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檀音愣在當地,這招借力打力對他而言太過熟悉,分明是玉山劍法!他又驚又懼,傻傻地看著劍客與花月影纏鬥,甚至忘了助陣。 花月影的兵器是一把淬毒的匕首,與長劍相比,攻擊範圍不夠大,那劍客顯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兵器的優勢,且戰且走,虛虛實實地往花月影要害處亂刺。 翟昱、駱尤、明彪華等連忙變招,重新殺過來。花月影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輩,一邊奮力抵抗,一邊伸手到懷中摸暗器。 月亮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裏,鬱鬱蔥蔥的樹木把廂房裏透出來的燈光擋了個七七八八,花園籠罩在一片浮動的昏暗當中。 紀檀音驚惶地站在原地,腳下像生了根,焦急地盯著混戰的人群。 忽聽倪貫鳴大喊一聲:“小心!” 他話音未落,花月影便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呼,踉蹌著半跪在地。 “花姊姊!”紀檀音著急地喚了一聲。 就在此時,黑衣劍客又使了一招春水泛漪,七八人的兵器撞在一起,發出一連串丁零當啷的清脆響聲。他四兩撥千斤地拖延住在場的高手,向防守最薄弱之處紀檀音所在地衝了過來。 紀檀音抽出映雪劍,和他戰成一團。玉山劍法對玉山劍法,一招一式,黑衣劍客似乎都更為純熟。紀檀音內功不到火候,劍上氣力弱些,每一次雙劍相交,都被震得倒退半步。 他憤怒地咬著牙,映雪劍越使越快,在黑暗中織出一張光網。 玉山劍法本講究的是以靜製動,以快打慢,以柔克剛,尋對方破綻而擊殺,無論麵對什麽強敵,使劍者都不能慌亂,可紀檀音到底年輕,沒能沉住氣,手上漸漸沒了章法,破綻迭出。 幾招之後,一柄利刃刺破劍網,直紮向心窩。紀檀音來不及格擋,慘白著臉沉下左肩,隻求受傷輕些。 便在此時,對方忽而抬腕,劍身轉平,在紀檀音肩膀上拍了一下。紀檀音被一股大力衝擊得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黑衣劍客甩出一把飛鏢,趁眾人躲閃之際躍上院牆,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沉默持續了一陣。一眾武林高手陰沉著臉站在花園中,好不狼狽。紀檀音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朝花月影盤坐的地方走,關切道:“花姊姊,你不嚴重吧?” “慢著!”倪貫鳴斜刺裏躥出,冷著臉攔在紀檀音麵前,眉宇間三道豎紋又深了些,狼一樣的目光撕扯著紀檀音,“紀兄弟沒有什麽話說麽?” 明彪華、駱尤、翟昱、通柳奎、丐幫胡寒、紫鬆會方浪等也走上前,將紀檀音圍住了。 紀檀音自見到黑衣劍客使玉山劍法,心中便是煩惱不堪,不耐煩道:“前輩這是何意?” 通柳奎尖聲道:“方才那人使得可是玉山劍法?” “正是。” 倪貫鳴喝道:“你還裝!那人是誰?” 紀檀音如實道:“我真不知。” 素來穩重的明彪華也動了氣,看來是被那黑衣劍客戲弄狠了,怒道:“你玉山劍法不傳外人,還能是誰!” 紀檀音聽他汙蔑師門,怒火中燒,強自按耐著不忿,解釋道:“我與那人過了幾招,他使的雖然是玉山劍法,我卻感覺陌生得很,絕不可能是我師兄!而且前輩們也看得出來,那人內功修為極深,我兩個師兄可沒這等造詣!” 沈沛拖著流星錘緩緩走來,道:“不是你師兄,便是你師父了。” 他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又被玉山劍法所傷,紀檀音心中愧疚,誠懇道:“沈伯伯明鑒,我師父在玉山隱居得好好的,數年來甚少下山,怎會是他?何況您先前也說過,年輕時和他相識一場,頗有淵源,我師父不會傷害自己朋友的。” 