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寧不以為然:“一介女流,不堪大任。” “這麽說來,”譚鳳萱臉上並未見得多少喜悅,停頓片刻,輕聲問:“盟主不是你,便是翟昱了?” “還有誰?明彪華斷手,胡寒重傷,倪貫鳴和玉白師太均身死人手,如今的家頭籍籍無名。威名與武功並重,手底下還養著弟子的,除了我和翟昱,再無他人。” 李從寧說得興起,雙眸中躍出精光,他握緊拳頭,宣泄似的往書桌上重重一捶。 譚鳳萱訝異地望著他,依稀憶起丈夫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微微一笑,很快又歎了口氣:“你想當盟主?” 李從寧高聲道:“誰不想?如今結盟已成定局,既有百年難遇之機,大丈夫緣何不爭!更何況,我不願屈居人下,聽翟昱那廝使喚!” 譚鳳萱依舊是和和氣氣的:“想當年,你爹叫你繼承鏢局,你百般不肯,非要仗劍逍遙。如今來看,若非靠著這幾十年在黑白兩道經營下的人情與威名,你今日有甚麽逐鹿群雄的資格?” 李從寧一愣,陷入久遠回憶,神思恍惚,半晌歎息:“是啊,世事難料,造化弄人。” 譚鳳萱輕輕按揉丈夫的肩膀:“你既已下定決心,我便隻會支持你。要爭盟主之位,拉攏朱月閣少不了。他們在荊州,離此處百來裏,這些年竟未如何走動,可真是你的不對了。” 李從寧辯解道:“也不全賴我,花月影六年前才上位,清理門戶站穩腳很就用了一兩年。老閣主在時,不愛與武林同道來往。” 譚鳳萱點點頭,給丈夫出謀劃策:“這次翟昱擺宴席,花閣主定然要在襄陽耽擱。咱們不若就邀請她歇宿在府裏,借機聯絡感情。我聽說小紀和她認了幹兄妹,倒可利用一二。” 夫妻倆商量了一陣,丫鬟來請譚鳳萱,說小少爺在花園打秋千,叫母親一起玩耍。譚鳳萱眼角漾著慈祥的笑意,連忙整理了衣裙要走。剛跨出門檻,忽地又想起一事,扭頭對李從寧道:“李二哥,有件事求你。” 李從寧嗔怨地一挑眉:“鳳萱,跟我還這樣生分?” 譚鳳萱沒接茬,美目中蕩漾著淡淡的哀愁:“無論你能否當上盟主,我想來,結盟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圍剿西番教和……誅魔吧。” 李從寧不語,算是默認了。 “誅魔的時候,紀大哥……能不能別折磨他,給他個痛快。我總覺得,雖然墮了魔,他也定是有苦衷的。” 李從寧和她對視片刻,應道:“好。” 花園中打秋千的隻有李澄亦一個,圍觀的人卻不少。丫鬟小廝們靠角門站成一排,李澄亦的貼身男仆立在秋千架後麵,將秋千推得高高的。 小少爺無憂無慮的笑聲回蕩在淒清的宅子裏,多少掃去了一些蒙在眾人心頭的陰霾。 又一次歡呼著從空中落下時,李澄亦轉過臉來,興致勃勃地問:“師父,師娘,你們打不打?” 這小子太精明,謝無風不過隨口叫了聲徒弟,他就四處宣揚自己是無常客的嫡傳弟子,若非嘴甜又會看眼色,加上稱呼紀檀音為“師娘”讓謝無風心中受用,否則早就挨揍了。 “澄亦,”紀檀音瞟見對麵仆役們瞠目結舌的表情,臉皮一陣紅一陣白,“都說了別亂叫。” 謝無風在旁邊偷笑,紀檀音煩他,往左走了兩步,躲進樹蔭下。 謝無風跟上來,問:“不去打個秋千?” 紀檀音撇撇嘴:“小孩子才玩的東西。” 謝無風捏了捏他的鼻尖:“你不就是小孩子?” “我才不是,我是大人了。”紀檀音仰頭想反駁兩句,忽地看見謝無風唇邊的青色胡茬,喉結滾動兩下,又咽了回去。 他比澄亦大八歲,便覺得澄亦是小孩子,可謝無風比他年長十一載,在對方眼裏,說不定也把自己當個逗趣的玩意。 謝無風好似猜到他心中所想,輕聲問:“不喜歡我把你當小孩子?” 紀檀音粗聲粗氣:“當然不。” “可我倒希望你永遠像李澄亦一樣,高高興興的。”謝無風凝視他,目光溫暖,右手拇指按住紀檀音一側嘴角,向上一提,“最近笑得越發少了。” 紀檀音十分滑稽地咧著嘴角,鼻子以上卻紋絲不動,很嚴肅地瞪著謝無風:“你不總說我傻嗎?