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濃鬱的焚香正是為了壓下楚禦衡浸入骨血的苦藥味道。 知道今日大底能見到思慕之人,楚禦衡半宿都不曾踏實入眠,起時叮囑小宣子去接容暮,在讓宮人燃著了香爐,等他確定身上沒有不好聞的味道了,楚禦衡才略微鬆了下心。 可當他對著銅鏡端量自己時,才發現歲月無情,白雲蒼狗,不過三年的光景,他就起了白發,鬢角處的幾縷銀絲耀武揚威地張揚著自己,就連他的眼角也起了細密的紋路。 他老了…… 而容暮呢? 去沁宜宮的路上,楚禦衡腳步快慢頓蹴,近鄉情更怯,每踏一步楚禦衡心口的濁氣就更上一層,最後站立足殿外前,楚禦衡的額角已泛起細密的汗霧,被外頭的冷風一吹,又是一陣徹骨的寒。 不動聲色地調著自己的呼吸,楚禦衡邁著沉沉的步子而入。 “微臣參見陛下!” “皇妹參見陛下!” 一種眾人伏禮,容暮也跟在裏頭低頭頷首。 白衣下的身條出眾,未佩發冠,隻用一條暖玉色的祥雲銀紋的發帶將烏黑的發絲束起,餘下了已達後腰脊骨的烏發。 楚禦衡看不見容暮此刻的神色,但他的心裏卻洋著難言的酸澀。 三年未見容暮,是他不敢,也不配。 “起身。” 壓下滿上喉間的酸楚,楚禦衡最後一眼都未看伏禮的白衣男子,就平了自己的視線。 而當容暮聞言起身的時候,帝王的麵色已然被調整了過來。 禮官揚聲,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公主殿下的歸寧。 但由於殿下有孕在身的緣故,原本煩躁的禮數一減再減,就連公主殿下也隻是隨意跪了一下就起了身。 不過一刻鍾時間,跪拜親長就結束了,後頭就是宮中的宴席,伴在一旁的史官和禮官恭敬地退身而下,剩下的就算皇室的家宴了,沈書墨是當今的額駙,和皇族沾親帶故,容暮的出現反倒有些許的不合適。 但楚綃宓如今可會看人眼色了,在滿桌的寂靜中收到自己皇兄的示意,整個人頓時燦若芙蓉地調笑著:“等五個月後,皇兄就有了侄兒了,阿暮也要當本宮孩子的幹爹,一個都跑不掉。” 容暮夾起一塊藕夾低笑:“那是自然,這回消息得來得太遲了,隻備了殿下大婚的賀禮,等殿下產下孩子,東西定會送上的。” “嘻嘻,阿暮送得東西肯定不會普通,本宮先帶肚子裏的孩子謝謝阿暮了。” 就是因為熟稔,楚綃宓才會和容暮這麽說話。 說來也好笑,本該和容暮最親昵的楚禦衡整頓飯從頭到尾都不曾多語,麵色繃得緊,時不時還咳嗽了兩聲。 最後還是容暮看不過去了,擱下手中的象牙筷:“陛下身子不適?” “無礙。” “皇兄已經吃了許久的藥了。” 楚禦衡本想把自己現在不算上佳的破敗身子在容暮麵前掩藏起來,但剛囫圇糊弄過去,就被楚綃宓的直言戳破了。 容暮聞言微微蹙了眉:“陛下的身子關乎朝堂社稷,是萬民的重中之重。” “咳。”楚禦衡知道容暮此刻在看他,但卻沒有和容暮對視的勇氣來,下一瞬實在熬不過強壓下的思戀,縱容著自己看了一眼。 容暮在外頭的日子應當過得不錯,眼角絲毫紋路都無,明明快三十歲的年紀了,還一副二十多的模樣。 隻看了一言,楚禦衡就收回了視線:“朕的身子朕有數。” “才不是這樣呢!”許是容暮回來了,楚綃宓有了靠山,當下她的眉頭蹙成楚禦衡那般崎嶇,“皇兄他吃了三年多的藥,明明可以痊愈,但皇兄隔三差五就斷了幾頓藥,就是吊著著病。” “綃宓!” 