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搖搖頭,本就清冷澹然的眸光裏全然沒有楚禦衡那般複雜的情緒在翻騰,當下看著眼前的齊整的飴糖塊兒,他的白瓷指節隻從楚禦衡的手捧裏不疾不徐地取了三塊。 “就三塊,再多的飴糖微臣受不起。” 畢竟他這輩子僅喂了陛下三塊飴糖。 接下三塊飴糖後,他就同楚禦衡橋路分明,什麽三糖之恩,亦或是灝京往事,都會在千裏的遼闊疆土下日漸淡去……第104章 平安順遂 崇景十七年, 立秋。 暑氣還不曾散去,幹熱伴隨著傍晚的紅霞翻騰,交織成灝京官道最磨人的旅景。 而在暗黃色的風沙中,兩匹大馬腳程飛快, 在沙土鋪就的大道上踏起漫天的黃沙。 後頭禦馬的周泗叫苦不迭, 今兒自家將軍剛從京郊大營裏出來, 就馬不停蹄地往郊下的莊子趕,不知道還以為夫人今天就已經生了。 周泗前頭的壯碩男子還不曾緩下自己禦馬的韁繩。 華崢□□的大馬已經陪了他七年光景, 不論是往日的訓練的極迅, 還是禦敵時的勇猛,都萬分順華崢的心意。 此刻也是如此, 馬兒最懂主人心,絲毫不放慢自己的步子。 往日一個多時辰的路程, 此刻不到大半個時辰就完成了。 此刻,京郊一素雅莊子中揣著個肚子的容雪清纖弱之中帶著別樣的美麗,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肌膚瑩白如初雪,但唇間少了幾分血色,心間中意的男人不再她身邊陪著她, 容雪清也不必塗抹口脂, 敷上胭脂麵來讓華崢放心她的身子。 心裏念叨著還在京郊大營裏輕易出不來的自家男人, 容雪清斂不下目中閃爍著的笑意,手上的動作熟練且悠然。 除卻風聲,隻餘“沙沙”的摩擦聲響,而華崢踏步而入時,看到的就是自家夫人勞作之景,見容雪清正擦拭著院子裏的長戟, 其左手邊已經有三把長戟光亮如新,甚至夫人她現在還親自打磨了本就尖利的刀口…… 腳下快到似要打結,華崢滿麵都是心疼:“夫人這是在做什麽?仔細著身子。” 容雪清微微眯了眼,看著已經走到她身邊的男人,不可思議地問道:“將軍怎今日就回來了?” 按著平素的日子算起,華崢至少還有三天才回來。 華崢被問起,目光閃爍,同時也支支吾吾起來:“軍中無事,就……就趕回來看看夫人可安好。” 容雪清哪能不知道枕邊人的脾性,說話一結巴就證明華崢有事瞞著她。 但有事也不會瞞過當日。 當下容雪清看著還在揉搓著自己指腹的男人,華崢額邊的汗霧尤為明顯,容雪清不免心口一軟,領著人就進屋去:“將軍快進屋吃些茶,雖說立秋了,但天還熱著呢。” 容父還在正廳賞魚兒,見女兒帶著女婿回來,魚也不喂了,先護著容雪清坐下,這才看著華崢道:“將軍回來了?” “軍中午後就無事了,所以小婿就回來看看雪清。” 華崢還是這套說辭,而容父是個讀書人,對朝堂的彎彎繞繞以及軍中的雜事俱不了解,聽華崢這麽說,心裏倒是滿意。 能對女兒好,那就是容父心裏擇婿的第一要點。 華崢在這一點上無疑分外合格,這個灝京都尋不出比華崢對自家女兒還好的人了。 看容雪清抽出帕子給華崢擦著額上的汗滴,容父笑笑就離開了。 他年紀大了,還是打擾小輩談情說愛好。 容雪清看周圍已無旁人,為眼前華崢擦汗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她肚子有些月份了,有時候長時間站著就要腰酸。 華崢眼睛多尖銳,自家夫人的手一搭在後腰上,他就心疼地替容雪清輕緩揉著腰:“夫人不要操勞了,有什麽事就讓下人做,莊子裏人手不夠了就去將軍府調人來,最好多派些人來,那些侍衛也多調些來!” “我不累,還閑得緊。”