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過,也有百八十種吧。”  紀檀音猛地抬頭,發絲齊齊垂落在枕頭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圓,震驚、難過、同情,許多種情緒都在裏頭。  謝無風有些後悔,他承認自己是故意說出那種話,想試探紀檀音的反應。多年來他從沒有傾訴的習慣,也不要廉價的同情,可是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竟鬼迷心竅地做了傻事。  紀檀音囁嚅著:“為什麽?”  “這個就要從我娘說起了。你還記得鹿邑的芙蓉苑嗎?我娘曾經是那裏的頭牌。她年輕時很美,”說到這裏謝無風促狹一笑,“比你的紫荷姑娘美多了。”  謝無風的娘名叫謝問雪,當年豔名遠播,河南山東境內不少紈絝公子、文人墨客都對她趨之若鶩。她從小便被老鴇買來,常年困在妓院中,不見天日、痛苦難當。一日臨街而坐,見一青年打馬而過,身姿挺拔,英俊瀟灑,忍不住將手中荷包擲了出去。青年撿起荷包,與謝問雪對視一眼,油然生出愛戀之心,當晚便來相會。  一段感情就此開始。  問雪擅撫琴,青年精通音律,兩人在一起,遠不止,真正是高山流水,引為知己。那段日子他們總是膩在一起,青年為問雪豪擲千金,一時傳為美談。問雪每天隻是思想他、盼望他來,旁的人一概不見,旁的事一概不上心。青年在鹿邑逗留三月,臨行前耳斯鬢磨,留下一枚玉佩做信物,許諾事情辦妥後便為她贖身,將她娶為側室。  他離開沒幾日,問雪便發現自己懷孕了,千方百計要將孩子生下來。那段日子很辛苦,問雪因為懷孕而身價驟跌,老鴇動輒責打她,費盡心思想將孩子拿掉。所幸她平素為人寬厚,院中姐妹暗中幫持,這才有了謝無風。  生育後,老鴇又逼她重新接客,問雪不肯,癡等她的意中人。很快,她多年存下的金銀細軟被老鴇搜刮一空,淪落到在柴房居住,每日幫龜奴妓女們漿洗衣物。  一年又一年,謝問雪青春不再,柔荑生繭,除了以前的侍女湯蓉秋,沒人管母子倆死活。一個冬日,當看到五歲的謝無風因為捶打衣物而滿手生瘡時,問雪忽然崩潰大哭。她決定離開芙蓉苑,去遙遠的皇城尋找負心漢。  青年雖自稱生意人家,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分明出生顯貴,他曾提過住在天子腳下,問雪便向湯蓉秋借了一筆錢,帶著謝無風北上。  紀檀音聽到這裏,已是兩眼汪汪。謝無風餘光瞥見,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天子腳下,紫陌紅塵,很是繁華。”謝無風聲音平平,好似在講別人的故事,“我娘拿著玉佩一路問過去,恰碰到那個男人家裏的下人,這才知道他真實身份。”  當看到朱門緊閉,院牆高砌的府邸,謝問雪便知自己永遠不可能進去。她蹲下來,和幼小的謝無風平視,捏著他的肩膀說了很長一席話,邊說邊流淚。  謝無風感到很驚慌,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可小小的孩子根本不知如何表達,於是也跟著哇哇大哭,母親的叮嚀混雜在哭聲裏,模糊不清,以至於多年後,無論怎樣回憶,他都想不起隻言片語。  謝問雪叮囑完了,擦幹眼淚站起來,對著緊閉的大門呼喊那個男人的名字後來謝無風才知道,那也隻是他的化名而已。  她的舉動很快引來了眾人圍觀和指點,朱門終於開了一條縫,兩個下人出來叫罵,要趕他們走。  謝問雪發瘋般仰天大笑,她又喊了一次男人的名字,道:“我把你兒子送來了!”  說罷,她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刀自刎。  謝無風被鮮血濺了一身,他還沉浸在驚怖中,那兩個下人忽然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拖進了那條窄縫。  