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鳳萱其實已沒什麽印象了,但想必是李從寧當初處理不周留下了把柄,便問:“哪一樁?”  李從寧搖頭:“還未及細問,突然來報他家女兒丟了,說是下午和丫頭溜出門,一直未歸。整個門派搞得雞飛狗跳的。花月影留下幫他找女兒,我不耐煩,便回來了。”話音才落,發現妻子神情古怪,搖晃著後退了一步,奇道:“怎麽了?”  “澄陽,”譚鳳萱心頭陡然湧出一股不安的預感,“也沒回來。”  今夜的襄陽城似乎比以往更為喧鬧、也更為明亮,火把、燈籠,將街市照得煌煌熒熒。小販們縮至道路兩旁的飛簷下,俯身護著自己的小板車,給那些騎著駿馬、掛刀佩劍的武林好漢讓出路來。紀檀音心不在焉,並未留意周邊情況,走了一炷香功夫,終於抵達春怡樓。  以他淺薄的經驗看,天下的妓院大底都是一個樣,香氣襲人,暖意融融,燈光昏黃,樂聲纏綿。春怡樓也是如此。先前玄刀門的弟子亂過一回,現在已經離開了,妓女們重施脂粉,再理香鬢,咿咿呀呀的唱腔縈繞不絕。  隔著七八丈,望著漆金雙扇紅對門,紀檀音膽怯了。巴巴地跑來,若是撞見謝無風左擁右抱,沉浸溫柔鄉,那場麵該有多難堪,指不定還會被對方恥笑。可若說掉頭回去,紀檀音也不肯,因為在心底裏,他還對謝無風存著許多癡情和一點期待。  毗鄰春怡樓的是一家名為“香蘭笑”的酒樓,紀檀音在街邊躊躇徘徊之時,謝無風正在二層欄杆處飲酒。也是奇怪,平日很穩的一雙手,今兒個夾幾粒花生米,居然滑脫了。他漫不經心地偏過頭,目光追隨著那顆骨碌滾動的花生米,看見了穿著墨藍綢緞衣裳的紀檀音。謝無風以為自己眼花,發了會愣,在紀檀音要融進那片光怪陸離當中時,才如夢初醒,從二樓翻身而下。  紀檀音離春怡樓隻有幾步之遙,正忐忑不安,忽而察覺右上方一陣勁風襲來,連忙弓步旋身,拔劍出鞘。謝無風尚在空中,緊迫間變換身形,足尖在映雪劍上輕輕一點,落地在他身旁。  紀檀音看清來人,緩緩垂下手臂,他發懵似的,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抿著嘴不言語。  謝無風也詞窮,隻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三日不見,倒像是隔了三十載春秋一般,紀檀音望著謝無風,眼裏有恨有怨,更多的是委屈,叫人看了心疼。  謝無風不由得放軟了音調:“阿音,你來這裏做什麽?”  紀檀音小幅度地偏了偏腦袋,故意不去看他,神情傲慢,還帶著一點意氣用事的可愛:“你管我呢。”  謝無風淡淡一笑,揶揄他:“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當然知道,”紀檀音忍受不了被他看扁,怒氣衝衝,“你來得,我就來不得麽?”  “我……”謝無風知道是下午跟蹤他的幾個鏢師告了密,一時解釋不清,話鋒一轉道:“你若是想喝酒聽曲,我帶你去其他的好地方。”  “誰要你帶,”這幾日積累的憤怒猝然爆發,紀檀音脫口道:“我就是來嫖/宿的!”  這兩個字徹底逗樂了門口看熱鬧的龜公,他是個猥瑣的中年漢子,笑得前仰後合,肆無忌憚。紀檀音臉紅了,呐呐地補了句什麽,聽不清楚。謝無風回頭龜公一眼,按著紀檀音的肩膀把他往外頭的大路推:“別胡鬧。”  紀檀音被他一碰,立刻瑟縮著往後躲閃,一直退到光影交接處。謝無風的掌心未及觸摸到久違的溫度,就這麽尷尬地僵在半空。“好,”他沉下臉,步步逼近紀檀音,譏嘲道:“你去嫖宿,我問你,你會嗎?”  紀檀音不甘示弱,有力回擊:“有人教我!”話雖如此,他卻沒再試著進入春怡樓。  此時二人站立之處,乃是一條小巷的入口,夾在妓院和酒樓之間,為燈光所不及,四周影影綽綽、幽深陰沉。  謝無風輕聲歎息,他感到自己不受控製,又甘之如飴地落入紀檀音的陷阱裏,他用一對清澈泛紅的眸子引誘他,卻對這吸引力一無所知。極為無奈地,他問:“阿音,你到底要我如何?”  紀檀音愣住,他覺得謝無風蠻不講理,需要答案的分明是自己,怎麽反倒是他先發起質問來!  謝無風道:“你總是不信,要不要我將心挖出來與你看?”  晦暗的夜色中,彼此麵目模糊,謝無風語氣激動,話音中攜著幾許說不清的情愫,驀地撥動了紀檀音內心的酸楚。