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之中,他又聽到了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在趕來,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那麽,拚死也得殺掉一個!  紀檀音空門大開,不閃不避,以一種飛蛾撲火的姿勢,直刺左前方那人的心窩!那人未料得他如此不顧一切,反而遲疑了片刻,被他捅了個對穿,難以置信地倒下了。  紀檀音知道另一柄劍已經到了,他用最後一絲力氣轉過身,希望劍刃從胸口穿過,而非後背。  那把劍確實到了,劍尖凝住不動,隻差分毫便將刺入他的骨肉,隨著紀檀音轉身,劃破了他的衣服。  是殺手心軟了?  紀檀音死裏逃生,腦袋暈暈乎乎的,他扶著牆,急促地喘息著,盯著這個凝劍不發的殺手看,發現他胸口刺出一根拇指粗細的棍子,尖端被骨骼血肉磨爛,正淅淅瀝瀝地淌著血。  “多謝……”紀檀音拄著劍,半跪在地,聲音斷斷續續的,竭力仰起頭看是誰救了他。  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紀檀音怔怔地瞧,眼睛緩緩地眨,以為是在夢中。  謝無風猛地抽出樹枝,殺手喉嚨裏發出咕嘰一聲,摔倒在地。  “阿音,”謝無風蹲下,將紀檀音抱在懷裏,嗓音發顫,“抱歉,我來晚了。”  紀檀音猛地掙了一下,他太虛弱,脫不開謝無風的懷抱,可也足夠表明抗拒的態度。  謝無風不顧他的反抗將他攙扶起來,紀檀音趔趄著跑到金蓮和尚身邊,腳下踩著黏糊糊的血泊,雙手在空中無措地頓了一下,最終揪住他的衣領,眼淚奪眶而出。  “金蓮和尚!”  謝無風出手連點金蓮和尚幾處大穴,但已無濟於事,刀客切斷他的心脈,他活不了了。  “金蓮和尚!金”紀檀音輕輕搖著他的肩膀,忽而想起他厭惡這個稱號,連忙咬住嘴唇。  金蓮和尚氣若遊絲,他看著紀檀音,似是想咧出一個微笑,卻已無力牽動嘴角的肌肉。  “紀大俠當年的恩情……我已報答……”  紀檀音捂著他不斷滲血的傷口,眼淚滾滾而下,驚惶叫道:“金蓮和尚!金蓮和尚!你別死!”  金蓮和尚略微轉動眼珠,看向謝無風,灰暗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得意:“我就知你……你不是……平凡之輩……”  謝無風對他點點頭,道:“可有什麽心願未了?”  “沒有!”金蓮和尚猛吸一口氣,狂笑道:“此生無憾!”  這一笑之下,傷口血液噴湧得更加厲害,紀檀音失聲尖叫。金蓮和尚看向他,亮光一絲絲從眼中褪去,聲音越來越低:“紀兄弟,和尚的俗名叫做……”  紀檀音最終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推開謝無風,想去逼問兩個殺手,那二人卻早成了屍體,其中一個是受傷後服毒自盡的。  紀檀音滿腔悲苦無處宣泄,對著這兩個惡人又踢又打。  官差的聲音越來越近,謝無風道:“阿音……”  紀檀音如同被針刺一般,打了個哆嗦,怒道:“你別叫我阿音!”  他想要質問,嗓音卻沙啞破碎。  他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謝無風也無法回答。可他自認沒對紀檀音撒謊,他確實叫謝無風,順天府人氏。  “回頭跟你解釋,好不好?”  紀檀音搖頭,謝無風進一步,他便退一步,一直退到牆根,眼神戒備而恐懼。  “你先休息一下。”  紀檀音看見他出手,連忙舉劍相抗,但他太累了,不是謝無風的對手,三兩下就被點了昏睡穴,沉沉地闔上眼皮。  謝無風抱起紀檀音,拾起映雪劍,待要離開,看到金蓮和尚孤零零地躺在那裏,躊躇片刻,歎了口氣。他將金蓮和尚也拎了起來,蹣跚著走進黑夜裏。第20章 起爭執  紀檀音醒來時是在一架馬車裏。  