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臉斷斷續續地哭道:“我是一時昏了頭了,少俠饒我這次,我再不敢了!都怪那個臭狗肉張文!是他騙我幹這行的!他說這個來錢快,上頭急著買孩子,出手闊綽得很……我是豬油蒙了心才會信他……少俠饒了我,那啞巴是我拐的第一個孩子,我還沒真正害過誰……”  紀檀音和金蓮和尚對視一眼,都預感到事情不止表麵看起來這樣簡單。金蓮和尚朝麻臉狠踢一腳:“別哭!說清楚,什麽張文,住在哪裏,上頭又是誰!”  “我說!我說!大爺別打!”麻臉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張文是個地痞混混,住在七柳街,上頭是誰我也不清楚,那人都是和張文聯係的,行事隱蔽得很,張文曾講起……”他猶豫而膽怯地看了紀檀音和金蓮和尚一眼,見金蓮和尚抬腳要踹,這才低聲而快速道:“那人功夫好了得,是某個幫派中的大人物哩!”  紀檀音厲聲道:“你見過那人?”  “張文不讓我見……但我好奇,有次偷偷跟了去……”  就在此時,紀檀音和金蓮和尚齊齊轉頭,映雪劍銀光一閃,打落一柄黝黑匕首!  稻田中黑色的衣角一閃即沒,金蓮和尚縱身一躍,喝道:“是誰!”  麻臉嚇呆了,回過神後拔腿就跑。沒跑幾步,破空聲從相反的方向呼嘯而至,紀檀音瞳孔驟縮,那句小心還未出口,隻見麻臉猛地停下衝勢,身體在一個劇烈的震顫後,重重地歪倒在地,砸起一片灰塵。他眼睛睜得老大,脖子上插著一柄飛刀,墨綠色正從傷口處向四周的皮膚蔓延。  紀檀音認得這種毒,名喚入骨青,且不說麻臉已經被刺破喉管,但這毒就足以讓他在瞬息間喪命。  “喂!”他衝上前搖晃麻臉的肩膀,“死前做件好事,到了下麵好投胎!你說拐孩子的是哪個幫派?”  麻臉眼珠子變得灰白,他的嘴唇動了動,紀檀音忙貼耳去聽,卻隻聽見“嗤嗤”的氣音,幾聲後,連氣音都沒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紀檀音蹲在麻臉的屍體旁邊,有些迷茫地審視著這張醜陋的老臉。他感到一種陌生的情緒,幽微飄忽,難以說清道明,卻是緊繃的,將他纏繞得透不過氣。遠處,金蓮和尚踏著稻尖飛掠而來,嘴裏罵罵咧咧,像是沒追到暗殺者。近處,麻臉全身已變成深綠色,僵硬得像一塊長滿苔蘚的岩石,說來諷刺,這樣倒不顯他滿臉的麻子了。  刹那間紀檀音想起師父的叮嚀,想起謝無風關於人性之惡的議論,自離開玉山以來頭一次感到些許害怕。或許不能說害怕,說畏懼更合適些。  可他在畏懼什麽呢?紀檀音自己也不知曉。  金蓮和尚一屁股坐在樹墩上,粗聲道:“娘的,叫那賊囚跑了。”  “是什麽人?”  “不知道,”金蓮和尚想了想,又道,“是個絕頂高手,像你師父那樣的。”  紀檀音點了點頭,忽而覺得不對,怒道:“什麽叫我師父那樣的!”  那夜在沈宅花園中和刺客交過手的人不多,都是些有名望的大俠,按說不會亂嚼舌根,但刺客使的是玉山劍法這一消息卻不知怎麽被透露了出去,正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在武林中傳播。  紀檀音還不知曉這一情況,卻對任何有辱師門的言行敏感得很,質問金蓮和尚:“你懷疑是我師父?”  金蓮和尚慢條斯理地掏耳朵,隨後吹了吹小拇指,道:“誰懷疑了?我雖然看不慣紀恒,但也知他不是這種卑鄙小人。”  紀檀音臉色稍霽,試探著問:“你認識我師父?”  “多年前一麵之緣罷了。”  紀檀音還要問,金蓮和尚倏地站起來,不耐煩道:“去七柳街找那個張文要緊,晚了隻怕連他也被滅口了!”  