自家皇兄一用這種語氣喚她,楚綃宓就知道自家皇兄這是要自己閉言的意思,帶著氣的轉過身子,沈書墨看著桌上冷著的氛圍,隻能伸手順順明顯動了氣的楚綃宓。 容暮這幾年斷斷續續聽到了朝中的消息,不論是順利進行的武舉,還是不斷被打壓的官員,大多都還是關乎朝政的內容,獨獨楚禦衡如何,他嫌少有了清楚的了解。 似乎楚禦衡在刻意瞞下自己在灝京如何,容暮除了當初華老將軍南下見他提到的天子之況外,也就這次得了楚禦衡的消息說楚綃宓大婚。 不再會主動探尋天子如何的容暮本以為楚禦衡在灝京也會好好的,甚至楚禦衡年紀到了,後宮該納宮妃,該有皇嗣誕生的消息傳出,可都沒有。 相反,楚禦衡還病氣纏身。 容暮心口也不是滋味,他不是在心疼楚禦衡,他有過疾病纏身的經曆在,所以才會對一副健康的身子萬分苛求,但楚禦衡是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身子糟蹋至此。 若不是楚禦衡還能將朝政都處理得當,容暮險些就開始懷疑這個天子是否被人調換了去。 可真讓人唏噓…… - 楚綃宓後來的歸寧宴不算和恰。 楚禦衡不言,容暮後頭也埋頭用膳,獨獨沈書墨將這二人的疏離看在嚴重。 但現在的沈書墨也顧忌不到旁人了,有了個因懷孕而愈發嬌氣的小祖宗在身邊,沈書墨近幾個月早就將沈氏的生意放了下來,一心一意地陪著楚綃宓。 最後幾人離宮的時候,楚綃宓還熱情地邀請容暮上了她的馬車。 總算她皇兄不在了,楚綃宓被沈書墨小心地府服穩坐下後就忍不住發問:“阿暮你這次在灝京留多久啊?可來不及留下吃我孩兒的滿月酒?” “殿下就不猜我這次不走了麽?” “不走了麽?”楚綃宓全然不信容暮的話,“皇兄之前還和我說阿暮你日後要在江南久留,阿暮肯定在拿這事誆我。” “的確如此,我還要回南部的,而且殿下的滿月酒大底還是吃不上的。按照原先的規劃,隻留了灝京一個月的時間。” “隻要一個月的時間啊……那阿暮你這個月就多在本宮的公主府走動走動,對了,阿暮你三年未歸,還不知我在宮外新修的公主府和阿暮的丞相府就隔了一條街呢!” 說著說著,楚綃宓就激動了起來。 看著懷裏人手舞足蹈,沈書墨無奈地捂著楚綃宓險些打到木窗的手:“殿下還是安生些吧,小心扭了身子。” 楚綃宓冷哼一聲,由著沈書墨給她捏手。 容暮見此笑意不減,後來楚綃宓的車馬將他送到了丞相府,下了馬車後沈書墨也跟著下來了。 “沈兄?” 容暮見沈書墨有話要言,於是停下了步子。 “容弟。”沈書墨說話的聲音壓得小,“你不在的日子裏,為兄看得清楚,陛下過得不好,一直吃藥養病……” “沈兄是在為陛下說話麽?”容暮記得不但楚禦衡不待見沈書墨,沈書墨這頭也和楚禦衡不對付。 “非也,為兄見你過得比陛下好就夠了,隻是公主殿下她還有撮合你和陛下的意思,還望容弟切勿介懷。” 原來沈書墨是在為楚綃宓說話…… 容暮看著沈書墨身上的外袍紋路,上頭繡著和楚綃宓長裙上如出一轍的鴛鳥,想到素來動若狡兔的楚綃宓也快有了孩子,容暮不由笑道:“沈兄和殿下伉儷情深,殿下是個好姑娘,容某也望沈兄能好好待殿下。” “那是自然。” 沈書墨提到楚綃宓時,目中還難掩溫柔。 很難得見,被江南諸商賈稱為老狐狸的沈書墨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可二人沒時間多語,馬車上的楚綃宓偷偷掀開了簾,一雙打眼明亮亮地看著下頭的二人:“沈書墨你快回來!” “哎!”