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打算用他丞相之位為聞栗鋪路,的確情深……  不被準許辭官,金色的燭暉拉長了容暮的側影,容暮鬆開支起的手:“不僅是身子的緣故,是微臣的心也累了。”  “所以朕準了你休沐。”楚禦衡氣道。  “可那也不夠”,容暮笑了,看著鞋靴旁楚禦衡方才落下的碎瓷片,“微臣倦憊,無得一年半載是養不回來的。”  一國丞相一年半載不上朝不是小事。  可容暮的身子要緊,迅速端量利弊,楚禦衡果斷言道:“那朕就許你這麽久的休沐,等你養好了身子再回來,至於朝政的事……朕會慢慢選人來抵,朝堂上也該出些新人了。”  這還是容暮頭一回被眼前的男人這麽順從著。  似乎自己說了要怎樣楚禦衡就會應下他怎樣,若是舊時的他定會心口暖流滾過,但此刻男人目裏的誠摯讓容暮覺得諷刺。  如果當真這般關切他的身子,楚禦衡昔時就不會看不見他是如何一步步將身子蹉跎如此,甚至在自己提出辭官休養時,他還想著提拔新人。  新人是誰,不言而喻。  他主動辭官不過為了給自己和華淮音尋一安全後路。  燈火搖曳,容暮彎下如竹般修長的身姿,細瘦的手拾掇起地上的殘碎,像是在和男人對話,又像是在和他自己低喃:“其實微臣想求陛下華淮音的事。”  楚禦衡訥言,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人,又覺得容暮會這般說理所應當。  不論是帶著病軀去天牢看華淮音,還是現在為了華淮音求到他麵前,容暮似乎和華淮音有著說不清的關係,更何況,二人還有那一麵玉料一模一樣的玉佩……  攏下驚疑,楚禦衡看這樣眼前坦蕩的男子,將華淮音那兒得來的玉佩取了出來,且將試探擺在了明麵上:“為何阿暮你看去那般關切那廝?你們還有一樣玉料的玉佩。”  容暮看仔細了些,搖搖頭:“這不是微臣的,微臣也不知華淮音的玉是從何處裏的。”  “當真?”  容暮頷首,眸光清冷潺然:“當真。”  楚禦衡冷著張臉,威壓直讓人倍感窒息:“可阿暮你的玉是從哪兒來的?”  忍不住長聲嗟歎,容暮隻覺好笑,原來楚禦衡還在懷疑他和華淮音之間有著苟且。  “陛下既然已經不相信微臣了,有何必再來試探微臣,微臣最後再說一遍,微臣同華淮音之間並無那般情誼,這些關切也不過出於對他的愧疚。”  容暮認真地看著他,可眼裏似乎隻有空影:"華家如何落到這般破落境遇,陛下心中有數,大多出自微臣之手。可微臣當初到了北疆,華老將軍還能以德報怨,善待於微臣,微臣惶恐。”  “難得見你心軟。”聽容暮誇華崢,楚禦衡不滿悶哼。  “心軟?”容暮又驀然笑了,“就當微臣難得心軟了吧,華老將軍在北疆對微臣頗為照料,北疆缺衣少食,可微臣卻不曾被短過什麽,就連微臣送陛下的那玉料也是華老將軍贈與微臣的。況且華淮音是華老將軍之子,為人赤忱,也算微臣十多年來唯一的朋友了。”  容暮自打少年起就是天之驕子,現在居然會說出這般的話來,楚禦衡不喜看到容暮這般落寞神色,幹幹地哄著人:“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性子那般好,若要交友,還有好些灝京的人願同你往來……”  楚禦衡剛想說灝京有許多人喜歡他,但想到事實上的確不見容暮身邊有三五知己。  但得出這般結論,楚禦衡心裏冒出隱秘的愉悅,他就是喜歡容暮全身心隻有他的樣子。  當下見楚禦衡睜眼說瞎話,容暮覷了他一眼。  