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暖日穿透雲層落在金甲上,四周秋風正起,農舍雞鳴不已,獵獵錦旗昂揚,天子將要歸朝。  天子歸朝是盛事。  朝野上下風聞皇覺寺一劫,各方耳目齊動,直到天子歸朝,人心漸穩。  祁凜州回宮之後便發現三皇子病重了,所幸救了回來,但是已經落下了終身的眼疾。  這天底下還沒有一個瞎子能當皇帝的。  祁凜州對宮中的三皇子漠不關心。  真正的三皇子早已在他母親生下他的時候便被祁凜州寄養在了北方皇帝乳母的家中,連死去的薛妃都不知情。  這就是他大兒子的伎倆。  祁凜州看著奶娘懷中瞎了眼睛的孩子,回頭對昌巳第一次吐露了些話來。  “朕殺了自己的兄長,或許這就是報應,朕的子嗣也在自相殘殺。”  昌巳不敢多言,祁凜州冷笑了起來,“朕還沒死呢。”  昌巳歎息,“陛下,溫侍郎還有消息?”  祁凜州垂眼道,“再找幾個月,若是找不到,就不用找了。”  昌巳知道,再過幾個月,即便溫侍郎人沒有死在反賊手中,也將死在斷腸劇毒下,到時候再找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祁凜州道,“或許朕也老了。”  昌巳看著大晉君王俊美威儀的容貌沒有說話。  祁凜州笑歎,“身邊若是有個知冷知熱的玩意,興許還不錯。”  昌巳便道,“溫侍郎有您天威庇佑必定安然無恙,日後前途無量啊。”  祁睿此時還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均落入皇帝的耳目中。  他籌謀幾年一朝終於將擋路石皆清除在兩旁正是春風得意,卻沒有想到傳來了溫姝出事的消息。  東宮也暗中派了不少人去尋。  祁康是個坐不住的,一聽出了事便要跟著軍隊去,被親王禁足在家。  林奉儒心中關切,卻麵上不好表露,暗中查探一無所獲。  陳昭被留在皇覺寺率兵沒日沒夜地找。  “將軍,您要不休息一會?已經找了整整十五天了。”  陳昭身邊的副將說。  陳昭閉了閉眼,他經過皇覺寺的一場仗已經傷痕累累,此刻任在恪盡職守尋找那批漏網之魚的去向,早前從皇覺寺山腳下的茶館後院發現了一具被斷喉的男屍,推測是茶館的主人,他命人將茶館主人好生安葬,並在屋內置放金銀,這世上向來好人得不到福報,陛下下了命令厚待茶館主人的妻兒,想必此時那茶館主人的妻兒已經入京享福,隻是用丈夫的性命換來的榮華富貴,至親之人又是何等心思?  他們從這茶館中的蛛絲馬跡推測出這幫人應當是從北方去。  溫姝是個聰明人,在各處的牆壁上都刻了朝廷的暗號。  陳昭身邊的副將低聲歎息,不知道的以為這些權貴們在抓捕逃犯,知道內情的都知道朝廷丟了一個侍郎。  到底讓這些權貴如此掛心的是反賊還是那溫侍郎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第一百四十四章   陳昭的麵容在火把中沉冷似冰,“無論是溫侍郎亦或是反賊,必須要有下落,這是陛下的命令。”  究竟是陛下的命令,還是您自己心中所想?  副將沒有說話。  他跟隨陳昭日久,還從未見過向來用兵如神,運籌帷幄的將軍如今這般模樣。  溫姝於陳昭而言算什麽?  第一次見到溫姝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爛泥了。  紈絝公子踐踏他,達官顯貴瞧不起他,甚至陳昭的親弟弟也在其中摻了一腳。  陳昭對溫姝時常因為陳司禮所為而感到歉愧,這歉愧隨著溫姝的自甘墮落而日漸消弭,轉化為讓他恐懼的欲望。陳昭自詡正人君子,沒有京城的公子哥一身彎彎繞繞的毛病,溫姝出事逼著他不得不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溫姝在他心中埋了一粒惡種,這粒種子在這段時間生根發芽,長出了粗壯的枝幹。  心高氣傲的武將終於肯承認他有些欣賞溫姝。  這個從爛泥裏頭拔節而出的孩子眼中的野心並沒有被痛苦淹沒。  這一遭若是能挺過去,往後的路便能走順了。  而溫姝到底能否挺過這一關沒有人知道。  北方是陳昭的地盤,陳昭卻越來越急,時日越久,溫姝的性命便越不能得到保障,事已至此,竟一切全然隻看天命。  朔方城是中原與北境的一道關隘。  從朔方往北雖還是大晉的國土,卻接壤廣袤無垠的草原,風土民俗截然不同,官府勢力不及當地牧民豪紳,若真讓這群亡命之徒出了朔方城再想尋到就難了。  馮武一行一路挾持溫姝來到朔方城,人困馬乏落身一間名為水榭樓的客舍中,遠遠看著朔方城外秋草枯黃,總算看到了希望,欲此地停歇一夜出城。