一語畢,沈沛臉上浮現一絲尷尬,他以為紀檀音故意譏諷自己當年的手段,心虛地冷哼一聲:“紀大俠向來心思深沉,我如何揣測得清。” 倪貫鳴道:“那人若非紀恒,為何對你劍下留情?” 這也是紀檀音不解之處。客觀說,方才那劍客的高大身材確實和紀恒相似,精純內功,比起紀恒也在伯仲,隻是紀檀音與他交手時感覺分外陌生,且素來敬仰師父品德,因此堅決不認。 明彪華等咄咄逼人,紀檀音猶如落入虎口的小白兔,看著可憐兮兮的。舉目四望,見白日對他禮遇有加的各個前輩高手忽然變臉,目光中滿是懷疑、忿恨和警惕,心中茫然不解,又格外委屈。 謝無風見紀檀音被逼問得說不出話,連忙從藏身的葡萄架下出來,勸道:“各位高手,有話好好說,莫要欺負我阿弟。”他伸手去拉倪貫鳴的衣袖,被倪貫鳴狠狠一推,跌倒在地。 “謝兄!”紀檀音壓抑許久的怒火噗嗤被點燃,當即抽出映雪劍,在身前畫了個半圓。 明彪華等後退一步,也紛紛亮出家夥:“你待怎地?” 劍拔弩張之際,一直躲在樹下運功療傷的花月影開口道:“你們這是幹什麽?管那刺客是誰,總與紀小兄弟沒有幹係。一眾成名的前輩高手,欺負一個半大少年,傳出去還不讓人笑話!” 紀檀音知道自己武功不敵,本已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於孤立無援中聽到花月影此言,眼眶立刻濕潤了。 花月影續道:“我相信方才的刺客並非是紀大俠。紀大俠雖已退隱江湖十五載,但其品性高潔,卻是口耳相傳的。我年紀輕沒趕上,在場的有些朋友曾與紀大俠打過交道,想必心中有計較吧。” 丐幫幫主胡寒手握檀木長棍,在地上敲了兩下,道:“花閣主所言有理,方才一時情急,行事有些莽撞,現在想來,紀大俠絕不會那般暗箭傷人。” 幾句話一說,倪貫鳴等臉色也緩和了。 沈沛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平時儒雅的做派,對紀檀音道:“紀兄弟不要見怪,並非我們欺負你,隻是眼見為實,那黑衣人使的確實是玉山劍法。況且能從今晚眾位朋友手下逃脫的,武林中也沒有幾人。不論此事是否另有隱情,你玉山劍法心決流出,總是個不爭的事實,須得留意。” 他此番話既為明彪華等找回了麵子,又綿裏藏針地暗指玉山神劍並未洗脫嫌疑。紀檀音對他的印象一落千丈,可此刻局勢未明,不好發作,拱手道:“多謝各位叔伯信任,我明日即飛鴿傳書去玉山,向師父問個清楚。” 沈沛又向眾位高手道謝,說道今日多謝他們助陣,來日必將報答雲雲。 紀檀音快步走到謝無風身邊,緊張地拉著他的手,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悄聲問:“你沒事吧?” 謝無風搖頭,將紀檀音冰涼的手心按在自己胸口上,嗔怪道:“你才是嚇死我了,好端端的,跟這麽多厲害的人拔劍!” 紀檀音回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調皮地衝他吐了吐舌頭。 “我去看看花姊姊。”他安慰了謝無風幾句,朝榕樹下盤坐的花月影走去。 花月影先前和黑衣人打鬥時,不幸中了一劍,好在傷口不深,現下血已止住了。 紀檀音朝她深深一揖:“花姊姊,方才多謝你了。” 花月影還禮:“有甚麽好謝的,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明莊主他們一時衝動,行事多有得罪,你不要計較才好。” 紀檀音忙道:“我明白。” 月亮從烏雲後露出了頭,皎潔的光芒灑在被刀光劍氣弄得一片狼藉的花園中。沈沛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蹺,方才那賊囚殺害了我兩名徒弟,此事絕不能善終。天色晚了,沈某鬥膽請各位朋友在府中住下,共同商議,”說著,意味深長地朝紀檀音看了一眼,“尤其是紀賢侄,一定要留下。” 紀檀音向來吃軟不吃硬,聽到他要將自己強行軟禁,心中氣憤,正要反對,花園角門突然被撞開,沈沛的大徒弟一身髒汙地闖了進來,哭喊道:“師父,蔡大人和蔡千金……遇害了!” 