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第一二幅畫都還好理解,怎麽第三幅就跟猜謎似的呢。 “現在沒什麽其他信息。”顧白極道,“等鬱州的消息回來再說。” 第三個竹筒之後,那個人便再沒出現過。沒人知道他是對將軍府的不理不睬失望了還是去找其他人了。 過了幾天,去鬱州的人回來了,說是消息屬實,鬱州確實大旱已久。天災嚴重,百姓顆粒無收,一路上處處乞討者,餓死者不知凡己。 但讓人奇怪的是,他們看見的都是鬱州城外或是鬱州其他縣的情況,鬱州城則是城門緊閉,不見人出來,也沒人進去。 他們在城門外等了兩日,依舊如此,一大批難民聚在門外,得不到回應之後,一個個在烈日下絕望死去。 楚無聽完,無聲的歎了幾聲,之後更是沉默了半日。 半夜顧白極醒來,身邊已經空了。他拿起一件鬥篷,推門走了出去。 楚無就坐在門外的石階上,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 “將軍,吵醒你了?” 顧白極將鬥篷披在他的肩上,“身邊沒有你,自然而然醒來了。” 顧白極在楚無身後坐下,將人摟在懷裏,“阿有,睡不著?” “嗯。”楚無點頭,“一閉上眼,那幾副畫就會浮現在腦海裏,那一幕幕場景好像活過來了一般,災民無力的呼喊幾乎還在耳邊回蕩著。” 顧白極輕輕給他按著太陽穴,“阿有,你這是入了心魔了。怪我大意,晚膳你便沒吃多少,就該注意到的。” 楚無放鬆自己將頭靠在他肩上,沉默片刻,方才道:“將軍,以前我覺得,生活多艱,為了活下去,已是精疲力竭。現在才發現,是我眼界小了,碌碌半生,隻看得見自己悲喜。” “這不怪你。”顧白極輕歎,“也是他們生不逢時,沒遇上一個好的君王。遇上天災本就不幸,朝廷不管,便已徹底沒了生路。” “我知道,遇上天災確實在人力之外。”楚無道,“但其實,朝堂如此,便是土地肥沃,雨水飽足,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的吧?貪官汙吏橫行,冤案難訴,苛捐雜稅數不勝數,再多的收成,又哪夠得上剝削呢?”楚無輕歎,“所以這一次,隻是天災讓鬱州提前爆發罷了。” 顧白極怕地上涼,幹脆將人抱在腿上,楚無將頭搭在他肩上,緩緩道:“將軍,我小時候也被餓過,知道那種腹中空空,朝不保夕惶恐不安的滋味。不過我後來被母妃收養之後,便再沒經曆過這種感覺了。但我卻一直隻看得見自己處境艱難,卻沒注意到,我一直以來,享的是錦衣玉食,穿的是綢緞綾羅。” “都是一樣的。”顧白極道,“你的生命威脅,來自身邊親人的虎視眈眈,而威脅他們生命的,是無窮無盡的饑餓,所以阿有,你沒做錯什麽。” 楚無搖頭,“終歸是不一樣的,將軍,天下人奉楚家為尊,他們給了楚這個姓無上的尊崇,無上的享受,所以作為君王,本就該擔負起天下人的生機。可是沒有人做到,楚姓皇族在權力中迷失了自己,所有人都踩在金山玉砌的皇權上,去追逐更高更舒適的權力和享受,沒有人注意到,這權力的下方,是累累屍骨,是餓殍千裏,是哀哀呻吟。” “阿有……” “將軍。”楚無輕聲道,“不管將來這個國家會姓什麽,但是現在,我也姓楚,也是……踩在這累累白骨上的其中一員。”第七十五章 畫上之景動魄驚心 “他們踩在白骨上,是蔑視。” 顧白極認真的注視著楚無,眼裏有心疼,有和楚無眼裏相同的悲憫,還有幾分細微的欣慰,“你和他們不一樣的。” 顧白極道,“阿有,你的心是悲憫的,天下蒼生在他們眼裏是螻蟻,在你心裏,是責任。” 晚風微涼,顧白極將人摟緊了些,安撫的吻輕輕落在楚無脖子上,“阿有放心,你上心的事,我自會去處理,定然會給災民一個交代,現在答應我,先別折騰自己了行嗎?” 楚無搖搖頭,知道他想做什麽,“將軍,皇帝他……三言兩語怕是說不動,我了解他,閉目塞聽慣了,非得有人將真相血淋淋的擺在麵前,才會看上兩眼,會有那麽一時三刻的時間想起來,自己還是一個國家的君主。” 