他不知作何回答,兀自迷亂著,忽而聽見一聲“好”,隨即是寶劍出鞘的聲響。  “你做甚!”刹那間,所有淩亂的思緒全部退散,紀檀音不假思索地合身一撲,一掌擊在沉沙劍的劍柄上,將劍刃推了回去。  謝無風趁勢將他抱進懷裏,嚴絲合縫地摟著。紀檀音掙紮了兩下,卻沒使出全力,對這個懷抱,他既貪戀又害怕,愛恨交織。不知如何宣泄這複雜的情緒,索性一腳踩上謝無風的鞋麵,狠狠地碾壓了幾下。  謝無風“嘶”了一聲,在黑暗中齜牙咧嘴地忍受著少年的報複。  紀檀音發泄完了,疲憊地靠著謝無風的肩膀,心中茫然又悲哀,不知他們將要何去何從。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可你這個傻子,”謝無風在他脖子後麵輕輕掐了一把,“我已有了你,怎會再看上明煙那樣的庸俗脂粉?”  紀檀音腦子暈乎,過了一陣才明白謝無風話中之意,是在暗示那件事另有隱情。心底幾乎泯滅的期待如同掉進油鍋的火星,急劇燃燒起來,他忙問:“那你為何……”  “我本意是與她套近乎,誰知那女人慣會調情,上來就往我腿上坐,”謝無風稍作停頓,歉然道:“多說無益,我也有過錯,原該及時將她推開的。”  紀檀音不能完全接受這個解釋,鼻子一皺:“當時你為何不解釋清楚?”  “當時有外人。”  “哪裏有外人?”紀檀音努力回憶一番,“你說花閣主?她待我如同親姐弟一般,不算外人。就在昨日,她還將明煙趕回荊州去了。”  謝無風無聲苦笑,不置可否。  紀檀音心中還有許多疑慮,得不到解答便不肯罷休,問道:“你為何要與明煙套近乎?”  事已至此,謝無風隻得據實相告,言及當日曾看見明煙佩戴著一枚似曾相識的花梨木令牌。  “真的?”紀檀音驚駭異常,從懷中口袋掏出兩枚木牌,“與這兩隻相同?”  “我應當不會認錯,”謝無風接過令牌,示意紀檀音跟他到亮堂的地方去,“這裏黑燈瞎火,不好瞧的。”  沒走幾步,小巷深處傳來一隊人馬淩亂的腳步聲,成群的火把舉在半空中,橙色光芒映照出一張張焦急的臉。  “站住!誰在那!”  “小姐,是小姐嗎?”  一行人飛奔而至,舉著火把在謝無風和紀檀音麵前晃動,看清二人麵貌後,均發出失望的歎息。領頭的是玄刀門排行十三的徒弟,對他們躲在暗處的行徑生出疑心,叱道:“鬼鬼祟祟,在這漆黑之處幹什麽勾當?”  謝無風道:“我二人兩情相悅,在這裏說說知心話,關閣下何事?”  那人噎住,抬手一揮,示意後麵的隨從跟上,鄙夷道:“斷袖之癖,令人作嘔!”  紀檀音漲紅了臉,欲要理論一番,奈何這群人都是練家子,又急著找翟映詩,很快就跑遠了,他心中憤憤不平,怒道:“這是哪派弟子?粗魯無禮,橫行霸道。”  謝無風不以為然:“玄刀門的,不與他一般見識。”  紀檀音覺得奇怪:“緣何弄出這樣大的動靜?”  謝無風歎了口氣:“他們家小姐不見了,是樁極大的麻煩事。”  紀檀音點點頭,忽而一驚:“玄刀門,是翟小姐嗎!”  謝無風側目看他,問道:“是,怎麽,你知道她下落?”  紀檀音右眼皮一跳,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道:“下午大師兄出府,便是約了翟小姐見麵,至我離開鏢局時,他也一直未歸。”第50章 共徘徊  謝無風問,李澄陽在出府前,可曾透露過要去往何地。  他一臉嚴峻,這神情感染了紀檀音,後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仔細回憶貴三昨日說過的隻言片語,想來想去,也隻有“事成了”、“明日傍晚”兩句,並未提及幽會地點,於是道:“這事是貴三哥張羅的,約在哪裏,他肯定知曉,回府一問便知。”  “事不宜遲,”謝無風拽著他的袖子,“走!”  二人施展輕功,蹬著春怡樓一側的大紅柱子躍上屋頂,不作停歇,朝雄圖鏢局的方向飛掠而去,紀檀音胡亂猜測道:“會不會是大師兄和翟小姐私奔了?”  謝無風不答,心道真要私奔了倒沒甚要緊,現下至關重要的是保證翟映詩的安全。  他們到時,雄圖鏢局已是暗流洶湧,丫頭小廝們個個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做著手裏的活計,不時被主院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嚇得縮一縮脖子。  