他不知謝問雪是死是活,屍身如何處理,他再走出那扇大門,已是兩年後,而目的地,不過是另一道鬼門關而已。第30章 木頭人  謝無風怎麽也不會想到,那個男人竟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弟弟,衛陽王梁任山。  他被改了名字,分配了單獨小院,換上簇新衣裳,領到那個男人麵前,接受對方愧疚的剖白與虛假的淚水。  那個男人有一個娘家顯赫的夫人,和一個十二歲的嫡子,每日他出門後,母子倆便想盡一切辦法折磨謝無風取樂。  “娼|妓的兒子”,王府中的奴婢小廝也自覺高他一等,稍微成熟些的,見麵不過冷嘲熱諷,年紀小的,便對他吐口水、扔石子。  謝無風反抗過一次,被打得頭破血流,梁任山來看望他時,仆人們統一口徑說是他自己摔的,從此謝無風便學會了默默忍受。  然而默默忍受也無法消弭惡意,尤其是來自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的報複。  梁又楠十二歲,卻已學了一身折磨人的手段。他身後常常跟著一個叫做渾鬆的惡仆,據說來自西域,生得膀大腰圓、孔武有力,是母子倆的忠實走狗。他武功高強,又懂妖術,從塞外帶來許多奇毒,深得衛陽王夫人器重。  那些毒藥大半都進了謝無風的肚子。梁又楠喜歡看謝無風因為劇痛在地上打滾,將自己咬得血跡斑斑,唯一不滿的就是這小東西不怎麽求饒,每當這時候,梁又楠就命令渾鬆拿出獄中用的拶子、夾棍,非要把謝無風弄得失聲尖叫。  有時梁任山忽然回府,下人們便粗暴地給謝無風套上錦衣華服,擺出桌椅肴饌,裝出正在賞花的樣子。衛陽王對這其樂融融的一幕甚為滿意,他心中有愧,盛讚夫人寬宏大量。謝無風冷眼看他們舉案齊眉,鮮血在深色的衣裳下靜默流淌。  無數次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最終熬了過來。除了命大,全靠一個負責給他做飯縫補的老媽子。那老媽子眼花耳聾,弓腰駝背,在府中也是個怪異存在,上下人等當麵喚她“馮婆婆”,背後喚她“瘋婆婆”。她平素獨來獨往,不發一言,身份來曆未知,隻因做的桂花糕好吃,被王爺留在府裏。衛陽王夫人早就看不慣這個神神道道的婆子,便將她分給謝無風做飯。  後來回想,謝無風斷定那個“馮婆婆”必是個掃地僧似的高人。她很少和謝無風說話,隻在謝無風被仆役扔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時,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近,居高臨下地看兩眼,或是掀起他的眼皮,掰開他的嘴巴觀察一陣,隨後漠然地離開。不一會,一碗糊糊的藥汁便被端了上來。  謝無風就這樣在衛陽王府過了兩年,梁又楠對這個“玩不死”的弟弟逐漸失去了耐心,尤其是無意間聽見父親和鎮南將軍密談,言語間對謝無風很是愧疚,想將將軍之女許配給他後,更是氣得火冒三丈。  “娼|妓的兒子怎麽配得上林家小姐!”梁又楠在園中大聲嚷嚷,叫來渾鬆劈頭蓋臉地罵:“你這個沒用的狗!他吃了那麽多毒藥,怎麽還不死!”  渾鬆跪下磕頭,給梁又楠獻上一顆叫做妖木的毒藥,說是不出十日,謝無風的全身關節將變得僵硬無比,再也沒法活動,一輩子隻能躺在床上,轉一轉眼珠子。  梁又楠這才痛快了,撫掌大笑:“這個好!我喜歡木頭人!”  當天,府中所有仆役奴婢齊聚一堂,見證這一重大時刻。謝無風被強行塞下一顆黑色藥丸,味道怪極了,苦澀中帶著雨後樹木的濕潤氣息。吞咽的時候,他麵無表情地望著這些人,把他們的相貌一一刻在腦海裏。  那天謝無風“完好無損”地回到偏院,馮婆婆圍著他轉了兩圈,沒見任何異狀,頭一次開口:“今天給你吃了什麽?”  她的嗓音非常沙啞,謝無風愣了好一會才想起回答:“不知道,聽說叫木頭人。”  他聲音不大,據說耳聾的馮婆婆卻聽清了,臉色驟變。她拄著拐杖往後廚走,微微搖頭,自言自語:“我也救不了你了,能吊一日是一日吧……”  接下來幾天,謝無風無論走到哪裏,都被全府上下熱切地圍觀,有的小廝還推他兩下,見謝無風踉踉蹌蹌,便興奮地大叫:“起效了,起效了,真要變成木頭人了!”  