事實上容暮自己搜尋周身,哪裏如楚禦衡所言,灝京有許多人願意同他往來:“陛下說的灝京的人……他們是否真心微臣不敢保證,這一路走來微臣做了太多血腥的事,這雙手沾染的血是怎麽洗都洗不白了的,微臣自己都變得不認識自己了。”  “阿暮哪裏有變?”楚禦衡不解。  容暮還是那個容暮,是那個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容暮。  容暮回首看天子,慢慢撫平袖擺的褶皺,語氣輕謔地自嘲:“而且陛下就沒發現微臣已經變了麽?同陛下認識快十年了,一路高官厚祿,金銀幡勝晃了眼,微臣早就不是最初的容暮了,這樣的人都會避之不及,怎會有人願意真心願意主動靠近,華淮音算是這麽多年的頭一個了。”  “可是……”  “陛下。”楚禦衡還沒說出口的話被容暮打斷,“陛下有親眷,有公主殿下作陪,還有……”  聞栗的名字就在嘴邊,為了不掃了自己的性子,容暮吞咽了回去:“但微臣不同,華淮音還是唯一一個不懼微臣,敢同微臣打交道的人。"  白衣在身,男人的寂寥恍若同敞軒窗外的雪色相融,分外濃鬱。  楚禦衡見此眉毛收緊,嘴角下拉:“那既然你焦心華淮音的事……朕就許你公正,若他真無罪,朕定不會錯怪於他。”  不過這也不是阿暮第一次會離開他,早在阿暮從北疆回來,他就這般同他說過,還和他刻意鬧起了生分來。  至於華淮音,定不會越過自己在容暮心裏的位置。  出自式微的華家,華淮音能否保全都於朝堂無意義,不若就賣容暮這個麵子,先將人哄回來。  看出這已經是倨傲男人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容暮長睫低垂著:“微臣就多謝陛下了。”  楚禦衡應下,他還有旁的思量,那就是容暮想要辭官的念頭他必不準許:“原本你辭官就是為了替華淮音求情,現在華淮音的事妥當了,辭官的事你不準再提了,安生養身子就是。”  幾番交談,兜來轉去,自己的官位還是辭不掉。  楚禦衡這又何故在推聞栗上/位的同時,還不願放他走……  容暮頓了頓,方才破碎瓷勺被他用手攏在桌上,撚磨著指腹不知何時被劃出的血痕。  即便是綠豆大的血珠,也讓容暮想起當時在禦書房的悲絕,胸口的淤傷已經快好了,但後遺的症狀似乎還在,當下隨著不斷鼓動的心脈疼麻脹痛。  想走走不了,容暮單側嘴角微挑,對待眼前男人就像和知己相交一般,溫潤謙和:“說來微臣有些貪心,現下還有一願。”  “且言。”  “陛下可否將微臣之前贈與陛下的玉佩……歸還微臣。”  楚禦衡:……第29章 讓朕抱抱  那玉就像不能提及的東西一般,連帶著楚禦衡次日也對他避而不見。  但這也無礙,隻要楚禦衡答應他不會在華淮音用私刑,其餘的都無甚重要的意義。  他隻是尚且心懷唏噓罷了。  明明華老將軍將玉料贈與他的時候,還笑言這玉以後讓他給心愛之人,可他送了,才知那人並非與他心意相通……  從天牢探望華淮音的第二日就是除夕。  灝京的士庶自早族中圍聚,互相慶賀,宮中也是如此,大殿之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  桌上陳列著禦膳房的拿手好菜,香藥果子,炙犒腰子,入爐羊罨,或溫或整,飄香四溢。  楚禦衡特意下了叮囑,所以幾人麵前的大多都是都是溫補之物。  三人圍坐,今兒沒有聞栗的存在,楚綃宓可算揚眉吐氣一會,剛上桌不過一刻鍾,就用公筷給容暮夾了滿滿一碗的菜肴,還替人滿上了一杯果子酒。  楚禦衡不耐地將容暮麵前那滿上的一碗挪到一邊,還將那滿上的酒水喝了個幹淨。  “皇兄!你這是作甚!”楚綃宓又被氣到,“這是我給阿暮斟的!”  “他身子骨還沒好,用不了酒。”