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耐住心口的絲縷擔憂,楚禦衡垂首繼續拆著信函。 容暮給他的東西不算多,落在他手上不過一指來厚的紙頁。 但等楚禦衡看完信函以後,方才按捺住的驚慌錯亂席卷著波濤衝蕩而來;捏著信函的手不自意地戰栗起來,外人看不出楚禦衡的心還在抽痛:“他來時是何神色,可有讓你從朕說些什麽。” 對上天子略懷希冀的雙目,小宣子仔細回想,隨後搖搖頭:“丞相大人隻托雜家將這信函交由陛下。” 其實遠不止這些,丞相大人寬慰他讓他好好當差,還給他留了處置手上凍瘡的方子。 可沒提到陛下一句…… 思及此,小宣子的手悄悄地藏在身後。 * 當小宣子退到外頭,楚禦衡還佇立在窗邊。 寒風一吹宛若一把把的碎刀子一般,可楚禦衡就像沒覺察到其間淒寒,手裏緊攥著那幾封信函。 這些東西不論是對朝堂,還是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其中好些他都不曾留意過的朝堂官僚間暗地裏的往來都被容暮一一列了出來,更有甚者,其中還有好些遠在邊關的人才知道的軍中詳情。 容暮突然將這些東西交由他是什麽意思? 他不過是去江南養病,這般行徑倒是像永遠不會回來了。 又想起今早丞相府的暗衛來報,說聞栗的人刺傷到了容暮,楚禦衡的心緊緊地揪起。 現在容暮一點點的行徑都會驚起楚禦衡心湖的波瀾,原本就因為聞栗的存在他和容暮之間就生了嫌隙,當下若是讓容暮知曉,昨夜那波刺客實際上是他派去保護聞栗的人…… 那他縱有千百張嘴,也說不清。 雙眸中的暗光驚現,楚禦衡擺手間,房梁下落下一黑衣暗衛。 "將丞相府的那三人召回,派一隊人去保護丞相。" 黑衣暗衛半跪於地,拱手應下天子的命令。 但還沒退下又被楚禦衡召回。 “且慢。” 楚禦衡略顯粗粒的指腹摩挲著紙麵,看著信函封頁容暮毓秀的字跡,楚禦衡低聲道:“不用重新去選些有些功夫在身的,你一人過去便可,就作他的貼身侍衛。” 黑衣暗衛愣怔一瞬,他這是被主子指給了丞相大人? 不等黑衣暗衛想明朗,楚禦衡下了最後一個命令:“記著,你隻需保護著他即可,他讓你做什麽便做什麽,但前提是護他安危,至於他的消息……以後也不用往宮裏傳了。” 黑衣暗衛更為差異。 陛下每回都選最好的暗衛去保護宮外那位。 但對那位的看管也格外嚴厲,日常吃食,每日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都要把消息傳到宮裏,怎的突然就變了…… 但主子的命令,黑衣暗衛違背不得,應下天子的命令,暗衛下一瞬間就消失在了楚禦衡麵前。 待禦書房中隻剩楚禦衡一人,楚禦衡的大掌反撐著窗台,臀骨靠著窗麵,冷冰冰的風不斷順著他的後頸骨向裏衣滑去。 既然容暮不喜歡他的人監察著他,那他就將自己派出去的人撤回來。 可他還有一底線,那就是容暮的安危誤不得。 - 當下,容暮還不知楚禦衡又給他安排了一人作貼身保護。 行於宮牆間,男子素淨的衣袍掃過濕透的石板路,淡墨色的天空有新雪落下,正月快過去了灝京還落大雪,著實罕見。 鵝毛大雪,一朵朵都似春日的柳絮飛團那般大。 但雪中的男子一塵不染。 原本容暮還想同楚禦衡當麵辭別,現在這情形似乎也不必如此了,苦痛的悔恨蕩漾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每顫一下他的心都後悔一番。 他連為楚禦衡尋個理由都尋不見。 昨夜刺殺他的人是聞栗派來的,楚禦衡知曉了也不打算責備聞栗,而根據方才聞栗所言,聞栗敢做出這番事來,也篤定楚禦衡會護著他,這二人該有多麽親近。 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 他從北疆回來的第一日,就見到能同楚禦衡在禦書房裏做著雲雨之歡之事的聞栗,聞栗能在短短一月時間裏就得了官職,有了實權,他就該知曉聞栗在楚禦衡心頭的地位了。 畢竟他從籍籍無名到廷尉之位,一共用了六年光景;而聞栗區區一月,就已趕上他的數年…… 何其諷刺,無數的苗頭都彰顯出二人不同尋常的關係來,隻有他蒙著心還會對楚禦衡心存僥幸。 容暮拖著沉重的步伐踩過地上新落的皚皚白雪,掌心卻小心護著左臂上昨夜被刺客夜襲時落下的傷口。 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他遠不如麵上那般平靜。 