眾人緊繃的神情終於有了幾分緩和,便有人張嘴拿溫姝打趣,溫姝垂著眉睫不說話。  馮武見他寬袍大袖襯托下越發纖細,眼下就要出城,心防鬆懈,又多飲了酒,遂一拍桌案直接將溫姝連人扛了起來,滿座的男人們嘻嘻笑笑看著。  此時水榭樓的食客雖然不少,卻沒人敢在這群人頭上動土。  馮武一行偽作鏢師,眾人隻以為是鏢師在教訓自己的房內人,眼看那鏢師扛著清瘦的小娘子往上房去了。馮武一行人的隔壁一桌坐著兩個頭戴鬥笠,身著黑裳的年輕人,雖然看不清楚相貌,手裏頭的兵器卻是一等一的好。第一百四十五章   其中略微高一些的年輕人懶散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盞道,“真是無趣,要我是這鏢師怎麽舍得讓小娘子在外頭拋頭露麵。”  另一個年輕人便挑眉,“你這是開始憐香惜玉了?”  “遠看這小娘子身形甚好,雖沒有見到臉,卻也猜到定是個美人,可憐美人落到了這樣不解風情的男人手中。”  “長的好看的女人,心毒著呢。”  “長的好看的男人也一樣。”  他們似乎同時想到了什麽,忽然間便都悶頭不說話了。  此二人正是易歡與陳司禮。  易歡與陳司禮被發往北境充軍,軍營中吃不飽穿不暖受到苛待是常事,易陳兩家似乎打定主意讓這兩個紈絝公子在前線打磨出個人樣,是以他二人寄去的家書有如石沉海底,兩個紈絝公子軍營訓練不過一兩載已經傷痕累累直呼救命,北境有風沙有太陽,有戈壁有大漠,經常從一個駐地長途跋涉到下一個駐地,與山匪搏鬥,與流民爭執數不勝數,二人無一不想念京城富貴窩中的香花美人,於是在幾日前趁著守備鬆懈的時候終於當了逃兵,盤算著逃回京中就不相信家族還能放著他二人不管。  一路逃至朔方城,在水榭樓中遇到了這群邪門的鏢師。  易歡看了陳司禮一眼,“這群人不是鏢師。”  陳司禮奇道,“不是鏢師還能是什麽?”  易歡搖頭,“因為他們的鏢車空空如也,所以留在地上的車轍印跡遠不如真正的鏢車來的重。但真正讓我猜測他們的身份就不清楚了。”  陳司禮心知易歡有個走鏢的舅舅,對這裏頭的門道比自己清楚,默認了易歡的話,卻還是想不明白。  “要不去探探虛實?”  易歡瞪了陳司禮一眼,“你我現在自己都是逃兵,何須多管閑事?”  陳司禮撇嘴。  倒不是他多管閑事,隻是看那小娘子可憐的模樣,竟無端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出賣他的人。  皇帝遇刺的消息他們二人沿路已聽說過,聽聞皇帝身邊有個侍郎下落不明。  也不知道那個人如今是什麽情形?生這樣一副相貌,落在一群極惡之人的手中哪裏有什麽好果子吃。  易歡似乎看透了陳司禮在想什麽,冷冷笑起,一口飲盡杯中酒。  “你不要忘記將你我害到如今地步的究竟是誰。”  他們不在京城的這段日子,長公主謀逆被誅,緊接著皇帝遇刺,倒真是一出出大戲。  陳司禮一時無言。  他與易歡不同,雖恨溫姝不留情麵心思縝密的謀害,卻也知道是自己年少無知犯下了大錯。  軍中一番曆練於陳司禮而言並非全然無所觸動。  他平日高高在上不見人間疾苦,便以為人間沒有疾苦。  如今親曆一番見到邊境百姓飽經戰亂,早已不是昔日紈絝公子的心境。  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陳司禮直到出了朱門,自己成為了路邊的凍骨才有了貼身的體會。  溫姝一開始就應該在爛泥裏嗎?  不是。  是他和易歡乃至太子一步步將他踩進了爛泥,然後憎恨他不夠潔身自愛。  陳司禮呼吸重了起來。  也跟著一杯杯飲起了酒。第一百四十六章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樓上忽然傳來了小二的驚呼聲。  陳司禮與易歡互相對視一眼,便見端著茶水的店小二踉踉蹌蹌從上奔下來,口中喊著,“不得了,死了人了!”  陳司禮下意識往身後這群鏢師看過去,出事的地方正是方才那高大鏢師入住的房間。  那群鏢師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數人紛紛站了起來,皆是虎背熊腰的壯漢,明亮的刀器出鞘,驚動其餘散客,三三兩兩放下筷子便往外逃離這是非之地,一時間水榭樓亂作一團。  易歡壓下帽簷,回頭對陳司禮道,“咱們也該離開了。”  不知為何,陳司禮心中總有些不安,似乎這轉身一走便錯過極為重要的東西,而在易歡的催促下陳司禮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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