沈沛身子一晃,被七殺拳駱尤及時扶住了,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徒弟雙目圓睜,臉色蒼白如紙,汗如雨下。不知是見了怎樣一幅恐怖景象,他劇烈地發著抖,語無倫次道:“是……是真的!都是一劍封喉,屍體已經潰爛了……全身布滿膿包,流黑水……還有一種白色的蟲子……” 沈沛吞了口唾沫,他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鎮定下來,匆匆往蔡輝盧歇息的地方趕去,經過大徒弟身畔時,忽而抬腳將他踹出兩丈之外,吼道:“廢物!我命你護衛蔡大人安全,你就是這麽做的!” 明彪華、駱尤等人跟在沈沛身後,麵色凝重地相互使眼色。 紀檀音一聽那徒弟描述屍體情狀,就知道與殺害溫時玉的是同一個人,當下便要跟上去看,這時謝無風忽然扯住他的衣角,嚴肅地搖了搖頭。 紀檀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壓低聲音解釋:“溫大人也是這樣……” “你還不明白嗎?”謝無風一把將他扯到懷裏,溫熱的嘴唇在他耳畔,悄聲道:“剛才的黑衣劍客和殺蔡大人的是一夥的,這邊調虎離山,那邊伺機下手,你師父已經被他們懷疑了,要我說,當務之急是離開這兒。” “可是……”耳朵濕熱而麻癢,紀檀音忍耐著搓揉的欲望,明亮的雙眸閃著一點倔強的光芒,“既然跟師門有關,我就更不能袖手旁觀了。”第13章 猢猻散 二更時分,本該是夜深人靜,睡夢香甜的時候,客棧裏卻燈火通明,吵嚷不絕。賬房先生滿頭大汗,算盤打得劈啪響,等待退房付賬的武林好漢擠作一團,神色不耐。 掌櫃的小心翼翼地繞著這群人走,試探著問:“各位爺,住的好好的,怎地大半夜退房?明日沈老爺莊上不是吃喜酒嗎?” 一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還吃甚喜酒!喜事變喪事,晦氣!” 沈沛在此地甚有威望,客棧劉掌櫃本欲等天亮去沈宅賀喜,聽了漢子所言,奇道:“出了何事?” 另一人道:“實話跟你說了罷,沈老爺的親家和準兒媳,幾個時辰前都死了!等消息傳出去,朝廷必派重兵來拿,我等留在此處,個個都是嫌疑犯。” 劉掌櫃鼓囊囊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竟有此事!可知是誰幹的嗎?” 先前那人不耐煩了:“想知道自己去打聽!” 劉掌櫃連忙住口,前一日花月影在大堂中殺人已駭破了他的膽,不敢再招惹這些拿兵器的。 不同於大堂的吵鬧,二樓最西邊的客房安靜得落針可聞。紀檀音一動不動地盯著灰牆,油燈顫顫巍巍的光芒打在他臉上。 他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單純發呆。 過了一會,房門開了,謝無風走了進來,樓下的交談和爭吵之聲忽而拔高,變得清晰鮮明,隨著他關門的動作,又微弱下去。 謝無風道:“蔡大人遇害一事已經傳開了,來參加婚宴的客人怕被牽連,都急著逃走呢。” 紀檀音點點頭,蔡輝盧潰爛發臭的屍身又浮現在腦海裏,他胃裏一陣翻騰,取過桌上涼茶一飲而盡。 其實他和謝無風並未進入蔡輝盧歇息的望鶴廬,隻躲在窗外窺探了一眼,隨後便趁沈沛、明彪華等一眾前輩慌亂之際離開了沈宅,但那一眼所見,實在驚駭可怖,把紀檀音臉都嚇白了。 他並非沒見過死人,但實在不曾遇到過這樣殘忍的手法。 西番教。 沈沛、明彪華、駱尤、通柳奎,在場的幾個前輩見多識廣,捂著鼻子草草驗過屍身,一致判定乃西番教所為。傳聞中與西番教暗通款曲,有生意往來的倪堂主,也沉默著肯定了這個推測。 謝無風見紀檀音發愣,打了個響指:“咱們也走麽?” 紀檀音腦子亂得很,隨口道:“你害怕了?不妨事,你又不會武功,官兵拿你作甚。” “我有什麽好怕的,不是擔心你麽。”謝無風調笑兩句,見紀檀音懨懨地不理,便走近他身畔,尋一張杌凳坐了,問道:“煩惱甚麽呢?” 紀檀音道:“想今晚那個使玉山劍法的刺客。” 謝無風看到桌上有一方半幹的硯台,一團揉皺的紙,問道:“你還真懷疑你師父?” 紀檀音急得臉紅,雙臂用力一擺:“怎麽可能!我本來要讓小七傳書與師父,隻是想起這正是他一年兩次閉關修煉的時候。