱鬧,心不在焉道:“好像是說我貪玩,掉王府池塘裏了,冬天水涼,凍傷了。”  江懷問:“大冬天去池塘邊玩?”  成瑾回頭瞥他:“你想說是有人謀害我?不過,這麽猜也不奇怪。我祖母或許也是這麽想的,後來她就讓我跟她住一起,直到……直到她過世。但這事兒終歸沒證據,又過去這麽多年了,算了算了。”  江懷淡淡道:“君子報仇,別說十年不晚,就是百年後死了埋了,還能挖出來挫骨揚灰,或是叫他斷子絕孫,在陰曹地府都不得安生。”  成瑾嘴角一抽:“倒也不至於如此。你這樣怪嚇人的。”  江懷撲哧笑出聲:“逗你的!我一個做生意的,講究和氣生財。”  ……  方孝承離去後,禦書房內許久沉寂。皇帝倚窗而坐,仰著臉看寒鴉從雲霄飛過。  他也曾與成瑾親密無間,那時,成瑾還有腦子。兩人年紀相仿,容貌相似,一旦互換衣冠、刻意模仿,近侍都常分不清。因此,他常邀成瑾入宮替替自己。他自出生便被立為太子,一言一行皆在人眼中,小小年紀深感疲累,隻有“作為成瑾”時才能喘口氣。  直到成瑾大病一場,失憶又變蠢,加之他漸漸長大,察覺此事不妥,再沒那麽做了。  不料,真相竟是如此。原來最初讓方孝承心動之人是成瑾,多荒謬可笑。怪不得上一世方孝承選了成瑾。  他又想起上一世淪為階下囚的那段日子,那是他畢生恥辱噩夢,哪怕重來一世、一切都將不再發生,想起來仍舊齒冷膽寒。不止是對生死前途的恐懼,還有被所有人拋棄的痛苦。若非後來耶律星連主動放他,恐怕所有人就真當他死了。  他知道那是局勢所迫,他不是昏君,亦非暴君,因此歸國後沒有清算此事,他原諒了他們。可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當成瑾被眾人擁簇登基、與方孝承情意綿綿、得意風光的時候,自己有多絕望。這邊黃土隴頭白骨,那邊紅燈帳底鴛鴦!*哈哈哈哈……可笑!可惡!可恨!  ——等等。  他被俘前,方孝承已經對成瑾動了真心,難道,那個時候成瑾恢複了記憶,與方孝承相認,方孝承才變了心?  那之後的一切難道是方孝承或成瑾設的局?!  不,不可能是方孝承……成瑾,是成瑾?是成瑾!是大病前的那個成瑾回來了?!  不僅如此,成瑾更從某處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於是設下此局,誘他出征——甚至,說不定成瑾早就暗中勾結耶律星連,兩人裏應外合!至於後來,二人利益衝突,一拍兩散。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他與方孝承同窗共學十數年,師承同一人,資質並無相差。他武藝確實不足,可僅論運籌帷幄、行兵布陣,他絕不遜於方孝承。方孝承與耶律星連勢均力敵,不可能他竟如此不敵。必是成瑾趁他不備設局,他才會慘敗,一定是這樣。  推算時日,這一世的成瑾快恢複記憶了。  思及此,皇帝心頭一緊。他上一世被成瑾玩弄於股掌,最終失去了一切,成瑾太懂他的弱點所在。  這一世,他絕不能再給成瑾這個機會,他一定要盡快殺了成瑾,永絕後患!  ……  在宮中與皇帝回憶過往點滴後,方孝承收了再去找成瑾的心思,隻打算讓春桃穀音日後盯守江宅照應。至於他和成瑾,不妨趁此機會淡了那層幹係吧。  可到傍晚,他在臥房打點行裝,摸出枕下護身符,頓了下,將之握在手心,坐到床沿上發了會兒呆,無聲長歎。成瑾拿著這個齋戒抄經四十九日才求來的東西在他麵前嘟嘟囔囔訴辛苦的一幕猶在昨日。  這人嬌慣好動,能在廟中清修這麽久實屬不易,著實是對自己用情頗深。方孝承念及此點,難免心軟,先前略有的不悅都化作了愧疚與憐惜。  愛之深,怨之切。成瑾原本是可憐人,心性不夠成熟,傷心起來就不管不顧地鬧是情有可原。  無論如何,離京前還是再去見一麵吧,否則事後恐怕他又要傷心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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