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婚宴日期臨近,路上行走的江湖人士越來越多,孔卓、狗頭王這種交友廣泛的,每日都會遇到熟人,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最後匯集了浩浩蕩蕩幾十人。 這群人中武功出眾的沒幾個,聽說紀檀音是紀恒的高徒,都想與他切磋,路上打了兩場之後,便對紀檀音心服口服。 “阿音真厲害。”謝無風怕被劍風傷到,躲在最外層圍觀,等紀檀音靠近,便遞給他一隻烤得金黃流油的雞腿。 當晚他們在野外露宿,紀檀音左看右看,見柳三娘遠遠地坐在一團篝火前,問:“她怎麽不和你在一處了?” “柳小姐是聰明人,我告訴她我已成親了,她便明白了。” “明白什麽?”紀檀音接過雞腿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問:“你真的成親了?” 謝無風失笑:“你也太好騙了吧。” 第二日,他們到了定陶縣。舉目望去,但見街上來往的都是江湖好漢,來賀沈沛之子新婚的,各式兵器明晃晃地拿在手裏。 孔卓道:“客棧大多客滿,咱們分散尋找住處吧。” 紀檀音和謝無風牽著馬在城中亂轉,柳三娘、金蓮和尚等跟在他們身後。到了一家叫做錦夢的客棧,紀檀音進去詢問,得知還有四間空房,連忙招呼他們過來。 一行共有七人,隻有柳三娘一個女子,說不得要單獨居住一間。他們正討論如何分配,坐在附近喝酒的一人忽然淫笑道:“爭什麽爭,讓這小娘子來我房裏!” 大堂裏靜了下來,客人們臉上現出嫌惡之色。隻見說話那人滿臉橫肉,一雙眯縫眼正色迷迷地盯著柳三娘瞧,嘴裏吧唧作聲。 柳三娘大怒:“怪行貨!你說哪個?!” 那人笑嘻嘻的:“正是說你這個小淫婦!” 柳三娘口中喝罵,解下腰間軟鞭,“唰”地向那人抽過去。 這一鞭力道十足,仿佛空氣都給撕裂了,看客們不禁讚了聲“好”。扭頭看去,卻見那醉鬼下盤不動,漫不經心地一抓,竟將鞭子牢牢地握在掌心裏。 叫好聲還未落,抽氣聲又響起。 柳三娘急了,拚命往回扯,鞭子卻生了根似的,難以收回分毫。那醉鬼涎著臉嬉笑,忽然用力一拽,柳三娘始料未及,踉蹌著朝他撲過去。醉鬼伸出左手做迎接姿勢,口中道:“投懷送抱的來了!” 眼看柳三娘要跌在醉鬼身上,紀檀音急忙拔劍。未及出鞘,大堂裏忽然響起一片驚呼。柳三娘半跪在地,狼狽地止住去勢,抬頭一看,隻見近在咫尺是一張肥膩的油臉,雙目圓睜,滿臉驚駭,蠕動的嘴唇已發不出聲音。一把鋥亮的匕首從後向前貫穿醉鬼的脖子,染血的劍尖支棱出來,正直直對著柳三娘。 柳三娘臉上羞憤的紅色還未褪去,一股冷汗已從脊背上滲了出來。她從死人手中扯回自己的鞭子,和竊竊私語的眾人一同往客棧門口看去。 隻見十幾個身著藏青色短打的年輕男子簇擁著一名女子走了進來,一行人行動悄無聲息,內功修為十分了得。女子長得格外貌美,膚白勝雪,明眸善睞,隻是看著冷冰冰的,叫人不好親近。 凡他們經過之處,客人們都屏息凝神,有的還低垂眉眼,往後退了一步。 “花閣主,”店裏有幾個資曆老的,與那女子打招呼,“別來無恙啊?” “挺好,勞你記掛了。”女子的態度不冷不熱,得她回話之人卻像受了賞賜,炫耀地對同伴使了個眼色。 幾句話一說,紀檀音已猜到這女子正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刺客組織“朱月閣”的閣主,花月影。朱月閣專事暗殺,創立數百年來,一直行事低調,活在江湖傳聞之中,直到六年前花月影接任閣主之位,一改先前作風,開始在武林中走動露臉,這幾年廣納英才,聲望愈重,誰都要敬上三分。 一片寂靜中,花月影輕移蓮步,走到醉鬼身畔,嫌惡地掃了一眼尚還溫熱的屍體。柳三娘連忙站起,深深行了個禮:“多謝花閣主出手相救。” 