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就在清泉寺曾見到過容暮。  當時的容暮見他時,破開了以往的溫文爾雅和紳士俊朗,膽戰心悸地白著一張臉,抱著一方木匣子像是詫異會見到他一般。  可自己卻不曾觸碰過,就怕容暮的幻想也消失在火海裏。  如今再仔細回想當時菩提樹下容暮的樣子,楚禦衡隻覺萬分真實,當初他距離容暮僅有絲毫的距離,說他的手再往前一探,他就能觸摸到真真實實的容暮了。  可他收回了手,在那個活生生的容暮麵前轉身而去。  他們曾如此之近!  楚禦衡的心脈驟然一痛,原本飛速躍動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大力揉捏下,懊悔裹挾著疼痛的欣喜隨著脈絡湧向四肢百骸。  “慢著,你們二人先去清泉寺問詢。”  “屬下遵命。”  暗一暗二領了新任務出來,一個比一個麵色難看。  要外出尋人哪裏是一件易事。  更何況當初的丞相大人能如此果斷的一把火,明眼人都知是有心為之,那怎會輕易就被他們給找著了。  天子的命令不可違抗,暗一和暗二隻能硬著頭皮接下,但這並不妨礙暗二的不滿。  暗一身形高大,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都快蹦出暗衛服:“你不喜暗三?”  暗二微愣,並未否認。  “為何?”暗一狐疑。  暗二嗤笑一聲:“他該死。”  暗一啞然:“他也曾得罪過你?”  “嗯。”暗二扭著眉,反問,“‘也’?他得罪過你?”  暗一素來麵無表情的麵上終於湧出一抹冷厲:“他之前出任務的時候戕害了我小弟,隻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上……”  暗二微驚,不再多問。  而她作為暗衛營裏唯一的女子,能排行第二,所走的艱難險阻必然要比那些男子還要多些。  其中大部分還是暗三給她留的。  她的本事鬥不過暗一,卻能一直在自己的領域裏將暗三狠狠地壓著,而暗三隻要那一身功夫了的,為人就惡劣至極。  當初排名出來時,暗三甚至還夜探過她的屋子,企圖趁著夜幕對她動手,將她解決在暮色裏,要不是她當夜欣喜,近乎徹夜難眠,斷然會被暗三的突襲而喪了命。  事後暗三也不曾反思,後來他們被調往不同的地方做事,可她還聽說暗三並未悔改,出任務時下手依舊毒辣,上頭並無多言,誰讓暗三的確有幾分本事。  思及此,暗二摸摸臉邊兩道有如黑蚯的疤痕,目光寒寂。  兩道疤,全部來自暗三。  不管何種原因,暗三那人,死了最好。  -  尚且不知想要糊弄的灝京人就快勘破破事實真相,容暮正在秋日裏同沈書墨喝著茶。  桂花糕滋潤鬆軟,細膩化渣,如意酥,佛手酥等各式酥點也三五擺在精致竹紋素碟上,絲甜的香韻勾人得很。  看沈書墨點了滿滿一桌的點心,剛用完午膳的容暮無奈歎息:“太多了。”  “你愛吃就不算多,用不完的就帶出去給街頭乞兒。”沈書墨的袖擺被他鬆鬆挽過幾道,他還讓茶館侍從看茶。  知道容暮最近還在忙著創辦書院的事情,沈書墨便把自己這兩日搜尋到的好地方都交由容暮手中,言辭之間,不容拒絕的意味分外明顯:“這些地方空著也是空著,不若給你來用。”  容暮愣怔一瞬,推婉著將信函原封不動推回沈書墨麵前:“我隻在這開一處學堂,且用不到這麽多的地方,況且我心中已有中意之地了,是在辜負沈兄好意。”  沈書墨神色微恙,但還是知禮數地把東西收了回去。  能瞧出容暮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但容暮這次少收了一成的利潤,沈書墨那頭就想轉手在其他方麵給予容暮好處。  看著新鮮上桌的軟點酥食,沈書墨當下重新熱情地將佛手酥往前推了推:“這就是為兄之前同容弟你提到的點心,做點心的師傅是從灝京回來的,手藝一絕,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當初在書院裏食用的味道了。”  容暮輕言謝過,提起筷箸夾取一麵扇形的小酥,咬入唇間,酥皮瞬時破碎在牙齒裏,味道恰到好處,酥脆綿甜。  糕點二字莫名還在容暮的腦海裏盤旋。  他分不出味道是否相近是他心裏的實話,畢竟他還不曾用過沈書墨贈與同窗好友的點心。  那時他已認識楚禦衡了,沈書墨分給同窗的糕點,他特地帶給楚禦衡享用,但那時楚禦衡聽他說完就突然冷了臉,還揚翻了那些他不曾用過的精致點心。  容暮眸光微暗,若當初不曾認識過楚禦衡,那該多好。  當下揮散這些不開心的過往,容暮不願再想起那人來。  多用了幾塊酥點,就連茶水都飲了快三杯。  “我有些吃不出是否味道相近了,但的確不錯。”言罷,容暮又夾了一塊,順著茶水咀嚼入喉間。  看容暮吃得歡喜,沈書墨這才緩緩平了心。  茶館的侍從往一旁的茶盞裏新添了茶水,沈書墨一麵倒茶,一麵同容暮談著這次布匹分成的事項。  其實之前就已經大致有了想法,今日來不過是打算簽了文書罷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二人就已經談攏了下來,最終還是一九分成。容暮一,沈書墨九。  