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菱情緒激動,一邊搖頭一邊流淚:“我再也不帶你出來了,咱們兩個就在府裏玩耍,一輩子不出門,也不見旁人!” 翟映詩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她哄好。先前在林中與故人相見,得了些壞消息,又要安慰哭泣的新菱,實在讓她心力交瘁。 二人從麥垛下的“狗洞”返回玄刀門,新菱揉著通紅的眼圈,終於注意到小姐神色鬱鬱,試探著詢問她因何事傷神。 翟映詩語焉不詳:“沒什麽。” 她們繞過鬆林,沿著平日走熟的小路回到內院。翟映詩走在前麵,忽而腳步一頓,新菱扶著她的腰,定睛一看,立刻勃然大怒:“這是家眷內宅,你如何偷跑進來的?!” “我……”李澄陽滿麵通紅,不住作揖,“我來府上做客,中途悶了出來走走,不知這是內宅,對不住,對不住。” 他欠著身子,視線卻一直粘在翟映詩臉上,情意綿綿。 新菱感到一陣惱火,越前一步擋住小姐,叱道:“看什麽看,還不趕緊滾!” 翟映詩扯了扯新菱的袖子,偏頭對李澄陽淡淡一笑:“不妨事,你穿過前麵的竹林,再沿小路走四十丈,便能看見一個垂花門,過去就是正廳了。” 溫言細語,如同潺潺流水之音,聽在耳朵裏,說不出的甜美暢快。李澄陽訥訥道:“多謝姑娘了。” 他作了個揖,轉身往竹林中的小路走,沒幾步,突然又扭過頭,唐突而熱烈地盯住翟映詩,嘴唇翕動,飛快道:“我常常想你!” 斑斑點點的陽光灑落竹林,照得他麵龐發亮,熠熠生輝。 翟映詩一愣,似乎是想笑,又覺得難為情,以手掩麵,垂下眼簾。新菱站在一旁,隻覺呼吸困難,胸口絞痛,仿佛被人扼住喉嚨。她猛地跺腳,撿起一塊石頭朝李澄陽砸去:“還不快滾!” 這一日,玄刀門別有用心的宴席最終不歡而散。會客廳裏一片狼藉,翟昱的大弟子段秦指揮著丫鬟們收拾殘局,將地上摔碎的酒杯瓷盤打掃幹淨。 “大師兄!”一群年輕漢子推搡著進了屋,爭先恐後地往他身邊擠,問道:“怎麽樣怎麽樣!師父是不是當定盟主了?” “以後咱們就是武林盟主的親傳弟子了!多厲害!” “別鬧,”段秦揮揮手把丫頭趕出去,在師弟們興奮的注視中,壓低聲音道:“我今兒陪坐,聽李鏢頭的意思,好像也對盟主之位有意呢!” “就他?!”翟昱回到正房,重重摔上門,“一個走鏢的,算什麽名門正派!這幾年做大了,武林中給他幾分麵子,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你小點聲吧。”周曉婉坐在榻上繡花,年紀大了眼睛不好,繡幾針便要伸直手臂端詳一陣。她聽見丈夫憤怒的粗喘,勸道:“待會晚飯時可別愁眉苦臉,詩兒見了又要擔心。” 聽她提起女兒,翟昱的臉色霎時緩和了,甚至湧出了溫情:“我知道。” “要我說,你非爭什麽盟主?咱們兩個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能把女兒盼回來,已是謝天謝地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不好嗎?” 翟昱戧她一句:“你以為我不想?但李從寧要是當了盟主,咱們的日子能好過?到時候圍剿西番教,少不得把玄刀門派在前頭衝鋒陷陣,幾百名弟子的安危我不管了嗎?” 他滿腔怒火,一腳踢翻凳子,抱怨得停不下來:“還有那個花月影,明裏暗裏幫李從寧說好話,氣煞我也。” “是麽?”周曉婉是個慢性子,和翟昱的暴脾氣截然相反,做了這麽多年夫妻,誰也沒為對方改變一點。她不慌不忙地穿著針,道:“我倒是覺得花閣主是在坐山觀虎鬥呢。” 翟昱不信,嗤笑一聲:“你說她也想當盟主?” 周曉婉不答,將繡線放進口中抿了抿,慢悠悠道:“看吧。” 翟昱在她身邊坐下,暗自沉思。半晌,見周曉婉始終穿不好針線,他急躁地“嘖”了一聲,劈手奪過。 周曉婉鬆開緞子,幽幽地補了一句:“可別小瞧女人。” 雄圖鏢局裏,氣氛同樣沉悶。李從寧將幾名拜過把子的心腹弟兄叫到主院天井中,把今日席上的情景一一說了。 老三寬慰道:“李大哥不用擔心,弟兄們都是支持你的,黑道上幾大匪幫,咱都打點過了。白道上有名望的大俠高手,也有人情來往,真要武林公推,李大哥絕對比翟昱那廝更得人心。” 