道路崎嶇,車輪不時碾過碎石,顛簸得厲害。他睜開眼,盯著馬車頂上晃動的流蘇,腦海中第一個念頭竟是,還不如騎馬。  下一刻,昏睡前的記憶紛至遝來,狠狠地拍打在他臉上,捏出一個怪異而僵硬的表情。  紀檀音艱難地喘了口氣,坐起身拉開輿門。謝無風坐在車轅上,背靠著車廂,感受到動靜,扭頭看了一眼:“醒了?”  紀檀音往後縮了縮脖子,冷冷地瞪著他。  謝無風朝車廂深處點了點下巴,“有水,還有半隻水晶鵝,涼了有些肥膩,將就吃吧,現下走的是山野小路,沒辦法買吃食。”  紀檀音恍若未聞,嘴唇如同牆灰一般,發幹泛白,淩亂的烏發被夢中流出的淚水沾濕,緊緊貼在兩腮上,看起來虛弱而狼狽,然而他望向謝無風的目光卻很淩厲,力道沉重。  謝無風拉緊韁繩,追風追月仰頭嘶鳴一聲,奔跑的速度漸漸慢了,最終停了下來。  在馬車緩慢靜止的過程中,他一直側著身,和紀檀音四目相對,眼神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憐憫。  紀檀音從沒像現在這樣敏銳過,他捕捉到這絲憐憫,來自他真心相待的朋友的憐憫,忽而憤怒了。  “拔劍!”紀檀音抽出映雪劍,朝謝無風刺去。  謝無風輕輕擰身,避開寶劍鋒芒,見紀檀音情緒激動,劍風凶猛,隻好跳下馬車。這是一條狹窄的山間小路,兩旁全是密林,因為天旱,樹木顯出一種無精打采的枯黃來。紀檀音衝出車廂,氣息不凝,下盤不穩,卻絲毫不做停頓,朝謝無風站立之處刺去。前一夜的惡戰耗盡他的力氣,內息也還未經調理,因此玉山劍法沒有了平日的輕靈,但劍風呼嘯間,卻飽含使劍之人的憤怒。  謝無風並不還手,隻是躲。他身法詭異奇絕,快得不可思議,好像一匹輕薄的絲絹,又像是民間故事裏的幽靈。他能從最纖細的樹枝末梢借力,也能從紀檀音密不透風的劍光中全身而退,衣袖擺蕩仿若仙人。紀檀音和他過了幾招,似曾相識的感覺逐漸喚醒記憶,當下又驚又怒,質問道:“那夜在任城衛張大戶家院牆外,是不是你!”  “是我。我就是無常客,不該瞞著你。”  無常客!紀檀音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來不及思考,這三個字卻條件反射地激發出憤怒之情,使映雪劍揮舞得越發狂野。  沒過多久,一套玉山劍法用到了頭,隻剩最後一招掛月柳梢,紀檀音猛地提氣,自下而上斜挑謝無風胸口,在他側身躲閃時劍尖一抖,直刺脖頸動脈。他以為謝無風會成功避開,就像此前幾十招一樣,劍風連他衣角都沾不到,因此這一擊全無保留。誰料謝無風忽而停下飄忽的步伐,平靜地迎向疾刺而來的利劍。  刹那間紀檀音心神大亂,脫口而出:“你幹什麽!”  在他急促的喘息聲中,映雪劍堪堪止住去勢,停在謝無風喉前一寸處,劍尖輕微震顫,發出嗡鳴。  謝無風垂手站立,臉上波瀾不驚,他的平靜對紀檀音而言是一種殘忍:“你看,就算我騙你,你還是舍不得殺我,是不是?”  紀檀音垂下手臂,映雪劍紮進幹燥的黃土裏,他喉結起伏幾次,忽然“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阿音!”謝無風急忙上前,將他攬在懷裏,連點膻中、鳩尾、巨闕、神闕等幾處大穴。他欲將紀檀音抱回馬車,紀檀音不肯,隻好攙著他,一步步走了回去。  馬車內部十分昏暗,紀檀音拉開廂門時,外頭的陽光終於找到機會,熱烈地奔湧進去。借著光亮,紀檀音發現馬車裏還躺著一個人影,微胖的高大身軀,光禿禿的腦袋,嘴唇半張著,一縷幹涸的血跡印在下頜。那是金蓮和尚。  他呆住了,眼底瞬間泛起濕意。  謝無風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把:“你體內真氣亂竄,恐傷及肺腑,趕緊調息要緊。”  紀檀音靜了片刻,沒再和他爭辯,在馬車內盤膝而坐,默念內功心法《菩提經》,引導真氣在十二經脈間巡回一圈,重歸丹田。