花月影淡淡一笑:“不必。”頓了頓,又道:“對女人不敬的男人,殺了便是。” 大堂裏無人敢應答,好些五大三粗的漢子緊張地低下了頭。花月影似是很滿意自己的威勢,扶了扶頭上戴的滿池嬌分心,對柳三娘道:“朱月閣包下十幾間天字號房,你若不嫌棄,與我們同住便是了。” 柳三娘在武林中是無名之輩,哪裏比得上花月影的地位,當下感激不盡地應了。 朱月閣的人離開了,大堂裏的客人終於能大口喘氣,但彼此仍舊壓著聲音交談,生怕被誰聽到似的。紀檀音隨便選了一間房,拉著謝無風去歇息了。 定陶縣也在鬧旱災,但知縣不克扣救濟糧,所以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些,客棧裏各色擺設,也比先前的客棧精致許多。隻見房屋裏擺著兩張螺鈿床,中間隔著一扇屏風,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樣,桌上湯瓶、茶盒等也一應俱全。謝無風四處巡檢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旋身看紀檀音坐在涼杌上發呆,笑問:“想什麽呢?” 紀檀音老實道:“花閣主。” 謝無風一挑眉,意味深長道:“花閣主確實是個如花似玉的妙人,隻是年紀比你大上不少。” 紀檀音白了他一眼,咬唇思索一陣,歎息道:“我在想方才調戲柳三娘的醉漢,許是喝多了說瘋話,但罪不至死吧。沒想到花閣主下手這樣狠毒……” “我倒不覺得,”謝無風倒了杯茶,湊近嗅了嗅,目中迸出些許寒星,“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相處了半月之後,紀檀音終於後知後覺地對謝無風起了點狐疑之心,問道:“剛才看見那個人慘死,你都不害怕嗎?” “有什麽可怕的,是他活該。再說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紀檀音慢慢皺起眉頭,不太高興地“哼”了一聲:“你對生死都如此輕慢,我真不知道你會在意甚麽。” 謝無風笑了笑,放下茶盞,親昵地拍他的發頂:“我在意你呀。” 紀檀音猛一擰身躲開他的手,耳朵尖紅彤彤的。第10章 賀新婚 次日清早,兩人梳洗了,在房裏用過早飯,便會同狗頭王,孔卓,金蓮和尚等一齊往沈宅趕去。 沈沛的宅邸修在定陶縣城外,依山傍水,前後共三進,院中有一座花園,假山涼亭錯落有致。因怕家中地方不夠,又在新蓋了幾間大卷棚,擺設桌椅,款待賓客。 沈沛的弟子、家丁們在門口站成兩排,笑臉迎客。 謝無風問:“今日便拜天地嗎?” 紀檀音搖頭:“今日隻是婚宴,明日才觀禮。”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沈宅大門,孔卓整了整衣衫,報上名號,拱手道喜,其他人學著他的樣子做了介紹。 “久仰,久仰,”沈宅的管家與他們見了禮,目光射向紀檀音和謝無風,“這兩位是?” 紀檀音麵上微訕,他還未成名,一路上靠著師父的名頭收獲許多禮遇,這一刻卻有點不好意思了。好在狗頭王等人搶著幫他做了介紹,道他是玉山神劍的小弟子,和表哥出遊路過此地,便來給沈大俠道喜。 “原來是紀恒大俠的高徒,”那中年人欠身道:“失敬失敬。” 一行人被請進院中,紀檀音跟在家丁身後,隻見偌大的庭院裏擺滿了桌椅,密密麻麻都是客人。 孔卓、狗頭王等人被安排在花園中入席,紀檀音、謝無風和金蓮和尚、飛毛腿司鈞卻被帶進了名為仙雅居的會客廳。 廳裏共擺著八張桌子,瓜果酒水比外麵精巧許多,顯然是為江湖上有名氣有地位之人準備的。他們被家丁安排在第五桌,坐下之後,紀檀音便悄悄觀察起周圍的客人來。 “這不是小腳和尚嗎?”第五桌的好漢有識得金蓮和尚的,指著他開起玩笑來。 