正因為了解,所以當初皇帝才會因為楚無的條件心動,放了顧白極這個堅守在大昭邊疆第一線的將軍一馬。 楚無道:“所以將軍你先別急著將消息送上去,且等我兩日。” 第二日起,楚無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一直兩天兩夜,除了中途顧白極沒忍住硬闖進去將人帶出來休息兩個時辰,其他時候幾乎是不眠不休。 兩日後清晨,是皇帝新定下的一周一次上朝日,楚無抱著一卷畫卷出來遞給顧白極,“將軍,我知你肯定做了其他安排,不過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將這畫卷給皇帝看,他若入心了,那自然好,若是看不進心裏去,那再用你最初的法子。” 顧白極點頭,看也未看就將畫卷接過來放在一邊,而後將人抱在懷裏,在他鬢邊輕吻了一下,“剩下的交給我,你現在去休息。” 楚無點頭。 顧白極不放心的叮囑,“我回來之前,不許起床。” 楚無點頭,淺笑道:“將軍多慮了,我現在困得緊,怕是你回來也吵不醒我。” “如此更好。”顧白極又叮囑了幾句,一直看著人在床上躺下,方才轉身離去。 本以為會是一次需要花費不少精力才能讓皇帝睜眼看看天下民生的早朝,可讓顧白極沒想到的是,在他開口之前,竟然有人主動提起鬱州旱災一事。 禮部尚書,曾被林桓笑稱大昭最後一位清官的孫岩,出列道: “啟稟陛下,臣有要事稟報。” 皇帝微有不耐,抬了抬手,“說!” 在眾臣各含深意的目光中,孫岩目光坦然,一五一十說了關於鬱州大旱、百姓顆粒無收又遇苛捐雜稅,最後處處饑荒、餓殍千裏等一係列慘狀。 其中細節之處,與將軍府收到的那三張簡筆畫上竟然分毫不差。 顧白極不動聲色的觀察朝堂上的眾人,雖都是些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狐狸,但因為孫尚書說得突然,除了他之外,旁人眼裏或多或少露出些不知情的茫然來,還有幾個,則有一種秘密被突然揭露的隱怒。 顧白極心下了然,收到那畫像的,除了他和孫岩,再沒旁人了。 看來和林桓所說差不了多少,這位尚書的清名,百姓中也有傳聞,所以那人才會在他之外,又選了孫尚書。 孫岩說完,隱怒的那幾人中一人當先出列,反駁道:“陛下,孫尚書這是不知從哪兒道聽途說一些消息,跑陛下跟前危言聳聽來了。” 有一個人開口,又有兩三個人跟上,皆是說太平盛世,哪裏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孫愛卿。”皇帝臉色也不太好看,有些混濁的眼眸微微眯起,“天佑我大昭,盛世安樂,你這是諫言不成,嚇唬朕來了?” 在幾天前,孫岩曾委婉勸諫過皇帝,勿耽於享樂,盡量增加些上朝次數。 孫尚書眉頭緊皺,但官場沉浮多年,到底也有幾分沉著,隻說道,“陛下,臣斷然不敢妄言,鬱州饑荒,臣已著人查探清楚。” 這也是他在聽說之後,一直等到今日上朝才開口的原因。 孫岩為人清廉,朝野皆知,他如此說,朝中已有部分人相信了,這個朝廷畢竟沒有真的爛得徹底,饑荒致使百姓成群餓死一事,到底還是太過駭人聽聞了一些,一時間,朝堂上響起一陣輕微的議論聲。 “孫尚書。”楚鈞出列,質問道,“非是旁人不信你,實在是你空口無憑,便是有饑荒,也該有當地官員層層上報,怎的之前從未聽說起?” “殿下這是何意?”孫尚書說完,忽然悲從心來。 一個泱泱大國,天災無情,饑荒橫肆,國君閉目不見,儲君刁難隱瞞,如此下去,國將不國。 孫岩老淚縱橫,磕頭道,“陛下,臣若有半點欺瞞,願以死謝罪。” “孫尚書。”戶部尚書目光晦澀的看著他,“你當真不知欺君之罪該當如何不成?” “你……”孫岩正想開口,顧白極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可作證,孫尚書所言,千真萬確。” 顧白極自回朝以來,很少在朝堂上開口,此時忽然出頭,幾乎是滿朝靜謐,就連孫岩自己都愣了一瞬。 “顧白極?”皇帝麵上更是不喜,“你這又湊的什麽熱鬧?” “陛下。”顧白極道,“臣不是湊熱鬧,此前臣外出時,機緣巧合下,遇見一個從鬱州前來的乞丐,他口中的鬱州,與孫尚書描述的並無二致。” 皇帝這才皺了皺眉,“果是真的?” 顧白極點頭,“千真萬確,臣因此前南疆前車之鑒,唯恐百姓被逼到絕路發生暴亂,便遣人前往鬱州查證,孫尚書所言,確是事實。” 皇帝大概是打仗打怕了,聞言確實重視了些許,問道:“你一開始怎麽不報?” 顧白極道:“消息不曾證實,臣不敢妄言。” 此言算是將之前那些人的話反駁回去了。 顧白極說著,將畫卷拿出,說道:“鬱州饑荒已到極致,去往鬱州的使者特地將饑民畫下,請陛下過目。” 皇帝道:“呈上來。” 內管上前一步,將畫卷接過展現在皇帝麵前。皇帝看了片刻,麵色徹底沉下去,一掌拍在龍椅扶手上,對內官曆聲道: “拿下去,給眾位愛卿仔細看看。” 內管頷首,將展開的畫卷一一呈現在眾人麵前。 畫卷不過一臂之長,畫上之景卻是十足的動魄驚心,令人駭然。 不說旁人,顧白極亦是第一次見這幅畫的真容,也驚了一瞬。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眾人口中大未必佳的楚無,除了一手精絕的醫術,丹青竟然也是如此的登峰造極。 他的阿有啊,他的好,總是一次次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七十六章 拿命護 那日收到的幾副粗糙的畫麵,此時竟仿佛有了靈魂一般,真真切切的出現在了這小小的一幅畫作上。 天上如火在炙烤,地麵幹黃皸裂不見半點生機,滿目瘡痍的天地之間,宛如行屍的百姓或啃著一根幹枯的枝幹,或趴在地上咬著幹裂的土塊。有人架火烤屍為食,有人提刀易子為肉…… 畫麵之生動,直讓看見的人放佛瞬間置身於這樣的場景中,再犀利的言語辯解都失卻了力量。 若非親眼所見,這樣的慘烈之狀,窮盡人的想象也無法複製出來。 別說是皇帝,就連那幾個方才還極力斥責孫岩的人都沒了言語。 有幾個尚且有幾分血性的老臣,當即就紅了眼眶,大哀百姓之艱。 “陛下!”孫岩哀呼,“炊人骨以為柴,烹人肉以為食,這是何等慘烈,百姓危矣!懇請陛下速速派人賑災,就災民於水火。” 皇帝看著朝上先前開口的幾位大臣,怒道: “這就是爾等口中的危言聳聽,百姓已無生路,爾等卻還在朕麵前唱演著盛世清平,是不是真打算待我大昭百姓死絕,才會將消息傳到朕麵前來?爾等如此蒙蔽於朕,當真是罪該萬死!” 朝堂上立刻又跪了一片,“臣等查證不及,罪該萬死!” 也有一些人掙紮著道,“陛下,這……到底隻是一幅畫作,難做可信之憑證啊!” 顧白極沒有立時開口反駁,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隻要災民以及可能會有的民亂入了皇帝心裏,想來短時間內他是不會再放任自己閉目塞聽的。 果然,那人剛說完,就聽皇帝怒道:“既然不信,便去求證,而不是放任不管,寧卿既如此屍位素餐,這官也沒必要再當了。” 那人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小小的質疑,竟然直接丟了整個仕途生涯。剛要求饒,皇帝已經不耐煩的擺擺手,命人將他拖了下去。 殺雞儆猴之後,朝堂上再沒有了反駁的聲音。 “孫岩,顧白極。”皇帝道,“你二人好好說說,這場饑荒究竟怎麽回事,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依據?” “回稟陛下……” “報!”孫尚書剛要開口,就聽宮門外有鬱州使者急報,皇帝抬了抬手,使者匆匆走了進來。 顧白極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心道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