謝無風坐在車轅上,手裏捏著兩個核桃緩緩揉搓,沉默而關切地看他練功。  約莫花了兩柱香的功夫,喉間腥甜總算被鎮壓下去,紀檀音睜開眼,和謝無風視線相遇,問道:“你真是無常客?”  謝無風點點頭,他罕見地感到緊張和心虛,開了一個無人捧場的玩笑:“我以為你會更關心昨夜是誰想殺你。”  紀檀音不理他,逼問道:“你為何騙我?有何目的?”  “我沒有騙你。”謝無風道,“我沒有否認過我是無常客。雖然我不喜歡這個稱號,但沒有否認過。”  紀檀音一時竟無言以對,然而很快回過神來,激烈地質問謝無風,為何他們初次相遇那天,他故意任幾個強盜宰割。  他懷疑的眼神,戒備的姿勢,讓謝無風心中發堵,解釋道:“並非故意,我正要出手,你就來了。”  “你連劍都沒拿!”紀檀音說著,當日的景象便浮現在眼前,他對與謝無風初識一幕印象極為深刻,當時他手中拿的分明是一截柳枝……紀檀音的表情倏然起了微妙的變化,黑葡萄似的眼睛略略一睜,唇角的肌肉古怪地牽動兩下,又凝住了,他看向謝無風,語調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難道,你的武功已到了那種境界?”  紀恒曾經說過,武功練到一定境界,飛花拈葉皆可傷人。紀檀音沒見師父表演過,以紀恒的內功修為,應該不在話下。可謝無風不到三十的年紀,怎會有如此充沛的真氣?此外,若他內力精純深厚,紀檀音與他同行許久,為何一點沒察覺?  謝無風看出他有許多困惑,傾身取過一盒糕點,對紀檀音道:“你先吃點東西,我慢慢告訴你。”  紀檀音接過食盒,無措地端著,有好一陣子一動不動。他好像在一場精妙的皮影戲中誤入後台,見到了那些絲線和靈巧翻飛的雙手,忽然間醍醐灌頂,不再為表演而感到驚豔。這些日子點點滴滴的細節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紀檀音神情呆滯,用肯定的語氣道:“你的錢都是偷來的。”仿佛燙手似的,他把食盒丟下了,幾塊點心灑落出來。  “借的。”  “你根本沒還!”  謝無風笑容微帶諷刺:“還誰不是還?富人的錢不是搜刮窮人而來嗎?”  他這一路確實出手闊綽,打賞夥計動輒就是一兩銀子,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還”?  可是,這是不對的!  紀檀音看著謝無風的臉,濃密的劍眉、挺立的鼻尖、淡色的唇,分明還是熟悉的模樣,可一夜之間,他忽然變成了無常客……紀檀音想起前一日還因要與他分別而傷感,此刻卻隻覺得自己愚蠢。在被欺騙的憤怒之外,諸多不同的情緒此起彼伏,它們糾纏在一起,混合成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  紀檀音從翻倒的食盒中拿起一塊糕點,木然地往嘴裏塞,很快,喉嚨變得非常幹澀,鎖骨以下胸口以上的地方飽脹炙熱,他嗚嗚地咳嗽起來。謝無風遞過來一隻扁扁的酒壺,正是當初送給紀檀音的那個,他匆忙中收拾二人的東西,竟也沒落下。紀檀音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推動硬塊緩緩滑下食道,摩擦的輕微痛感讓他紛亂的頭腦變得清晰了些。  追風和追月不耐煩地刨著蹄子,牽引得馬車發出陣陣晃動。紀檀音吃了些東西,恢複了力氣,對謝無風道:“我救過你一命,”說到這裏頓了頓,表情有些不自然,“雖然你可能不需要,但確實救了你。昨夜你也救了我,現在我們扯平了。”  謝無風一挑眉,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我是誰,便急著劃清界限麽?”  “是因為你騙我!一個多月,你有許多機會可以坦白,為什麽不說?”紀檀音蒼白的臉上泛起憤怒的紅,胸膛劇烈起伏著,“我真心待你,而你……看我被騙得團團轉很有趣是嗎!”  