金蓮和尚冷著臉不搭理,飛毛腿司鈞嘴巴閑不住,和他們攀談起來。 “這兩位兄弟也不說話,不知是何方高人?”一個身材矮小,臉色蠟黃,眼珠子一刻不停轉來轉去的漢子指著紀檀音問。 “呔,你不是號稱武林中的小靈通?”司鈞嘲笑道:“這便不知了?” 旁邊一人道:“王算盤,你自詡知曉武林一切秘辛,原來是吹牛皮!” “那你說!”王算盤有些惱了,麵皮漲得通紅,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兩位著實麵生得緊。” 司鈞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這位紀兄弟是玉山神劍紀恒大俠的愛徒,謝兄弟是他表哥,不會武功的。” 其他幾人聽後,都吃了一驚,端起酒杯與紀檀音敬酒,詢問他紀恒的現狀,隻有王算盤在最初的怔愣過後,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謝無風來。 謝無風察覺到他的注視,也不抬頭,繼續泰然自若地飲酒。他耳朵裏灌滿了同桌客人的恭維和歎息,都在討論紀恒和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而紀檀音生澀又笨拙地與他們周旋,滿口“我師父”,自豪又傻氣。 有人問:“紀大俠當年緣何突然歸隱?” 紀檀音搖搖頭,實話實說:“我不知道,許是厭倦了打打殺殺,想和我師娘過太平日子吧。” 眾人歎道:“紀大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喝了一巡酒,一個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頭的老者撚著下頜的胡須,感慨道:“我看紀小兄弟年紀輕輕,中氣十足,不日必定也會揚名天下,唉,武林中人才輩出,我們這把老骨頭,也是該讓路了。” 司鈞問道:“那左老前輩年輕時,武林中又是何光景?” 左貴子啜了一口金華酒,賣弄起資曆來:“要說二十年前,武林格局跟如今可是大不相同。說起第一高手,當屬紀大俠無疑,此外羿吟風、阮邦騫、井王卓等也不差。可惜這幾位大俠要麽隱居,要麽慘死。而論起門派組織、武林世家,首屈一指的當屬唐家堡。如今還有多少人知曉唐家堡的名號?我實話說,別看現在洗硯山莊,朱月閣,玄刀門煊赫一時,跟當年的唐家堡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王算盤附和道:“正是,二十年前唐家堡如日中天,隱隱有號召群雄之勢,可惜一夜之間,堡主夫婦雙雙身亡,那麽大一個攤子,就此散了。” 左貴子長歎一聲,道:“小靈通,你且說說,唐連衛夫婦是被何人所害?” 王算盤搖頭:“這是一樁公認的無頭懸案,武林中流傳的說法,認為是西番教所為。” 紀檀音驚異道:“又是西番教?” 王算盤道:“有什麽稀奇,他們作惡還少嗎?” 司鈞把任城衛指揮使溫時玉被害的情形說與眾人,左貴子道:“蔡大人不正是溫時玉的上司?待會見了他,細細詢問一遭便是了。” 司鈞揶揄道:“人家是千裏迢迢嫁女來了,你何苦拿這些事掃他興!” 王算盤道:“也不能如此說,蔡大人和武林好漢一向聯係密切,我聽說,這次與沈沛大俠結親,也存了一份心思,想號召各路英雄組建西南聯盟,抵禦大洵人。這幾年大洵國養精蓄銳,說不準哪天便向雲南出兵了。閹黨一向的策略你們是知道的,一群隻顧自己安逸的軟蛋,哪管國家安危?” “那敢情好!”司鈞一拍大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公推沈大俠為武林盟主,先踏平西番教,再殺幾個大洵蠻子!” 