沈書墨寵溺地看著隻漏了小半張臉的楚綃宓,回首和容暮告辭,突然想起什麽,沈書墨還驟然行了謝禮,“我父兄親族在江南還麻煩阿暮你日後多照顧了。” “無礙。”容暮看了眼馬車上皺眉等人的楚綃宓,笑意更深,“沈兄還是快上馬車吧,瞧瞧殿下都快等急了。” 車上的楚綃宓還在催,嘶哈嘶哈的白色霧氣從她吞吐的話語裏冒出:“本宮沒催,就是這麽冷的天不要讓阿暮在外頭受凍!” “這就來!”沈書墨頷首上了馬車。 滿意了的楚綃宓卻還維持著掀簾子的動作,“阿暮你也趕快回府,讓周管家煮些熱滾滾的薑茶暖暖身子!” “好。” 紛紛落下的雪瓣停了下來,容暮看著前頭的馬車咕嚕嚕的駛離他的視線,容暮抬頭看著不再落雪的天幕,空茫茫的一片清朗。 但還是和江南不同,灝京幹燥少雨,風兒刮過也多加刀刃入膚的刺痛。 揉捏著被風吹到無知覺的鼻尖,容暮壓下堅/挺鼻骨襲來的酸勁兒回府。 果然,灝京的冬日也太冷了。 * 容暮昨日午後剛回府,周管家就一直麵上帶著笑。 晚食後容暮要去書房,周管家攔著讓容暮去早些休息,容暮洗漱清理後,周管家還過來看了好幾回,看看屋子裏的暖爐燒得可旺,案幾上的茶水可是溫的,最後還在容暮脫衣上榻前親自送來了一碗熱/辣/滾/燙的紅糖薑湯。 “大人快趁熱喝,白日裏吹了風雪,也怪老奴現在才想起大人還沒用薑湯。” 容暮生生停下已經解開一半的衣扣的修長指節:“周叔,已經這麽晚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容暮卻沒有拒絕周管家的好意,接過薑湯輕輕地吹起來,最後小口小口的飲盡,周管家見狀給他遞了漱口的熱湯:“大人漱漱口。” “多謝周叔了。” 薑湯用得是老薑,容暮多漱了好幾遍口才壓下那陣熱/辣,這下可真是從腳底板往上,整個身子都徹底暖了起來。 容暮險些打了個薑味的嗝:“天也晚了,周叔也趕快回去睡吧。” “給大人送完薑湯就回去睡了,大人明日早膳想用什麽?灝京的醉仙居新出的點心不錯,明日早間讓府裏人去為大人購些?” “周叔安排就好。”容暮對這位府上的老管家信任萬分,驀然想起什麽,容暮叮囑著,“這次我在府上就住一個月,周叔不用多忙活,得空讓下頭人把我之前沒帶走的書冊收拾好,我下次回江南一齊給帶上。” 容暮用的是“回”字。 也的確如此,對於現在的容暮而言,宜居的江南倒是更像他的家,而他在江南不是沒人陪,何朝今年剛巧考中了縣官,沒有選擇赴京出人頭地,反而留在容暮身邊一同紮在江南的諸多公務上,忙得不亦樂乎。 和周管家絮叨了些旁的事項,其中還叮囑了周管家,千萬要記得在日後得了楚綃宓產子的消息後及時送上賀禮。 等周管家一一記牢走後,容暮這才倒了好些的茶水繼續漱口。 也不知周叔從哪兒得來的老薑,這般辣口。 他現在身子不弱,白日楚綃宓歸寧宴上的吃食就太過滋補,晚間周叔又用了好些珍貴藥材做了一頓藥膳說要為他補氣,以至容暮當下整個人熱灼得緊。 磨人的欲/念微起。 他非聖人,自然也有情/欲。 - 次日,容暮雙目惺忪,隻見榻前影影綽綽。 等他清醒過來,就見本該在宮裏的楚禦衡此刻趴在他的榻邊,也不知楚禦衡何時來的,一點聲響也沒發出。 即便消瘦,男人的大骨架還在,當下跪坐在不算厚實的地毯上,很明顯地委屈地曲著身子,手邊還有一塊帕子,當熹微的晨光下,帕子上頭還有昨夜留下的濕痕,尚且不曾幹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