謝無風眼神冷了,別開頭:“是很有趣。”  紀檀音緊緊地捏著拳頭,急促的呼吸聲在馬車裏清晰可聞。他伸了伸腿,碰到了金蓮和尚僵硬的屍身,感覺這一切如此不真實。傳說中相貌醜陋、冷酷無情、亦正亦邪的江洋大盜,此刻平凡無奇地坐在他麵前,為人狂傲、氣量狹小的金蓮和尚,竟在他落難時仗義而出,而今沉默地躺在他身邊,再也不能開口。  紀檀音又感到一陣流淚的衝動,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一團亂麻的局麵。可以肯定,昨夜的殺手來自拐賣幼童的幫派,但從武功套路、穿著打扮、所用兵器上,均猜不出身份。唯一明確的是,他們要取紀檀音性命。  為何?難道我發現了什麽線索,自己卻還未意識到?  謝無風揚起馬鞭,輕輕一揮,追風追月朝空中抬起前蹄,地奔馳起來。  身下的顛簸打亂了思緒,紀檀音抱著膝蓋,靠著被太陽曬得微溫的馬車沉思。半開的廂門不時飄過謝無風的衣角,他看見了,心口又傳來刺痛,粗聲道:“喂,你往哪裏走?”  謝無風道:“前麵就是柘城,我幾年前在此縣逗留過一陣,知道縣郊有座寺廟,打算將胖和尚送去那裏安置。天氣炎熱,再放便要腐爛了。”  他說話時語氣極為平淡,仿佛前一日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突然就要“腐爛”,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紀檀音想起初見那日,他將被烏鴉啄食的屍體埋葬時,謝無風也是這樣袖手旁觀的態度。一股奇怪的親切感突然湧上來,將心底的惱怒釋懷了些許。紀檀音想,除了裝作不會武功,謝無風倒也並未矯飾偽行。  當晚日落時分,他們終於抵達了那座偏僻的圓覺寺。寺裏香火不很旺盛,青煙卻也始終不絕。幾個僧人看見他們腰佩長劍,抬著一具屍體要進寺,大驚失色,紛紛拔腿往後院跑,口中大喊住持。片刻後,住持大師不緊不慢地來到寺門前,對紀檀音和謝無風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後看向金蓮和尚血跡斑斑的僧衣,以及胸前猙獰的傷口。紀檀音說明來意,請求住持將金蓮和尚在寺中火化,住持撚須沉思,片刻後歎了口氣,答應了二人的請求。  謝無風拿出二十兩銀子做香火錢,住持不收,他也沒再堅持。寺院中僧人見來客沒有惡意,陸續從角落裏出現,彼此見禮。當下住持吩咐弟子們堆起柴垛,將金蓮和尚屍身平放,點起火把,十幾個僧人圍成一圈,誦起了《地藏經》。  金黃的火舌一躍而起,貪婪、明快地將屍體吞噬,紀檀音咬著嘴唇,輕微的嗚咽隱沒在柴火的劈啪聲、僧人的吟誦聲中。其實他和金蓮和尚交情不深,在別人打趣金蓮和尚小腳時,他也曾附和著嬉笑。現在,他多後悔自己曾那般無禮!  喪事結束已是午夜,住持留紀檀音和謝無風歇宿一宿,用些齋飯。紀檀音擔心追殺還會繼續,住在寺中牽連眾位僧人,深深行了個禮,謝絕了他的好意。  二人離開圓覺寺,回到馬車旁。追風似是察覺到紀檀音心情低落,通人性地將瘦長的馬臉貼上來,蹭了蹭他的胸口。紀檀音抱著追風的脖子,輕輕梳理他的鬃毛,四下裏響起蛐蛐的叫聲,使沉默顯得不那麽單調。片刻後,他抬頭對謝無風道:“我們在此分別吧。”  謝無風倚著馬車,陰陽怪氣道:“怎麽,你也怕我被牽連?”  紀檀音不答,謝無風又問:“身體如何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猶憐草木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尾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尾葉並收藏猶憐草木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