楚禦衡看也不看氣紅了臉的楚綃宓,為容暮舀上了濃鬱的肉湯,再推送到容暮更前,“暖中補虛,補中益氣,你就該多喝些。”  楚綃宓今日穿戴了新作的宮裙,環佩在身,臂腕輕盈動作之間珠玉叮當作響:“好吧,阿暮你再嚐嚐這份五喜圓子!”  被兄妹二人夾在中間的容暮噙著淺笑。  他同楚禦衡相識已有十年了,同楚綃宓相見則晚上了五年,還是他狀元及第才初初見著楚禦衡的這個妹妹。  在此之前楚禦衡每回皺眉提及楚綃宓嬌氣,惹人煩的時候,容暮心中就席卷出淡淡的歆羨。  在他的成長路徑中,沒有父兄,有沒有姊妹,所以他第一次見楚綃宓的時候頗為緊張。  好在楚綃宓並非楚禦衡所言那般驕縱,再者,宮裏的公主,驕縱些又有何妨,相處以後容暮對楚綃宓也更為謙讓隨和。  至於年關一同用膳的習慣,也是近幾年才有的,臘月二十七的小年他就會入宮,隨後宮中滯留幾日再回丞相府。  當下楚綃宓為他夾取的小肉丸不甚滑出碟子口,滾落到地上,這又引得楚綃宓被楚禦衡斥責。  兄妹二人吵鬧起來,楚綃宓鼓著腮麵上神色不大好看,容暮斂容,親手夾了塊糖醋的裏脊:“殿下也用。”  “謝謝阿暮!”楚綃宓的不虞來得快去得也快。  輕易哄好了人,容暮收回公筷的手,就見眼前多了一隻空碗。  帝王推碗而來的右手指節弓起,彎起的食指骨節有節奏的敲擊著瓷盞,意思不言而喻。  容暮有一瞬間的怔愣,輕輕覷了一眼等著的男人,隨即取了自己的湯匙,低下頭嚐著還熱著的羊骨湯,並不加以理睬。  被人撂了臉子,楚禦衡深邃如墨的眼睛一直盯著容暮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容暮無反應就將空碗抽了回來。  男人兀自垂頭用膳,時不時飲著桌上的酒,看上去頗為可憐。  除夕一頓晚膳時間用得有些久了。  等用完以後,楚禦衡便將楚綃宓趕回了自己宮裏,然後還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容暮回了舒雲宮。  容暮有些後悔方才楚禦衡喝酒的時候不多加勸阻,以至於現在他拿這廝完全無法子,但有些人喝醉了就會聽不進去話。  同人往回走,長廊距離他的舒雲宮不遠,四周的侍衛都四散而盡,就連以往服侍在楚禦衡身邊的小宣子也離得很遠。  浩蕩月色下隻有他們二人行於雪幕。  華燈寶炬之間,這似乎就是二人唯一可以單獨相處的機會了。  溫善繾綣消弭不見,容暮隻想著回了舒雲宮該怎麽把人弄回去,實在不走的話,那他就在長椅上將就一晚也可。  容暮想著躲人的小伎倆,卻半道被人重重一撞,反壓在雕漆紅柱上。  “陛下!”  “噓,讓我抱抱。”  後頭是冰冷堅硬的木柱,前頭是灼燙的胸膛,容暮被人緊緊箍了起來。  果真是喝醉了,平素都是一口一個“朕”的自喚。  許是楚禦衡今晚喝多了酒,吃多了羊鞭,天子的臉就和火燒了一般,但此刻這張臉離他極近,濃烈的酒氣盈滿鼻腔。  “鬆手。”  容暮皺眉,即便是血氣上頭而紅了臉,蕩在皎潔月色下的麵容依舊不俗。  “不放。”  抱著他的人還使勁在他胸骨那處蹭了蹭,容暮的傷剛恢複,此刻被他蹭出幾聲壓抑的悶哼,掙脫不開,容暮索性偏開了頭:“陛下,有外人在。”  “沒有人在。”  楚禦衡反駁的話音剛落,一直跟在二人身後不遠處的太監和侍從瑟瑟縮縮都退了下去。  容暮氣笑了,沒得人在場,剛才還在拱著他的男人突然捏住他的後頸,迫使二人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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