他已經為楚禦衡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那抹微薄的用處已經消失殆盡,然而楚禦衡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想殺他。 容暮忍不住笑了笑。 一步步朝著遠著天子的方位走去,宛若下一步便會消失於天地。 - 一直在馬車前頭等著的宋度有些焦躁。 好端端的天又突降大雪,也不知大人出來的時候會沒有人給撐傘。 有一搭無一搭地把弄著腰間的長鞭,等著人的宋度忽見自家大人熟悉的身影。 容暮麵色如常,烏黑的發頂還頂著棉絮般的白雪團子,等上了馬車,那淤積的雪花瓣兒漸漸融化下來。 隻是大人的情緒不對。 太過死寂了…… 宋度心一緊,見狀趕忙著遞送一麵幹淨的白巾。 容暮輕言道謝,宋度又心疼起來。 眼前人整個人濕漉漉的,猶如帶著剛從寒水裏浸泡而出的水氣,整個人氤氳了散不盡的淩寒,且氣色虛疲。 等到了丞相府,宋度幾次三番想要攙扶著容暮回府,但都被容暮拒絕。 一回到丞相府,容暮就紮身書房,任何人也不見。 即便宋度端著午前要用的藥,也被裏頭的大人出聲阻攔在外頭,宋度急得不行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外頭和周管家麵麵相覷。 周管家不解:“是不是進宮見陛下去了嗎?怎麽回來就如此?” 宋度雙目晦暗不明:“我也不知。” 他今日午後就要帶著華淮音前往江南,但自家主子當下如此,他怎麽走得安心。 周管家也兀自歎氣。 但大人沒將自己圍困過多時候,近乎晌午的時候,裏頭人推開書房的門。 但讓宋度奇怪的是,自家大人書房裏還有另外一人邁步而出。 這個人一看就不好惹,雖說不過於壯碩,但整個人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似有無形的血氣縈繞著這人。 這人就是剛被天子遣來的暗衛。 容暮對他也不過分親昵,開門見宋度剛巧還在,就對黑衣暗衛指著宋度,無甚神采道:“你跟著他去江南。” 黑衣暗衛搖頭:“我保護大人。” “保護他就是保護我,陛下不都讓你聽我的話了嗎?” “可陛下讓我貼身護著大人。”黑衣暗衛開始強勁。 “所以你必須緊跟著我?” 黑衣暗衛點頭。 容暮驟然泄了氣:“罷了,那你便跟我便是。” 一旁聽著的宋度總算知曉事情的真相。 原來這突然出現在自家大人書房裏的人是陛下派來的,可真厲害,他一直在門外守著,這人還能不動聲響地進去。 容暮遣不走黑衣暗衛,索性隨著這人跟著了。 他今日頗為忙碌,早起就處理刺客一事,午前還去了宮裏,華淮音今日午後就要去江南,容暮還特意同他共用了午膳。 日時分,雪停日出。 容暮安排的車馬停在丞相府外頭,華淮音要用的行李收攏好了,就連要照顧華淮音的宋大夫也已經安生坐在馬車上。 對於容暮所說去江南養傷,華淮音頗為讚同,過去由於他武將的身份要私自出灝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下能借著容暮這股東風一同去江南,他心裏略微有些期待。 看著馬車下白衣飄飄的容暮,華淮音摸摸腦袋,笑意滿懷:“那我們先在江南等你,你可要快些來。” “好。” 容暮含笑。 可手持著馬鞭的宋度卻覺依舊覺得哪裏不對勁,他手裏的皮鞭被摩擦起了點點的絨球,手柄處的皮革更是幹裂開來。 容暮看華淮音安生地坐了回去,很快便回頭從身後侍從懷裏取來一方錦盒,遞送到宋度麵前。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原本容暮打算在宋度生辰日的時候送,沒想到現在居然沒這個機會了。 “大人……”宋度注目訥訥,不知何意。 容暮眼尾微微勾起,琉璃目閃爍著莫名的光亮:“已經幾年沒給你送過東西了,就收了吧。” 沒說是提前送的生辰禮,他怕宋度多思。 看宋度收下卻不打開,容暮挑眉:“不打開看看?” “好。” 宋度聞聲打開木盒,等看清裏頭的東西是何物,原本麵上的懨懨神色徒然被打破,雙目熠熠。 這是一柄新的長鞭! 看宋度對這鞭子愛不釋手,容暮嘴角才重新勾起舒緩的弧度:“你手上的鞭子年歲已久,便一直想著送你一柄新的,這還是在北疆的時候托華老將軍尋得,想來也適合你用。” 沒想到大人會記得這等小細節,宋度鼻尖一酸,眼角也跟著紅了起來:“多謝大人。” “嗯,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走了。” 馬車圓滾滾的軲轆壓過地上三寸的雪,低沉的“吱呀”聲揚起,離別的馬車慢悠地遠離府邸,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