隻是沈書墨這回還謀劃了一件大事,他不僅打算將這次新設計出的布匹推廣全江南各郡,他還打算一舉涉足珠玉發飾等鋪子。  江南女子,溫柔小意,平素衣著裝扮雖比不得都城女兒家頗好金貴,但也有獨特的細膩風味在,而他們沈家的已近乎壟斷江南地區所有的女子中意的布匹料子,甚至好些都直接推送至灝京,供宮中貴人享用。  餘下欠缺的那一塊兒便是男兒家日常所用的。  尤其是江南罕見有外售男子配飾的鋪子,一旦破開口子,裏頭利潤不可小覷。  而沈書墨能有此番覺悟,還是南下邰南郡時被容暮所提醒。  當初容暮一時興起,在江南遊船上複刻了些許圖紋,但那圖文並非適用於衣料,容暮便讓繡娘將這圖文繡在發帶上。  果真是容暮出手,次日做出來的三條發帶看著雖簡單,但韻味悠遠,低調又不顯過於樸素。  光是看著那發帶,沈書墨就覺察自己又尋見一抹商機。  若是之前,他還不敢大膽出手,但容暮在他看了容暮多做出的圖紙,哪能還畏畏縮縮,舉步不前。  所以等沈書墨回去從同宗族伯叔商討過後,便定下將這發帶隨新出的料子一同推出。  他占了容暮這麽大一個便宜,便私下想著為容暮創辦學堂的事出一份力。  這才有了他今日拿出好幾間鋪子,以供容暮學堂差用。  然而容暮拒絕了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畢竟容暮可是昔日托他帶些紙業都會算清銀錢的人,最初相識的短短一年光景,容暮絲毫便宜都沒有白占他的。  此刻沈書墨看著容暮撣平了文書微翹起的頁角,舉筆間白衣男子風骨傲然,細軟筆尖落下的字跡工工整整,觀這人題名時著實是一種享受。  等墨跡幹了,容暮才將剛簽好的文書遞送到沈書墨麵前。  沈書墨得了新簽下的字據,視線飄忽在文書末了毓秀飄逸的字跡上了。  一時之間沈書墨不免感歎萬千:“容弟你的這一手字當真一絕,當初在書院裏你的筆墨就顯眼,多年不見,工筆愈發沉穩了,想來江南也要賞識書畫文墨的人,你這本事一出手,可不被搶破頭。”  沈書墨尚且不知容暮的筆墨在灝京已經千金難求,當下還是努力誇讚著容暮的好工筆。  而容暮靜默聽著,長睫低垂,平靜而淡然的笑言:“之前閑著無事,私下又無旁的消遣,隻得日日練字作畫罷了。”  “沒有消遣?你在灝京當了那等大官,還無三五好友麽?”  收好文書,沈書墨麵上盛滿了訝異。  容暮淺笑著,鬆了鬆剛剛握筆時按壓下的指腹軟繭子,另一手的的茶盞左右輕晃,琉璃目裏映照著麵前澄明的濃茶之色:“就因忙著公務,多年裏私下並無三五好友。”  "那我姑且算得上你的好友了?"  沈書墨臉上歡愉的意蘊頗重,就像是能成為容暮的好友是他三生有幸的事情一般。  容暮微微側著頭,一手扶額,修長指節遮住了他明朗深湛的雙目,見沈書墨這般神色,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而他麵前人變本加厲,一步步在容暮不願回望的地域上探著腳步:“那你灝京的妻兒呢?”  沈書墨早在容暮過來時就知曉這人從灝京死遁,他也不介懷,到了江南這片地,他總有法子護住容暮一二,但他隻好奇容暮這些年在灝京過得怎麽樣,需要以假死的法子脫身,想必容暮在灝京已經坐立難安罷了。  可惜之前容暮一直不曾主動提過,沈書墨也不好直接過問。  如今好不容易有介入這話題的苗子了,沈書墨絲毫沒有放過,言語雖不如楚禦衡那般淩厲,可也有些迫切的意思在。  至於容暮的回答……  白衣男子緊致的下頜揚起,仰靠這椅背的容暮唇角微翹,眉梢舒開的那一點悠揚弧度尤為好看:“皆無。”  但對著沈書墨,容暮刻意瞞下他喜男子這一隱秘。  時至如今,容暮也不知自己喜歡的是否就是男兒。  他當初覺察自己對楚禦衡心意時,雖略顯驚訝,但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與旁人的不同之處。  楚禦衡那般不凡,已全然超過世間那麽多的人了,他在書院注意到楚禦衡,愛慕楚禦衡就像是件理所應當的事。  容暮從不自愧他這一喜愛。  隻是當初的他年紀尚輕,對楚禦衡的喜愛太過具有強占性,他可以同旁人分享他收藏的紙筆書畫,也可以幫助朝臣處理棘手的公務,但他不願將楚禦衡也擺放出去,來與他人同享。  喜歡便是喜歡了,不該因旁人之言而做出幾分遮掩來,這是他未曾知曉楚禦衡身份時的想法;但等知曉楚禦衡原來是當今天子,他便黯然變了想法。  楚禦衡地位絕然,並不該因為同他這等關係而被史書詬病。  所以他在外人麵前克己守禮,表現於麵上的永遠是臣子對君王的忠心。  而他也以為楚禦衡滿意於此,才會同他多年來維持著暗地裏相交私密。  可楚禦衡對聞栗卻截然不同。  容暮還記得自己從北疆回來時,宮裏裏突然出現的那位聞貴人。  貴人,這是宮妃的稱謂,但得了這稱謂的卻是一男子。  可見楚禦衡並不在意這些世俗的眼光。  但若沒有楚禦衡,他也該如世人一般走向一條平凡的路,娶妻生子,百年後兒孫滿堂。  如今再回到妻兒的話題上,容暮堪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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