他話音剛落,便聽一個渾厚聲音說道:“承蒙司兄弟抬愛,沈某愧不敢當。” 滿桌的客人忙不迭站起來,與來人見禮。紀檀音好奇打量,見麵前站著一個精壯男子,穿著紫綾深衣,頭戴方巾,打扮得甚是儒雅,正是宅邸主人沈沛。 沈沛和司鈞、王算盤等寒暄幾句,向紀檀音笑道:“這位貴客,想必就是紀恒大俠的愛徒了吧。” 紀檀音忙道不敢,向他深深一揖。 沈沛麵色紅潤,兩頰豐滿,是個慈眉善目的模樣,還了禮,道:“在下多年前曾與紀大俠有過一麵之緣,相處甚是融洽,江湖中有些流言蜚語,皆是小人造謠,紀賢侄可別當真。” 他看了謝無風一眼,禮貌性地點了個頭,便邀請紀檀音坐到前麵第二桌去。 紀檀音早就觀察過大廳的客人,尤其是坐在頭三桌的,雖不能全部識得,卻也知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當下推拒道:“多謝沈伯伯好意,我是無名小卒,坐那裏隻怕不合適。” “誰說不合適?”沈沛攬著紀檀音的肩膀,朗聲對眾人道,“這位是玉山神劍的小徒弟,今日列位見過了,都來與他喝一杯酒。” 大廳的客人吆喝著起哄,紀檀音紅著臉,由著沈沛請到第二桌去了。 第二桌坐著陰陽掌通柳奎,玄刀門門主翟昱,洗硯山莊莊主明彪華,七殺拳駱尤,流火堂堂主倪貫鳴,個個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或武林門派的首領。紀檀音和他們依次見禮,坐如針氈。 幾位前輩人倒和氣,吃著點心,談些閑話。 陰陽掌通柳奎長得十分秀氣,一雙手掌白嫩纖細,像姑娘家的柔荑,但拍在人身上,卻能讓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見他抿了一小口酒,掐著嗓子問身旁的人:“洗硯山莊遠在臨洮府,明莊主不遠千裏親自來為沈大俠賀喜,可真是費心了。” “沈大俠的麵子自然是要給的,”明彪華笑道,“流火堂遠在四川,倪堂主不是也來了?何況素來不下山的方韶大師,德高望重的淨直道長、玉白師太都來了,我當然也要來湊湊熱鬧。” 坐在第一桌的少林寺方丈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道:“沈先生盛情難卻。”武當掌門、恒山派師太也微笑點頭。 “要我說,大家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流火堂堂主倪貫鳴是個火爆脾氣,在座各位中他武功隻算二流,但武林中各式著名兵刃,兼暗器毒藥,無不產自他家,因此在江湖中很說得上話。隻聽他粗聲道:“沈大俠借著兒子大婚的由頭宴請群豪,不就是想做武林盟主,提前試探各位心意嗎?我是既無武功,又無才德,聽命於人也是沒法的事,就不知各位英雄對於屈居人下作何感想了。” 他這一席話說得尖刻,其他人微微變了臉色,一時無言。紀檀音半垂著頭,一會瞧這個,一會瞧那個,心髒砰砰跳,十分興奮。 玄刀門門主翟昱,號稱霹靂刀的,咳了一聲,淡淡道:“倪堂主這話說的也忒嚴重了,大敵當前,武林中人自該聯合起來,至於盟主之位由誰坐,到時再議不遲。” 倪貫鳴譏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想做盟主?何況什麽敵人值得這樣緊張?不會又要提西番教吧?說句實話,這麽多年,除了傳言,我還真沒親眼見過西番教作惡。” 七殺拳駱尤道:“西番教已經滲入中原,你沒聽紀小兄弟說嗎?他們暗殺了蔡大人手下的得力幹將。” 紀檀音聽他們提起這茬,開口道:“沒見過屍體,不好定論的。” 一語未畢,見數道犀利目光射將過來,急忙補了一句:“但不離十是西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