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聽從父親的話,沒有偷偷學武,當年他會和成瑾、太子三人死在東宮。非他居功自傲,而是當時確實無人救援,若不是沒人料到他會武,留下了這一處致命漏洞,當今的天子之位是誰坐未可知。  而皇權與父權何異?君父君父,君即父。他曾違逆父親、棄筆從戎,事實證明他做對了。那麽,誰又能說他不能違逆皇帝呢?  父親不一定總是對的,君王亦如此。  少時,他和扮成太子的成瑾躲在東宮的假山下挨著頭讀《封神傳》。讀著讀著,成瑾突然歎氣。他問為何歎氣,成瑾說:“我很喜歡哪吒,可是很不喜歡他的結局。”  方孝承不解:“他的結局……很好啊?”  成瑾冷哼道:“哪吒惹了禍,李靖要麽哭要麽怨,一味恨哪吒要連累他,毫無擔當。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他但凡敢替哪吒受罪一點,我都沒這麽討厭他。哪吒倒是好男兒,小小年紀就敢擔責,自剔骨肉,不累旁人。後來李靖打他金身燒他行宮亦是隻怕斷送玉帶,哪吒向他尋仇天經地義,兩人打一場,生就生,死就死,誰都不冤枉。偏偏這個幫李靖,那個幫李靖。我尋思著,若是李靖這個無能鬼占了上風,可沒這個那個跳出來幫哪吒。最可惡那燃燈道人,竟送李靖金塔鎮燒哪吒,逼哪吒再認這懦夫為父,惡心死我了,我若是哪吒,死也不從。”  方孝承震驚地看他,既畏懼又崇敬,一時間不敢說話,怕遭他蔑視。  成瑾戳他腦袋:“木頭,想什麽呢?”  木頭腦袋晃了晃,直愣愣地看著他:“我想說,但又怕你生氣。”  成瑾瞪他:“我有那麽小氣?”  方孝承想了想,道:“那我說了。照你所言,豈不人倫皆亂了?若一人連父親都不孝順,想來亦不會忠順於君王。”  “為什麽要順從?”成瑾反問,“難道父親和君王一定是對的嗎?若是不對的事,難道也要聽從嗎?那我問你,若你爹要造反,你是幫你爹,還是幫皇上?”  “……”  “說啊!”  方孝承被此等駭人言論驚得先四處看看沒人,然後被他一味催促,猶豫著低聲道:“看、看誰是誰非……”  這話說得他心頭猛跳,時刻要厥過去。實在太叛逆了!他這小半輩子(時年8歲)沒想過自己竟有如此叛逆時刻!是、是太子舉的例子太叛逆了!  成瑾愛用雙手捧他的臉,此刻又這麽做,看著他的眼睛,說:“這不就是了?你也不會一味愚孝愚忠啊。要我說,一件事若不論是非,而論身份地位,那才叫人倫皆亂呢。”  方孝承怔怔地看著他,仿佛看見了新宇宙。  ……  皇帝看著方孝承決絕地轉身,眉心一跳,嘶聲道:“方孝承!你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自毀前程!”  眾臣以為方孝承是要去協助禁衛追殺耶律星連,不料聽見皇帝如此一說,都愣住了。再看方孝承,他分明聽見了,竟頭也不回地追了下去,一路提槍擋開朝耶律星連射去的箭雨。  耶律星連一麵抱著成瑾閃避,一麵放聲大笑。  方孝承有意護著耶律星連與成瑾,離得很近,弓箭手遲疑起來。  呂統領回頭看皇帝,心中惴惴,很怕龍顏大怒,讓他不顧一切地放箭。他與方孝承年齡相仿,惺惺相惜,私交不錯。  他沒料到方孝承竟幹出這事,很驚訝,但仔細想想,還是當年素來沉默寡言沒出奇之處地陪太子讀書的方孝承孤身從東宮殺出一條血路更令他震驚。  皇帝一直沒有說話,呂統領存著私心,示意弓箭手不再動手,隻讓其他人去圍捕耶律星連。  好在方孝承沒有放耶律走的意思,隻要不放箭,他就轉而幫禁衛攻擊對方。  為了一親芳澤,耶律星連一再壓抑真氣,又是吃藥又是放血,數月來折騰得自己功力大減,加上他還要一隻手抱著成瑾,實在吃力,否則早就順利跑了。  早知道成瑾是個害人精!他一麵腹誹,一麵用胳膊替成瑾擋下禁衛砍來的一刀,一腳踹飛對方,吼道:“方孝承你再糾纏,成瑾就要和我一起死在這了!你是真愛他嗎?!我看你想他死!”  方孝承吼回來:“你放開他不就行了?!”  “我傻嗎我現在放開他!”耶律星連提著剛從禁衛那搶來的刀,迎麵擋住方孝承刺來的槍,“成瑾與我種了情蠱,我若死,他也會死!”  