等出關怕要四十九日以後了,收不到書信,這才揉了。” 謝無風連忙安撫道:“這就急上了,我不過隨便問兩句。”見紀檀音仍是愁眉不展,苦思無解的模樣,謝無風便裝出懵懂無知的語氣,提起他在葡萄架下觀看時,見紀檀音和刺客使的雖然是相同招式,但每招均有細微不同,那人仿佛更笨拙,隻是氣力大得很,把紀檀音一推一個趔趄。 紀檀音和刺客交手之時,心中便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之感,被謝無風一點撥,恍然道:“我說來!原來他並不知道玉山劍法的心決,劍招與內息不能合二為一,乃是照貓畫虎學了招式,全憑著深厚內功壓製我!難怪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謝無風眉梢一揚,訝異道:“我隻是道出我所見,這會你說的可就是天書了。” 紀檀音興奮不已,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幾步,喃喃自語道:“所以刺客跟玉山神劍沒有關係!” 他年紀輕,既不知眾口鑠金的道理,也不明白對不精通玉山劍法的外人來說,很難辨別招式中的幽微之處,當下以為自己洗脫了師門嫌疑,心中十分高興。轉頭看見謝無風在油燈下坐著,臉上泛著一層暈黃瑩潤的光,含笑注視自己,便走過去用力抱了他一下:“謝兄,感謝你!” 在望雲鋒上,紀檀音也常跟師父師兄們撒嬌,這一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抱了一抱正待起身,謝無風卻摟著他的腰不讓走,還把他往腿上按,口中笑道:“難得阿音肯親近我,我不能放手。” 紀檀音本是無心,被他鬧了個大紅臉,抬手在謝無風額頭推了一下,轉開臉道:“你不要胡說!” 謝無風後腦勺磕在羅漢床的柱子上,裝模作樣地“唉喲”一聲。紀檀音立刻緊張起來,問他是不是傷到了。他立在謝無風身畔,被謝無風摟著腰,坐又不好坐,隻好半屈著腿,一雙眼睛水葡萄一般,擔憂地望著對方。 兩人對視半晌,謝無風漸漸斂去笑容,溫聲道:“無事。” 他自知擔不起紀檀音那聲“謝兄”。 遇到紀檀音以來,他一直抱著戲弄和看笑話的心態,一麵想知道這個漂亮傻瓜什麽時候能發現自己的身份,一麵想看他的熱血、理想和抱負在險惡的江湖中如何撞得頭破血流。多年闖蕩,世態炎涼看遍,人情冷暖嚐盡,謝無風修煉出一副和善的笑模樣,皮囊底下卻藏著一顆冰涼無情的心。紀檀音於他是個新奇玩意,幾乎不費什麽功夫就贏得了信任,每日裏言語調戲,把俊秀少年惹得臉頰飛紅,實在是愉快得很。隻不知何時起,玩笑之間逐漸多了些從心底發出的愛憐。也許就因為紀檀音那雙眸子,幹淨、澄澈而堅定,對望得久了,謝無風總會心口發燙,好像感染了他的熱情似的。 屋裏好一會沒人說話,一分的尷尬也給發酵到十分。紀檀音掙開謝無風雙臂,拿了個茶甌子倒水喝,故意粗手粗腳的,弄出大動靜。 謝無風取過包袱,來回摩挲著從裏麵露出來的一截劍柄,眼神銳利而冷漠。從溫時玉到蔡輝盧,接連兩件命案讓他心中不安,隱隱有不良的預感。這二位都是武官,且是魯寧黨的中流砥柱,一向與閹黨不和,前陣子還傳聞他們要上奏折請求天子賜死大太監嚴嘉虛,折子沒遞上去,人卻突然暴斃,實在蹊蹺。現在武林中都道是西番教下的殺手,可若真是西番教與閹黨勾結,也有讓人不解之處,西番教多年盤踞雲南,把持著當地民生經濟,閹黨給了他們什麽好處,讓他們放棄當個“土皇帝”,卻來暗殺朝廷大員?況且殺也就殺了,偏還做得如此殘暴,生怕別人不知是西番教所為似的。另有那個使玉山劍法的高手同夥……他的出現大為古怪,分明是想嫁禍玉山神劍一門,更確切地說,是嫁禍紀恒。 謝無風掃了一眼紅著耳朵的紀檀音,沒把這些憂思告訴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什麽茶這樣好吃,也給哥哥拿一盞來!” 紀檀音將茶壺重重放在八仙桌上,道:“你自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