十日後,謝無風沒有變成木頭人,梁又楠和衛陽王夫人卻被梁任山數落了一頓。他不知從哪裏聽到流言蜚語,說謝無風受了欺負,很是發了一通脾氣,當晚來到謝無風的院中,拉著他的手,掉了幾滴眼淚。  他走之後,衛陽王夫人來了。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她揣著手爐,滿頭珠翠,雍容華貴,張開血盆大口,問謝無風:“我對你怎麽樣?”  謝無風緊緊地攥著拳頭,目光中的恨意比窗外的鵝毛大雪更冷,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字:“好。”  衛陽王夫人一怔,忽然間感到了恐懼。一直以來她都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喝著茶吃著點心,遠遠地觀望這個肮髒的雜種滿地打滾,此刻離得近了,才發現那雙眼睛裏迸射著寒星。  她掩飾著心底的恐慌,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那我就再做一件好事,送你去見你娘。”  謝無風被蒙住眼睛,由渾鬆帶出王府。那個惡仆用粗壯的手臂將他圈在懷裏,翻身上馬,一路向城郊奔去。  那天夜裏京城下了好大的雪,足足積了一尺厚。謝無風被丟在荒山野嶺中,身上隻有一件單衣,他用凍得烏青的手指解開蒙眼的黑布,循著馬蹄的印記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寒氣鑽入骨髓,喚醒了妖木之毒,二者糾纏在一起,讓他的腳步越來越遲鈍。  最終謝無風摔倒在地,凍僵的身體硬邦邦地伸展著,他不甘心地睜著眼睛,看見一片混沌的天空中,無數慘白的雪花狂亂起舞,它們組成一張張人臉,憤怒的、痛苦的、絕望的,其中也有謝問雪,依稀就是這世間的所有冤魂。  謝無風對這一幕印象很深,當時他已陷入昏迷,三魂七魄被勾走一半,是赤尾仙人強行從鬼差手中搶回一條命。  因為凍得太狠,寒氣和妖木之毒混在一起,侵襲經脈,深入骨髓,無法拔除,所以謝無風雖然活了過來,卻仍在鬼門關外徘徊。  他習武,一開始根本沒想著報仇,隻是為了續命而已。赤尾仙人傳他《火陽經》及《散功大法》,練成炙熱真氣,疏散至四肢百骸,以壓製寒氣。早年他修為不夠,真氣壓不住寒氣,妖木之毒便隨之發作,弄得十分狼狽,幸虧天資聰穎,又勤練武功,這些年越發遊刃有餘。  一陣涼風吹過,四野裏寂靜無聲。  謝無風挑挑揀揀、輕描淡寫地講完了以前的經曆,出神地盯著頭頂的夜空,直到一聲抽泣喚回他的思緒。  他微微偏過頭,看到紀檀音漂亮的眼睛裏盛滿了晶瑩的淚水。  “你哭什麽?”謝無風笑著掐了一把紀檀音的臉蛋。  紀檀音已經憋到極致,被謝無風一碰,兩汪眼淚便滿溢出來,撲簌簌往下流。他摟著謝無風的脖子,將濕漉漉的臉埋在他鎖骨處,肩膀輕微聳動。  “阿音又投懷送抱了,”謝無風輕輕拍他的背,臉上的笑意逐漸收斂了,變成一種藏著悲傷的木然。  紀檀音哽咽道:“我一向以為,有爹娘的一定比無爹娘的幸福,今日才知……我至少有師父,而你……”  “我也有師父啊,”謝無風一頓,語氣變得輕快了些,“雖然脾氣古怪,但人很好。”  紀檀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飛快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現在心情複雜,生怕謝無風又說那些曖昧的渾話,垂下眼簾不看他。  謝無風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體貼地沉默著。過了一會,紀檀音恢複平靜,低聲道:“所以你不能久戰。”  謝無風“嗯”了一聲:“我丹田不滿。”  丹田乃真氣發源、貯藏之所,故有氣海之說。習武之人丹田越充盈,內力越深厚,對戰時勝算越大。