紀檀音被他提醒,連忙動身。走前看了麻臉一眼:“他怎麽辦?”  金蓮和尚飛起一腳,將那具詭異的屍體踹進了不遠處的密林裏。第18章 一場空  七柳街,他們終究晚來一步。  張文跑了或是被擄走了,炕上的被褥淩亂地堆積著,老舊的衣櫥被扯得七零八落,灶台上有一鍋粥,還熱著,正緩慢微弱地冒泡。  “他娘的,”金蓮和尚啐了一聲,抄起旁邊的茶盒,一股腦將茶葉倒在桌上,隨後捏了一撮放在鼻尖嗅:“上好的碧螺春,他一個窮鬼怎麽喝得起,必是貴客帶來的。”  紀檀音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心中充滿挫敗之感,問:“怎麽辦,報官嗎?”  金蓮和尚“嗤”了一聲:“你我都抓不到的人,官府能找到?何況唯一知道線索的麻臉已經死了,沒證人,衙門才不管。”  “我遇到麻臉,也不過是三個時辰前的事,這消息為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傳到對方的耳朵裏?”  金蓮和尚沉思了一陣,嚴肅道:“是個大幫派,耳目眾多,甚至有可能一直派人監視著我們。”  紀檀音道:“要在第一時間殺害麻臉,擄走張文……他們應該就在商丘。”他停頓了一會,警惕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難道是丐幫?”  金蓮和尚露出詫異表情,緩緩搖頭:“丐幫中多是孤兒和被拐賣的孩子,因此第一任幫主便立下規矩,手下弟子若從事販賣孩子的勾當,是要千刀萬剮的。不太像。”  二人離開張文的破房子,去詢問鄰居可曾聽見什麽不尋常的動靜,誰知隔壁住著個耳聾眼瞎的老太太,一問三不知。  回到鶴林客棧,一進門就看見地上趴著幾個男人,手腳被縛,捆得如粽子一般,紀檀音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花月影道:“這是玄刀門和朱月閣弟子從城中抓來的,臉上都有麻子,你來認認有沒有那個拐子。”  被捆著的漢子連聲叫屈,紀檀音定睛一看,果然個個都是麻臉。  他哭笑不得,連忙把方才發生的事對花月影和翟昱二人講了。  花月影叫手下給那些麻臉漢子鬆綁,有幾個鬧將起來,說要告到衙門去,被丟了一兩銀子在臉上,立刻安生了。  花月影用錢打發了這些人,問紀檀音:“麻臉死前可說什麽了?可有幕後主使的線索?”  紀檀音耳邊似乎又滑過一陣濕乎乎的氣流,那是麻臉瀕死時沉重的喘息,他輕微地動了動脖子,想甩掉那種粘膩的感覺,過了片刻才道:“他沒說什麽。”  花月影定定地看他一眼,似是不太相信,但沒有再問。  翟昱問:“殺死麻臉的那個人,武功有多高?”  金蓮和尚回憶了片刻,似是想不出形容,道:“很高。”  “使玉山劍法?”  紀檀音渾身一震,猛地看向金蓮和尚,原來他那句“像你師父那樣”是這個意思!  金蓮和尚大馬金刀地坐著,麵對翟昱也沒顯出幾分尊重,慢悠悠道:“他沒使劍,但身形姿勢,甩飛刀的動作,都有玉山劍法的影子。”  紀檀音高聲斥道:“既然未使玉山劍法,你胡言亂語,妄自揣測做什麽?”  他心知金蓮和尚之言並非全無憑據,一旦某種劍法練久了,即使換作其他兵器,也能顯出相似的神韻來,但翟昱已然對紀恒十分不滿,紀檀音不願在他麵前繼續增加師父的嫌疑。  果不其然,翟昱若有所思的目光又投向了紀檀音。未等他發表什麽尖銳的議論,花月影道:“翟門主這麽問,是懷疑殺麻臉的與那晚咱們在沈宅交過手的是同一人?”  翟昱頷首,解釋道:“隻是感覺而已。”  “當日的刺客是西番教的同夥,”花月影推測道,“莫非是西番教在背後買賣幼童?”  翟昱沉思片刻,道:“就是這點讓人疑惑,西番教既要暗殺魯寧黨,必然四處遊走,目前的情況,像是對方常來此地,和張文接觸有好一陣子了,難不成西番教在河南已有據點?若真是這樣,事情就嚴重了。”  幾人討論許久,始終無法確定收買孩子的是何組織,河南地處中原,習武之人甚多,大大小小的幫派不計其數,其中有一兩個武功卓絕者也不奇怪。說到最後,還是西番教的嫌疑最大。  紀檀音忽然靈光一現,問花月影道:“花姐姐,可以從入骨青下手嗎?”  花月影一怔,蔥白的指尖撚著衣袖,稍作思索,搖頭道:“入骨青這毒,雖是公謙老兒的獨家配製,但他是個隻認錢的人,誰出銀子就賣給誰,因此不好追蹤的。”  紀檀音道:“那我就去找他,讓他把近年來所有買過入骨青的人告訴我!”  花月影撲哧一笑,笑紀檀音天真。且不說公謙老兒性格古怪,脾氣又大,就算真得到了名單,要查到猴年馬月去!  紀檀音卻也不是沒有頭腦的人,他有個愛好鑽研機關毒藥的二師兄,曾跟他介紹過入骨青此毒,一包藥粉要花二十兩金子。江湖上付得起這樣大價錢的人,應該不會很多,一個個查,總能發現蛛絲馬跡。  花月影不讚同,待要反駁他,斜靠在椅子裏,似睡非睡的金蓮和尚忽然開口:“我倒有個問題,習武之人,買孩子做什麽?”  一時無人接話,大堂裏變得非常寂靜。紀檀音咽了咽唾沫,莫名其妙覺得有點緊張。  “這如何猜得到?”花月影最先回過神來,她語速很快,看金蓮和尚的眼神中含著一點責備,“也許是門中弟子不足,也許是想要個孩兒承歡膝下。但無論什麽理由,都不能拐賣孩子!”  金蓮和尚神色不變,他用粗糙大手撫摸著光禿禿的頭皮,道:“花閣主,你知我意思。”說罷,搖搖晃晃地上樓去了。  花月影和翟昱對視一眼,像是無聲交換了什麽訊息肯定不是好事,因為彼此表情都很凝重,隨後又錯開目光,翟昱默默飲茶,花月影則詢問紀檀音救下的小丫頭在哪裏。  紀檀音討厭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幾次想問,花月影卻總是岔開話題或是刻意沉默。沒辦法,他隻好說起小女孩的情況來。  這回花月影聽得專注,當知道小女孩是個啞巴,還天生癡傻時,她大為惋惜地歎了口氣,讓紀檀音將她帶到鶴林客棧來,“你兩個男人,哪會照顧小丫頭!讓她來和我住吧。”  紀檀音謝過她,道:“妹妹膽子小,中午受了驚嚇,不肯再靠近這裏。我表哥把她安頓在玉露客棧了,有老板娘照顧著,花姐姐費心了。”  此時已是日落時分,花月影喚來客棧夥計,叫他們看上酒菜。紀檀音沒和她一起用飯,他惦記著謝無風和小丫頭,急急忙忙奔玉露客棧去了。  謝無風從來不喜歡幼童。或者應該說,世上的絕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歡,無論是老者還是稚子。這一整天他對待紀檀音救下的小女孩相當敷衍,到了晚飯時分,逗弄似的扔給她一支毛筆,叫她寫自己的名字,誰知那小丫頭攥著筆杆,竟然真的寫了滿篇歪歪扭扭的“雲曼”。  謝無風又問她是否有爹娘,雲曼聽不懂,解釋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眨著眼,開始在紙上作畫兩個五官模糊的女人,一大一小,挽著手在路上走,走著走著,遇到一個滿臉麻子的男人,隨後大人不見了,隻剩小人和麻臉在一處。  謝無風端詳著那些畫,忽而抬頭,直視著雲曼明亮的眼睛,道:“你還挺聰明的嘛。”  他叫來夥計,要了兩碗湯麵,雲曼抱著比臉盤大的海碗狼吞虎咽,謝無風眯著眼睛打量她。  