方孝承抽回長|槍,猛地從旁朝他掃去,一麵道:“所以我沒想今日殺你,隻要逮住你。”  “你果然知道,南疆蠱王是你救走的?”耶律星連一麵閃避,一麵問,“狼王之死,是她從旁協助?”  事實正如耶律星連猜測。  耶律星連雖耐不住對成瑾的思念情熱,執意改變計劃早日迎娶,可絕非不管不顧,他預料到方孝承可能釜底抽薪,或是狼國其他人趁機作亂,他做了安排,以防萬一。  隻是沒料到,他盯住了那麽多可能反他的人,偏偏漏掉了他平日最瞧不起的鴻燕,而恰恰是這個鴻燕與方孝承裏應外合!  鴻燕隻有十六歲,貌美刁蠻,但有眼色,從不惹她惹不起的人,譬如他。從任何角度來看,她都是個隻懂吃喝玩樂的無腦也無用的女子。  哪怕他算漏了鴻燕,本也不該輕易讓方孝承殺了狼王。他在王城布了迷陣,真正的狼王被他藏於秘處。若真有異動,狼王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自行解決。  若有南疆蠱王幫方孝承,事情就說得通了。他曾在狼王身上種蠱,而蠱是他從南疆蠱王那得來的,若對方有依此尋出狼王的方法,不奇怪。  ……  幾百回合下來,耶律星連落了太多的下風,終於,刀被挑飛,槍頭抵著他的喉嚨,將他逼到朱紅色的宮牆上,再無還手餘地。  他猶豫了一下,究竟沒將成瑾扔出去,反而越發抱緊了。此刻他沒有兵器,可以兩隻手抱住成瑾了。  成瑾緊緊抓著他的衣服,抖個不停。  耶律星連貼了貼成瑾的額頭,輕聲安撫:“別怕,沒事。”  周圍禁軍見狀,舉著兵器圍過來,正要伺機動手,聽見方孝承斥道:“都站住!”  眾人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真不動了。  耶律星連勾著嘴角輕笑,不羈地看方孝承,嘲諷道:“堂堂北安侯,靠幾個女人成事,不覺得丟人嗎?”  方孝承淡淡道:“我覺得栽在自己瞧不起的女人手中的你才丟人。”  耶律星連眯了眯眼:“你此刻得意,說什麽都行。但我不會解除成瑾身上的蠱,你就隻能求我活著,隻要我活著,就一定能逆風翻盤,一直以來我都如此,哈哈哈哈哈哈,方錚,我沒輸,你沒贏。”  方孝承正要說話,突然聽見成瑾的聲音:“方孝承……”  他一怔,耶律星連也一怔。  成瑾剛剛被嚇懵了,好容易回過神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下意識叫喚心中最依賴的人:“我怕……方孝承……我怕……救我……”  “阿瑾……”  成瑾愣了愣,猶豫著回頭,看見方孝承,又回頭,看著耶律星連,如此反複兩次,眉頭越皺越緊,神色痛苦起來,最終抱著頭哀嚎:“好痛!頭好痛!啊啊——嗚——”  適才遭受的刺激太大,他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幕又一幕,熟悉的,陌生的,陌生但又熟悉的……  方孝承急道:“耶律星連你已無路可逃,快放開他,我叫禦醫!”  耶律星連一麵安撫成瑾,一麵冷冷地對方孝承道:“該我說,你若再不助我離開,我就真和他一起死在你麵子了。你要不要賭一賭,誰狠得下心,就誰贏。再說,我若此時落入你們皇帝之手,你認為他會留我一命?”  方孝承一時進退不得。成瑾的命握在耶律星連的手上,隻要耶律星連不肯寫放契書,這就是一個破不了的死局。  呂統領停在他仨幾步開外,低聲道:“孝承,聖上有令,禁衛必須動手了,不論死活,不能讓耶律星連離開。”  方孝承握著槍的手心冒起了汗,甚至微微顫抖。  呂統領等了會兒,無聲地歎了口氣,向部下緩緩舉起手——  方孝承低聲道:“耶律星連,我暫且助你離——”  他話未說完,愣住了,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耶律星連也愣住了。  離得近的呂統領和眾禁衛都愣住了。  沒有人想到,成瑾會突然拔下發簪,狠狠地刺進耶律星連的脖子。  成瑾的心髒一陣陣刺痛,頭也痛得快要裂開,很難呼吸。他強忍著,抓著發簪的手指用力泛白,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這王八,敢強|奸我。”  “……”  耶律星連低頭,與成瑾四目相對。他看見了這雙素來澄澈天真的眼眸裏此刻盛滿了憤怒與仇恨,也看見了這雙漂亮的眼睛裏倒映出的那個茫然、恐懼、狼狽的輸家。  *  作者有話要說:  色字頭上一把刀,古人誠不欺阿耶第60章   “你是江懷, ”成瑾突然問,“是不是?”  耶律星連一怔。  “你說帶我找我娘,是騙我的。在五巷城, 你向我打探方孝承的下落, 然後他就被你抓了。你接近我, 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是不是?”成瑾問。  “……怎麽發現的?”  就算他遮住傷疤、換了瞳色, 容貌也與江懷完全不同。  見他默認, 成瑾心中空落落的,許久, 淡淡道:“我在王城你的房裏見過我送江懷的東西。還有, 你教過我用狼國字寫你的名字,我喝醉時江懷哄我簽的那東西上有你的名字, 你們的字跡一模一樣……雖然我不知那是什麽,但一定不是好東西吧, 好東西輪不到我。”  耶律星連從沒這樣局促過, 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  方孝承怕耶律星連狗急跳牆,也怕他死在當場, 道:“阿瑾, 你先住手。”  耶律星連回過神來,用力捏住成瑾的手腕,逼他鬆開了簪子,冷笑一聲,猛地將他朝方孝承推去。  方孝承急忙收了槍, 上前抱住成瑾。趁此時機, 耶律星連拔下插入脖肉的簪子, 握在手中, 轉身就跑。幾乎同時,呂統領厲聲喝道:“上!”禁衛一擁而上,追耶律星連而去。  “阿瑾!”方孝承緊張地上下摸索,“哪裏痛嗎?別怕,沒事了,別怕。”  可他自己卻很害怕,怕再次失去成瑾,怕永遠地失去成瑾。  成瑾剛剛想起許多過往,腦子裏一片混亂,他皺著眉看方孝承,剛要說話,喉頭一腥,嘔出血來。接著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  成瑾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屋裏隻點了一支蠟燭,昏暗暗的。他手指剛動了動,被火熱的手猛地抓緊,嚇他一跳,這才發現方孝承趴在床邊。  之前方孝承潛入狼國,單提一柄長|槍,過五關斬六將,殺了狼王等人,助鴻燕鎮住場麵,然後披星戴月地策馬回京,從耶律星連手中救出成瑾後,又忙著盯牢禦醫救治成瑾,又怕耶律星連死了會拖累成瑾,不得不與皇帝、呂統領等各處周旋,一刻不敢閉眼。  直到禦醫說成瑾脫離危險,呂統領告訴他耶律星連重傷逃脫了,他才鬆了口氣,守在成瑾床前不肯離去。  眾人再三勸說,他怕吵著成瑾,這才草草去處理了身上的傷,立刻回來成瑾身邊,白天夜裏、吃飯睡覺時都守著,除了禦醫把脈,誰要碰成瑾他都不肯,春桃都不準。他恨不能化身巨獸,將成瑾藏在自己的肚皮下,誰也再碰不到。  方孝承迷迷糊糊地感覺成瑾動了,一時沒分清,過了幾下才回過神來,眯開眼睛看去,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眸,瞬間清醒,翻身跪在腳踏上,將成瑾的手緊緊揣在懷中:“阿瑾,你醒了!怎麽樣?渴嗎?餓嗎?哪痛嗎?別怕,我在這兒,這就叫禦醫來!”  說著,叫穀音去請被他強留在侯府的王禦醫,又叫春桃將蠟燭都點亮。成瑾喜歡亮堂堂的。  然後他抄起身旁小幾上的茶盞,摸了摸,正好。他不知成瑾幾時醒,便讓春桃勤換熱茶,成瑾隨時能喝。  成瑾的喉嚨幹得冒煙,說不出話來,渾身沒力氣,隻能先靠在方孝承的懷裏,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地抿。  剛抿完小半杯茶,王禦醫就急匆匆過來了,仔細地望聞問切了一番,笑道:“醒了就無大礙了,下官另開兩副藥,先給郡王喝著,再看,再說。”  方孝承點點頭:“有勞。”  王禦醫不多留,這就下去開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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