而謝無風因為要克製寒疾與妖木之毒,真氣散於經脈,隱於骨血,到對敵時,才重匯於丹田。  這就是紀檀音在他身邊許久,卻未察覺謝無風會武功的原因。  對謝無風來說,一旦體內的真氣匯於丹田,寒氣和妖木之毒缺乏壓製,便會卷土重來,滯澀關節、限製行動,若不及時調息,就會像今日一樣,變成一具冰冷的木頭人。因此他學劍講究快準狠,招招必殺,絕不肯錯失先機。  紀檀音心中沉甸甸的,問:“巔峰狀態,你能維持多久?”  “兩刻鍾吧。”  謝無風殺人永遠在兩刻鍾內。今日麵對重陽九子,因為對方人多,武功底子又厚,漸漸把他拖垮了。成名十餘年,謝無風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幸虧有紀檀音在身邊,還有師父饋贈的丸藥救急,不然今日真是凶多吉少。  “你這毒,有解嗎?”  “中原武林已經走遍了,沒法子。聽說塞北沙漠中有個胡醫,也許會去尋一尋。”  紀檀音用柔軟而濕潤的目光望著他,裏頭沒有居高臨下的同情,隻有一種深切的心疼,謝無風不知為什麽,還想再刺激他一下,笑道:“苦著臉做什麽,你已知道了我的秘密和弱點,想殺我易如反掌,不高興嗎?”  紀檀音斬釘截鐵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謝無風勾著唇角笑,越笑越大聲,紀檀音以為他不信,氣得猛拍地麵:“我說了不會告訴別人!”  那一掌含了內力,打在草甸上,將枯黃的葉片震得粉碎。  謝無風將紀檀音攬在懷裏,撫弄著他腦後的發絲,道:“我知道,阿音愛我,怎會害我。”  紀檀音憋紅了臉:“我沒有!”  謝無風稍微向後仰頭,拉開距離仔細打量紀檀音,紀檀音眼皮紅腫,睫毛黑而亮,皮膚清潤極了,月光下吹彈可破。他一點一點湊過去,鼻尖貼著鼻尖,嘴唇貼著嘴唇,吹了一口氣,蠱惑道:“阿音和我好吧?”  紀檀音的瞳孔縮了一縮。  他漂亮的粉色嘴唇蠕動著,眼神不安地掃向黎明前的墨藍天空,最終說出口的卻是:“後來你報仇了嗎?”  謝無風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隨後撤開手,想了想道:“我把那個惡仆渾鬆殺了。”  紀檀音等了一會,沒下文了,問道:“那個壞小孩和他娘呢?”  謝無風低下頭:“他求我。”  紀檀音不解地“啊”了一聲,後來才想明白,這個“他”是謝無風的親生父親,他從沒有叫過一句爹的“那個男人”。  “也沒關係,”謝無風撫摸著冰涼的沉沙劍,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反正他們會永遠活在恐懼中。”  該怎麽描述呢?他的心情。當身負絕世武功回到王府,看到曾經虛情假意的男人兩鬢斑白,跪在腳邊苦苦哀求,曾經嘲笑打罵他的仆人瑟瑟發抖地伏在地上,而他殺死他們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他卻感到滿滿的厭惡與疲倦,有種放聲大笑的衝動。他想回到往昔,將寶劍遞給那個絕望的六歲小孩,可惜時光不能倒流,這反抗的力量,它來得太遲,太遲。第31章 在身邊  次日一早,紀檀音進了瓦店縣,為接下來的路程買些幹糧酒水。  商鋪才剛剛開門,街道兩側還貼著謝無風的懸賞令,經過這些日子的風吹雨打,墨跡暈染成一塊塊的黑斑,邊角粘得不牢的,就在風中飄來擺去。  他戴著謝無風的鬥笠,買了幾盒糕餅,灌了一壺好酒,路過成衣鋪時,想起謝無風不停念叨衣裳沾了血很臭,咬咬牙用最後的銀子給他買了一套丁香色綢直綴。  出城的時候,紀檀音和兩個漢子擦肩而過。他們一個持鋼斧,一個握銀,步伐穩而沉,明顯是習武之人,正一臉憂慮地討論什麽。  紀檀音聽到“玉山魔劍”幾個字,腳步一頓。  什麽意思?人稱師父為玉山神劍,難道玉山又出了一個魔頭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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