紀檀音走進玉露客棧,找到正在吃麵的二人,雲曼的畫作讓他很驚喜:“這是她畫的?”  謝無風早就聽到他的腳步聲,隻裝作不知,直到此時才淡淡地“嗯”一聲。  他不冷不熱的態度打破了紀檀音的幻想,他本以為中午發生的不愉快已經翻篇了,誰知謝無風還惱著。  紀檀音放不段道歉,也覺得謝無風小氣,很擰巴地站在一旁,下頜繃得緊緊的。  謝無風不管他,挑起一箸子麵吹氣。紀檀音僵硬地站了一會,背在身後的雙手絞在一起,用力地摳著指甲。謝無風從餘光瞥見,心忽然變得很軟,覺得不該如此折磨他的阿音。  “杵著做什麽,用過飯了嗎?”  紀檀音飛快地掃了他一眼,鼓著的臉稍微緩和了些,慢吞吞地在桌邊坐下來。  “今天中午……”紀檀音想要解釋兩句,謝無風笑著打斷他:“好了,我沒放在心上。”  既沒放在心上,還與他置那麽久的氣。紀檀音咬著嘴唇,和謝無風對視一陣,覺得此人十分狡獪,可最終還是卷起唇角笑了。  謝無風問:“麻臉抓到沒有?”  紀檀音點頭又搖頭,將今日發生之事告知與他,謝無風則將雲曼的情況簡單做了介紹。雲曼正捧著海碗喝湯,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好奇地盯著紀檀音瞧。紀檀音對她笑一笑,她又很膽怯地別開頭。  當晚他們三人都歇在玉露客棧,晚間紀檀音嚐試著和雲曼溝通,通過一些拙劣的畫作和令人費解的手勢,他得知雲曼乃是和母親逃難來到河南,半途中走失了。娘倆感情深厚,母親必定在四處找尋女兒,但河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隻不知她幾時能找到商丘來。紀檀音覺得很為難,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第二日一早,紀檀音回到鶴林客棧,見朱月閣和玄刀門的弟子全都穿戴整齊,驚訝道:“這就要走了?”  花月影遞給他一張畫像:“不能再留了,你看。”那是一張官府的通緝令,上麵畫著沈沛的臉,罪狀是“謀害朝廷大員”。  花月影道:“閹黨一向與武林不睦,如今他們得勢,少不得借機整治一番,此地離曹縣太近,不安全。另外我閣中還有些急事需要處理,等不得了。翟門主思女心切,也要啟程。”  紀檀音道:“那……拐賣幼童一事,就不管了嗎?”  花月影和翟昱臉上俱是一僵,翟昱自蔡輝盧遇刺那夜起便不太待見紀檀音,譏嘲道:“玉山神劍一門當真是個個俠義心腸,襯得我們好不冷漠!我且問你,你都不知幕後主使是誰,如何管?”  紀檀音不喜他尖刻語氣,“你怎知我不清楚幕後主使?”  “你知道?”花月影訝異地看著紀檀音,“那你為何不說?”  “我……”紀檀音不願輸了氣勢,含糊道:“我已有了線索,總會查出來的。”  翟昱冷哼一聲:“那就有勞紀少俠為民除害了。”他刻意將“紀少俠”三個字咬得很重,說罷,“嘩啦”一甩袖子,吩咐弟子們啟程。  花月影走到紀檀音身畔,執起他一隻手,溫聲話別,叮囑道:“拐賣幼童一事,恐怕水深,你若查到什麽線索,記得寫信告知我,朱月閣做的雖然是殺人生意,卻也並非黑白不分之輩,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  紀檀音寒透的心突然湧上暖意,略帶無措地點頭:“花姐姐,你真是個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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