長大了就不傻了。” 謝無風撲哧一笑:“傻和長大可無關。” 他放鬆了力道,大拇指輕輕刮蹭紀檀音腮邊的,若有所思。紀檀音緊張地垂下視線,不知謝無風是否想要吻他,他們的確有幾日不曾親密接觸了。 “阿音?” 紀檀音掀動眉梢,迷惑地“嗯”了一聲。 謝無風收回手,對他眨了眨眼睛:“今晚來我房裏睡吧。” 紀檀音沒吱聲,轉過臉繼續觀看李澄亦打秋千。 李澄亦的大呼小叫一直沒停過,看到譚鳳萱朝這邊來了,連忙招手:“娘,你來推我!” 譚鳳萱笑道:“這就來了,你大哥呢?” 李澄亦控訴:“他又去找美人姐姐了!” 仆從中立刻發出一陣善意的竊笑。 譚鳳萱陪兒子玩了一陣,掏出手帕擦汗,走到謝無風和紀檀音身畔歇息,笑著問:“小紀不去打兩圈?” 紀檀音搖頭,悶悶不樂地想,為何他們都覺得我該去!心中不悅,語氣便有點冷淡:“我隻在問靈峰上打秋千,那是師父專給我做的。” 譚鳳萱臉色略僵,尷尬地“嗯”了一聲,一笑帶過。紀檀音不由得有些懊惱,想起今日聽到的傳言,便問:“伯母,我聽說玄刀門請了李伯伯和花閣主赴宴,是真的嗎?” 譚鳳萱知道此事瞞不久,稍作猶豫便承認了。 玄刀門的邀約是私宴,並未大張旗鼓,畢竟洗硯山莊、恒山派等雖受了重創,在江湖上仍有一席之地,在討論結盟之事時將他們排除在外,情理上未免說不過去。因此翟昱計劃預先將關鍵事宜尤其是盟主之位的歸屬商談清楚,再廣發英雄貼召開武林大會,到那時,有了朱月閣與雄圖鏢局的支持,其他門派便會順水推舟了。 這廂他如意算盤打得響,卻不知李從寧也有雄霸天下的野心。 紀檀音對變幻的局勢並不在意,他隻記掛一個人的安危,捏緊拳頭,猶猶豫豫地問:“那……你們要對付‘夜魔’嗎?” 因那魔頭總是身著玄衣,每每在夜間殺人,武林中人既痛恨,又畏懼,喚之為“夜魔”。 譚鳳萱不忍與他對視,避開少年逞強的眼睛,“必然的。” 紀檀音嘴皮一抖,吸了一口氣,問:“有什麽計劃嗎?不是說他神出鬼沒,行蹤成迷?” “總會有法子的。”譚鳳萱不願再談,匆匆往秋千架走去,高聲道:“澄亦,瞧你這一頭的汗,過來娘給擦擦!” 紀檀音望著母子倆和樂融融的一幕,幼時的的記憶冷不防湧上心頭,那會他也坐在秋千架上,蕩得太高,沒抓牢繩子從半空墜落,嚇得小臉煞白,閉著眼睛尖叫連連,以為要屁股開花,結果卻落進一個結實的懷抱裏。紀恒摟著他轉了個圈,笑著打趣:“檀兒可真是個膽小鬼!” 彼時紀檀音的師娘還沒離世,常在一旁的菜地裏照料蔬果,聽見歡鬧聲便轉過頭,手裏握著一把青菜,眉眼含笑,溫情脈脈。 如今師娘早已歸土,師父不知所蹤,留他孤苦伶仃一個人,無力又無助。 “走吧,咱們沒娘的人,看不慣他們母子情深。”謝無風不痛不癢地嘲了一句,推著紀檀音往花園角門走。 石子鋪就的小道十分狹窄,兩人並肩而行,身體不免緊挨著,摩擦出些許熱度。紀檀音悄悄看謝無風一眼,想起他說過的“你還有我”,感到一點不夠踏實的慰藉。 次日晌午,一頂軟轎抬進了襄陽城。轎夫是四個年輕夥子,穿著統一的墨藍衣衫,胸口繡著一輪血紅的彎月。一個容貌麗的女子隨行在側,一行人足下無聲,不驚微塵,俱是武林好手。 “閣主,哪裏下榻?”隨行的女子湊到轎子的小窗邊,低聲道:“雄圖鏢局和玄刀門都遞了帖子。” 裏頭尚在沉吟,女子忽然低呼一聲,笑聲中帶著點輕慢:“咦,前頭像是李從寧來接了。” “是嗎,”裏頭的人語氣淡淡的,“既然李鏢頭親自來了,咱們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第40章 月明中 李從寧在敬德軒中大擺筵席,為朱月閣一行人接風洗塵。紀檀音得了消息,一早就到院門口守候。李澄亦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後麵,手裏拿著一把瓜子,嘴裏“噗噗”吐皮,害得小廝用笤帚掃了一路。 “師娘,聽說花閣主長得天仙一般,真的假的?”