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容雪清隻覺被華崢大掌揉著的腰好了些。 但她仔細琢磨著華崢的話,總覺話裏有話,將為華崢擦汗的帕子疊好收了回去,容雪清略顯琉璃色的瞳目劃過絲縷的幽光:“好端端地怎要調用侍衛來?莊子雖說在京郊,但盜賊也無幾。” “也不一定是防著京郊的盜賊……灝京有異心的人那麽多,我怕現在這些侍衛護不住夫人。” “……”看華崢這麽緊張,容雪清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將軍意指陛下?” 男人徹底不說話,但手下揉捏的力道稍稍重了些,但到底還是不想自己的夫人擔心,伴著抬起手的東西在,華崢嘴角扯出笑來:“這是我在京郊大營收到的。” 華崢遞來的是一封短函,不過四指寬,上頭的字跡卻刻骨有力。 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大意是陛下出宮了。 天子近年來極少出宮,不論遞信人如何作想,華崢都為此揪起了心。 看完短函的容雪清難得抿抿唇,見眼前人徹底地不快活了,她也兀自歎了口氣:“那將軍今日回來這麽急,是擔心陛下又來為難妾身麽?” “夫人身子弱,萬一陛下真的來了……我遭受不住。” 天子覬覦容雪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早在華淮音出世前,陛下的心思就一直掛在容雪清上,但後來隨著宮裏的皇後誕下大皇子,容雪清所受到的驚擾就少了些。 好在這些年陛下雖看他不順眼,但大多時間陛下都將自己的心思放在了大皇子身上。 - 當晚的莊子還算熱鬧,華淮音前幾日和容雪清的母親去外祖家探親,沒有十幾日還暫且回不來,用過晚膳的夫妻二人早早地就回了自己屋子。 華崢驅了容雪清貼身侍奉的丫鬟,這會兒親自伺候著自家夫人洗腳,借著亮堂堂的燭火看著女子因孕而浮腫了的腳背,華崢心疼不已,手上都不敢大力:“夫人懷第一胎的時候都不見這麽鬧騰,這小子出來我定要好好揍一頓!” 容雪清這會兒腰還酸著,聞言笑意入了媚眼,格外的動人:“將軍可別說這話,仔細著肚裏的孩子不愛聽。” “嘿嘿。”華崢笑著回應。 這話華崢也就現在說說,等孩子出世了,指不定他會寵成什麽樣子,畢竟在還不知孩子是男是女的情況下,華崢就自己悄悄備好了好多娃娃該用的小衣,偷偷放在莊子的一間廂房裏,還是容雪清之前閑不住翻出來的。 細致地給容雪清擦幹淨了腳,華崢小心將她的腿橫擱在床榻上,確保心頭寶安安穩穩地:“我去倒水,夫人先在榻上等我。” “好。” 這呆子還是一樣的單純。 噙著笑意看男人出去,容雪清再看不見華崢的時候黯淡了笑意。 不動聲色地抽出之前收在手中的短函,這樣的字跡已經不是容雪清頭一回見了,早在兩年前她就見過差不多的字樣,甚至同樣的紙麵…… 這人究竟是誰。 不止一次幫她避開讓她避之不及的楚晟。 - 華崢這一回歸家待了有足足三日,直到得了消息,天子已經回宮,華崢才磨磨蹭蹭地回京郊大營,走前也安排妥當,特意給莊子安排了一溜兒的侍衛。 待華崢走後,容雪清摸著不算大的肚子回了小院子。 容父還在院裏烹茶對弈,見她來,便讓容雪清執一方棋子:“將軍走了?” “嗯。”容雪清撚起如玉般滑潤的棋子,從容一落,“父親,我想等誕下孩兒後,接你們一齊去將軍府住。” 容父微頓:“在這處不好麽?” “總歸不是長遠之計,淮音大了,之前還能借著我在鄉子裏養胎的理由留他在這處,但等孩子出世,他還是要回去的。” “唉……隨你們。”容父看著容雪清突出的肚子,有些擔憂,“這胎也不知是男是女。” “將軍說是男是女都好。”