一人不放心:“他該不會耍陰招吧?” 李從寧眉頭緊蹙:“我就是擔心這個。” “不會吧,翟昱好說也是一派之主,在江湖上有點地位,”說話的人頓了頓,“不過防著些總是好的。” 李從寧施禮道:“那就勞煩各位老弟了。” “多少年的兄弟,大哥說這些做什麽?對了,少鏢頭怎麽沒來?” 提起大兒子,李從寧立刻沉了臉:“叫我訓斥了一頓,正反省呢。這些日子太不像話,今天席上也是,萎靡不振的。” 眾人都笑了,老三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澄陽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難免的!” “說起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李大哥還不趕緊準備彩禮,上門提親!” 李從寧想起妻子的猜測,心煩意亂地揮揮手:“我才不管他!” 東邊一排廂房裏,燈火煌煌,窗戶上映出兩個對坐的影子。 紀檀音搖了骰子,出來兩個三,他“啊”了一聲,可憐巴巴地盯著棋盤眼看自己又要輸了。 謝無風將杯子推過去:“準你再搖一次。” “真的?” 謝無風一本正經:“真的,我剛吹了口氣,把好運轉給你了。” 紀檀音接過杯子,虔誠地闔著眼,嘴裏念念有詞,搖完一看,居然是兩個六,驚喜地喊了一聲。 謝無風懶懶地支著額頭,笑著問:“高興了?” “嗯,”紀檀音點點頭,忙不迭地捏著馬|子往前跳,到了指定的位置,他遲疑地抬起脖子,“可我還是心慌。” 自傍晚起,紀檀音的右眼便一直跳,謝無風見他神思不屬,拉他來房裏打雙陸。紀檀音在深山長大,不曾學過這等娛樂遊戲,感到十分新奇,不知不覺就玩到了天黑。 “這把你贏了,”謝無風收拾棋子,問紀檀音:“不早了,今晚在這裏睡?” 紀檀音斜著瞧他一眼,黑亮的眼珠流露出期待和遲疑。 “知你心情不好,不作弄你,”謝無風走到他麵前,半蹲下來,張開雙臂,“抱抱還不行?” 紀檀音幾乎無法和他對視,此時的謝無風太過溫柔,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吸引著他這株倔強的野草投下影子。 他猶猶豫豫地攀上謝無風的肩膀,剛要開口,一聲驚恐的呼喊猝然劃破寂靜的長夜,打碎了宅邸的太平。 “夜魔來了!夜魔來了!” 紀檀音奪門而出,幾步躍上房頂,一路狂奔到主院,揪住報信的紅頭鏢師:“你說什麽!” 鏢師牙關打顫,滿頭冷汗,到底是練過武的,沒嚇到尿褲子,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對紀檀音道:“是真的!我在城門口當值,看見他和鐵臂功黃籌打起來了!”第42章 隔陰陽 一彎冷月藏進灰色的雲朵之後,幽暗的城牆上,兩個身影正在快速交手。其中一人明顯不敵,且戰且退,此時腳後跟已然踩空,上半身向後仰去,如同一柄快要折斷的彎弓。 十丈之外,紀檀音提劍疾奔,一眼看出黃籌情況危急,喚了一聲:“黃伯伯!” 黃籌背上濕了一片,手裏的兵器隻剩短短一截竹竿,聽見呼喊也不敢轉頭,側身、虛晃、躲避,抓住劍招變換的空當,孤注一擲地刺向對方脅下大穴。 這一擊用盡畢生所學,時機、力道、速度,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中了! 黃籌一陣狂喜,腦海裏才閃過這個念頭,便感到一陣鑽心蝕骨的劇痛,他忍不住嘶聲大吼,腳下再也站立不住,從牆頭摔落。 身體砸到地麵隻是眨眼間,然而這極短的一瞬,卻是黃籌生命中最後的景象。他看見在大片陰森沉默的黑影中,兩隻熟悉的手從眼前飛過,其中一隻還握著竹竿,斷口處整齊平滑,鮮血噴濺。他扭動、掙紮,充滿恨意地瞪著夜魔,那人全身黑衣,隻露出一雙猩紅呆滯的眼睛,鷹隼一般從空中躍下,雙腳一前一後踏上他的胸口,重如千鈞。 黃籌噴出兩口血,胸骨俱碎的身體軟綿綿地墜落在地,掀起一陣淡淡的灰塵。 “不!” 紀檀音發出痛苦的哀嚎,熱淚滾滾而下,他合身向前,直撲踩在黃籌胸口上的夜魔,用上了玉山劍法中的殺招。 夜魔紋絲不動,回劍相迎,隨著他的動作,一股浩瀚真氣噴湧而出,紀檀音抵擋不住,向後滑了幾步。