他仰起胖乎乎的小臉,露出一個故作曖昧的滑稽表情。 紀檀音裝作沒聽見,李澄亦腦瓜活,立刻改了口,扯著紀檀音的衣角撒嬌:“小紀哥哥……” 紀檀音無奈,牽起他肉嘟嘟的手,道:“花姐姐確實長得美。” 李澄亦不依不饒:“有多美?聽說她都要三十歲了。” 紀檀音望著街道那頭來往的行人馬車,心不在焉地應了幾聲。李澄亦鼓著兩腮,埋怨紀檀音不理會他:“你就隻喜歡師父,不喜歡我,我去把他叫來!” “別亂跑!”紀檀音連忙把他抱住,指著遠處一行氣宇軒昂的男子,“你看,他們來了。” 朱月閣和雄圖鏢局的幾名弟子先到,李從寧花月影落在最後,並肩行走,偶爾交談幾句。 紀檀音高興地喚:“花姐姐!” 花月影望過來,美目立時彎成新月,笑道:“小紀,可有一陣子沒見了!”她拋下李從寧,三兩步來到大門前,握著紀檀音雙手,上下打量一番,憐惜道:“怎麽憔悴了這許多。” 紀檀音鼻子一酸,他對花月影有種莫名的親近之情,便實話實說:“憂心我師父。想必你都聽說了。” 花月影眉尖一顫,垂眸歎了口氣:“當日在商丘分別,確不曾料到會有如今的局勢。” “花姐姐,你真信夜魔是我師父嗎?”這個問題,除了謝無風,近來他已很少對旁人提起,每次開口,心中的動搖似乎都加深一分。 花月影抿著嘴,素手搭上紀檀音的肩膀,看向一旁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的李澄亦:“這是誰家的孩童?” “不才小兒,”李從寧適時插進來,朗聲道:“花閣主,咱們進去說?” “好啊,那就多謝李鏢頭盛情了。”花月影挽著紀檀音的胳膊,抬腳跨過朱紅門檻。 李從寧有意拉攏朱月閣,酒水飯菜、下榻之處都準備得極其精美。 除了花月影,朱月閣共來了五人,李從寧另設一席,由手下幾個頗有名氣的鏢頭作陪。 先上茶點,眾人吃了一回。花月影坐主位,李從寧、譚鳳萱東西相陪,下麵是紀檀音、李澄亦,和兩個空位。 “大少爺還沒起嗎?”李從寧語氣不善,吩咐丫鬟:“趕緊給我喊來見客!” 花月影連忙勸解:“李鏢頭別動怒,年少貪睡乃是正常。” 李澄亦搖頭晃腦地告狀:“大哥早起了,和美人姐姐私會去了!” 李從寧霎時黑了臉,對著心愛的小兒子又說不出重話,隻好瞪著牛眼,示意他少言。 譚鳳萱道:“閣主見笑了。” 花月影搖了搖頭,頗為好奇地追問:“素聞雄圖鏢局的大少爺風姿瀟灑,且又劍術高明,不知哪家的姑娘三生有幸,能與他結成良姻?” 李從寧哼笑一聲:“沒影的事,剃頭挑子一頭熱。” 譚鳳萱嗔了丈夫一眼,道:“實告與閣主,還不知澄陽戀慕的是哪家姑娘呢。據說隻有一麵之緣,他日日去初遇之地傻等。” “竟是這樣。”花月影端起茶盞,用青瓷蓋撇去浮沫,若有所思。 她善解人意,不再追問李澄陽之事,轉而聊起武林中的閑話。李從寧也沉得住氣,不提西番教、夜魔與武林盟主,隻陪著說笑。 不多時,話題扯到去世的老閣主身上,李從寧感慨道:“朱月閣曆任閣主均十分神秘,我曾有幸與你師父見過一麵,他話雖不多,卻是個性格寬厚之人。掌管著如此聲名赫赫的刺客組織,卻存有仁義之心,難得,難得。” “是啊,家師離世六年,我無一日不思想他。” 紀檀音在下首陪坐,一直默默聆聽長輩談話,聽到這裏,不免想起紀恒,一時好生難受。 正在這時,軒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推門進來,漫不經心道:“告罪,來遲了。” 他一身翠綠衣衫,被乍起的秋風吹得襟飄帶舞,整個人鮮亮、明豔,本該像個浮誇的貴公子,可偏偏生得一副清雅的好相貌,打眼一看,隻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無一絲庸俗氣質。 紀檀音一扭頭,視野裏飄蕩的那片翠綠就讓他晃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