容雪清也不在意。 “話是這麽說,但將軍府也需要一個男孩了……” 若從容父自己的角度,是男孩是女孩都好,但從華崢的角度出發,容父私心希望這胎還是個男嬰,自家女兒已經為上頭那位誕下一子,總不該輪到華崢這兒就是個丫頭。 何況將軍府幾代單傳,到了華崢這一代也要子嗣傳宗接代的。 - 但不論這胎是男是女,容雪清心態都好極。 若是尋常女子有她這遭遇,早就受不住壓力自縊而去,唯獨她舍不得,舍不得在世的父兄,也舍不得好的容易覓得的如意郎君,眼看著她就快同華崢有了完整而快樂的家,她曾能輕易就放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容雪清臨盆的日子在即,日暮下的莊子裏比平時還安靜了好些。 華崢得了消息風塵仆仆地從京郊大營回來時,容雪清已經被送入了房中生產,屋裏燭火透亮,穩婆在裏頭寬慰著人,丫鬟不斷地將提前燒好的熱水送了進去。 華崢哪裏能忍住,眼瞧著就要掀簾進去了,容父拄著個拐杖攔在他身前:“雪清特意說了,不讓將軍進去。” “可雪清進去多久了?”聽著裏頭的夫人喊得這麽厲害,華崢的拳頭不由得就攥得緊緊的。 “這還早著呢,進去還不過一刻鍾時間。”容父也歎了口氣。 按著容雪清生第一胎的架勢,沒個三四個鍾頭都出不來。 二人在屋外轉來轉去有一刻鍾的時間,伴隨著屋裏人尖利地一聲長喚,嬰孩的啼哭隨著而來。 這麽快? 華崢趕先一步過去,就見穩婆滿臉喜意地抱著一方繈褓出了小屋,見將軍和容老先生過來,輕輕掀開搭在嬰孩頭上的小巾。 華崢隻看了眼孩子就進了小屋,也不知看清楚孩子的眉眼沒有就衝進了屋裏。 見華崢這般匆忙地丟了孩子去瞧自家女兒,容老先生無奈地搖搖頭,但華崢能這麽關切自家女兒,他到底心裏是滿意的。 抱著孩子的穩婆還是頭一回見到孩子父親連出世的孩子都這麽敷衍的看,但好在孩子的祖父還在,穩婆抱著孩子過去給容父瞧:“恭喜恭喜,是個小子!夫人也生得順暢極了。” 繈褓裏的孩子還在咕嚕吐口水,也不哭鬧,容老先生終於鬆了口氣:“好啊!” 孩子還小,但榮父已隱隱約約可見其眉眼有幾分容雪清的味道。 - 孩子的小名還沒起好,容雪清有意讓容父來起,但華崢自己個兒不知從何處得了個名字來,晚食的時候一直在飯桌上暗示。 “小婿讓人算過了,‘容莽’這個名字最好。”華崢得意得很,當下美滋滋地把這個他中意萬分的名字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出來。 容父手裏的筷子險些都握不住了,考慮著華崢的麵子,容父顫著手把筷子擱在麵前:“將軍起的這個名字是不是太隨意了些?” 不是容父不喜歡這個名字,但他的孫兒白嫩嫩的,那麽可愛的一個娃兒現在叫容莽…… “這個名字不好麽?”華崢摸摸頭,嘿嘿一笑,“小婿沒什麽文化,就是從幾個孔武有力的字裏尋了個出來,小婿軍營裏那些男子的孩子還多都這麽叫,若這個‘莽’字不合適的話,‘勇’,‘剛’也行,還有好些其他的名字,父親也可從中選出旁的合適的。” 容父:…… 他不想要,這些個名字都不順心。 容雪清在屋裏養著,尚且不知外頭的華崢給自己身側的孩兒起了這個對文人而言有些隨意了的名兒了。 而等華崢火急火燎地用完晚食來陪容雪清的時候,還有些二丈摸不著頭腦地將期間原委透露了個一幹二淨。 “夫人,是我取得名字不好麽,父親看著不甚滿意的樣子。” 一旁還在給新生的孩兒喂奶,容雪清聞言抬頭輕笑:“父親書讀得多,這次取暮暮的名大底還要從那些古籍裏尋上許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