對方緊逼而至,寶劍避開他的劍鋒,直取項上人頭,招式與他的一模一樣,正是玉山劍法中的掛月柳梢! 紀檀音呆呆地望著夜魔,不顧那柄疾刺而來的利劍,帶著哭腔問:“你到底是誰?” 劍刃險而又險地從頭頂掠過,他被人拽倒,摔在一個熟悉的懷抱裏,對方緊摟著他,在崎嶇的路麵上狼狽翻滾,躲避攻擊。 夜魔居高臨下,一劍又一劍往他們身上招呼,他內功深厚,招式毒辣,謝無風真氣散於經脈,無法與之抗衡,好不容易出了一劍,卻被震得肺腑絞痛,喉間一陣腥甜。 勉力支撐了十餘招,從城南城北的方向傳來嘈雜之音,兩隊人馬點著火把匆匆趕來。 夜魔停下攻擊,分神往遠處望了一眼,兩顆猩紅的眼珠子也夜色中十分人。謝無風翻身而起,一把拉起紀檀音,橫劍胸前。 夜魔緩緩轉過頭,盯牢了他們,目光毫無溫度,仿佛在看死人。 紀檀音用衣袖抹幹眼淚,用力握緊映雪劍,這時他注意到,夜魔十指的指甲長而尖,末端彎出銳利的弧度,如同猛禽的爪子,根本不是人的手。 他感到一陣錐心的痛,顫巍巍地呼喚:“師父?是你嗎?” 夜魔的動作明顯停頓了,眼中起了一點波瀾,紀檀音一愣,未等千百種滋味湧上心頭,對方忽而狂性大發,騰躍而起,兜頭向他劈出一劍。 “小心!”謝無風將他扯開,架住這一擊,重壓之下,差點跪倒在地。 紀檀音見狀,繞至夜魔身後,取其後心。謝無風咬牙提氣,手腕一抖,沉沙劍貼著對方劍脊溯遊而上,刺向夜魔左胸。 夜魔喉嚨中發出野獸般憤怒的咕噥,向後一仰避開謝無風的攻擊,長劍橫掃,將二人逼退三尺。 喊殺聲越來越響,玄刀門和雄圖鏢局的人馬終於趕到,將夜魔團團圍住,聲勢浩大。 李從寧、花月影、翟昱站在人群之中,神色嚴峻。 “夜魔,你”李從寧待要質問兩句,卻被翟昱打斷:“和他廢什麽話?莫非你念及舊情,想要放他一馬?” 二人正在爭奪盟主之位,誰誅殺夜魔,誰便居功至偉,易得人心。李從寧深知利害關係,不再言語,緩緩抽出長槍:“好!那今日便為武林除害了!” 兩派弟子們擺好陣型,將夜魔圍困其中,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縮小包圍。 李澄陽在圈外焦急呼喊:“檀兒,你們還站在裏麵做什麽?快出來!” 紀檀音恍若未聞,他身上沾著落葉枯枝,臉上泥濘不堪,固執地盯著夜魔,又問了一遍:“師父,是你嗎?” 夜魔混沌地望著前方,在數十人如臨大敵的注視中,忽而張開雙臂,對著群山仰天長嘯。這聲音尖銳而淒厲,如同漲潮,挾裹著寒意向四周漫卷。與此同時,一陣疾風平地而起,掃起地麵上一應細碎之物,在夜魔身畔形成一個灰色漩渦,圍繞著他飛速轉動。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旋渦向外膨脹,吹得近處幾名弟子東倒西歪。 在場諸位驚駭異常,有人嚇得丟了兵器,尖叫著往回逃:“邪功已成!邪功已成!” 話音未落,夜魔兩手豎在身前,做了個推搡的動作。刹那間,漩渦中心爆發出一股強大的衝擊力,所到之處摧金斷玉,無數兵器裂成碎片,被掌風波及的弟子們口吐鮮血,踉蹌著摔倒在地。 “是至尊大法!是至尊大法!”尖叫聲中,人群相互踩踏著,驚恐逃命。 這霸道的真氣也影響了漩渦之中的夜魔,他用來遮麵的頭套被撕成碎布,展露出一張蒼老憔悴的臉。 紀檀音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師父!” 夜魔並不看他,足尖一點,躍至半空,踩著一群玄刀門弟子的頭頂,往襄陽城外飛掠。那些被他踏過的漢子,瞬息間便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李從寧、翟昱、花月影最先恢複過來,緊追夜魔而去,城牆外,乒乒乓乓的金戈之聲響作一團,城牆內,則是一片驚恐嚎啕。 紀檀音仍然筆直地跪著,眼裏隻有那雙被夜魔踩出的深刻足印。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便撲倒在地,木偶一般直挺挺地趴著。 想哭,眼眶卻已幹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