仆役當中,年紀最長、最受尊敬之人,乃是照管花木的老園公洪爺,他在雄圖鏢局待了一輩子,對李從寧的脾氣知之甚詳,深信他不會無故責罰下人,背後必有因由。  “你們幾個常與貴三做一處耍子,可知他近日有什麽異常?”  被點到的人忙不迭撇清關係:“洪爺,你這話問的,貴三私下的動向,我們如何曉得?就算他偷拿了什麽物件,也不可能叫我等看見!”  在這些小廝眼裏,盜竊便是天大的罪行了,李從寧如此暴怒,必定是貴三拿了府中值錢的東西。  洪爺撚著胡須,愁眉緊鎖,不相信李從寧會因下人手腳不幹淨而大動肝火,何況是在府中侍奉了十幾年的忠仆。  主院傳出的哭喊聲越漸走低,棍棒交加之下,貴三奄奄一息。一眾仆役們麵麵相覷,都害怕下一個遭殃的是自己,廚房燒火的小丫頭甚至嗚嗚地哭了起來。  紀檀音和謝無風一路踩著人家的屋頂,風馳電掣地趕回鏢局,極目遠眺,底下建築的形製像東跨院,卻分不清在哪個方位,便一齊從屋頂跳下。  一眾丫鬟小廝本就風聲鶴唳,黑乎乎的房頂突然竄出兩個人影,更是大驚失色,有的失聲尖叫,有的握緊手中笤帚,紀檀音連忙道:“是我!”  他四下一掃,眼前眾人都是熟稔的,登時了然,原來是落到了仆役居住的倒坐房。大家夥冷靜下來,注意到紀檀音身邊站著的人,心中滿腹疑問,又不敢開口,斜著眼睛,怯怯地打量。  謝無風開門見山:“貴三呢?”  先前服侍他的青蘿指了指垂花門,還未開口,斜刺裏忽然衝出一個人,鬢亂釵橫,跌跌撞撞,直直地撲到紀檀音麵前,揪著他的衣裳下擺便跪了下去,口中嗚咽道:“紀公子,你快救救貴三吧,他要被打死了!”  紀檀音定睛一看,原來是丫鬟小玉,他連忙將對方扶起,問:“小玉姐姐,怎麽回事?”  “我,我和貴三哥在廚房裏說話,老爺突然進來,虎著臉問大少爺的去向,貴三哥支吾了兩句,老爺便叫隨從的鏢師把他抓了去,一直打到現在……”小玉哽咽著,已哭成了淚人。  紀檀音立刻明白了,李從寧想必已知曉了兒子和翟映詩私會一事。他與翟昱一向不睦,兒子吃裏扒外,生氣也是自然的,隻是這樣大動幹戈地施用重刑,不免傷了一眾忠仆的心。  “我們去瞧瞧。”紀檀音對謝無風使了個眼色。  二人穿過垂花門,沿著回廊去往李從寧夫婦居住的小院。遠遠地,一股血腥氣迎風飄來,走近了,瞧見貴三半死不活地躺在簷下一張木板上,身旁丟著一根染血的粗杖,兩個黑頭鏢師抱臂站在一旁,神情冷肅,仿佛還擔心這個半昏厥的小廝暴起反抗似的。  李從寧仍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是譚鳳萱把他勸住了,紀檀音和謝無風跨進院門時,恰好碰見她囑咐鏢師將貴三抬走上藥。兩位晚輩行了禮,譚鳳萱輕輕點頭,愁眉不展。  李從寧壓低聲音問妻子:“派人去找了嗎?”  譚鳳萱回:“托了熊大哥去。”  李從寧咬牙切齒:“千萬別走漏了風聲,避著玄刀門的,把那不成器的貨給我敲暈了綁回來!”  紀檀音聽到這裏,忍不住為師兄分辨一句:“李伯伯,大師兄是真心戀慕翟小姐,他二人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李從寧粗暴地打斷他,一腳踹翻石凳,“這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嗎!”  紀檀音不明白為何兩情相悅還要分時候,但他聰明地閉上嘴,不去觸長輩的黴頭。謝無風比他隨便得多,施施然坐進花圃旁邊的太師椅,靠著柵欄,似有若無地撩撥黃花綠葉。  李從寧和譚鳳萱心事重重,一個負著手在院中踱步,一個對月長歎。紀檀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走到謝無風身邊,離對方一步遠,雙手在身前絞緊,耷拉著腦袋。  晚飯時譚鳳萱詢問過李澄陽的去向,當時他並未告知,本以為是在成人之美,可現下已經深更半夜,大師兄還遲遲不歸,紀檀音開始心慌,他暗中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這傻子什麽都寫在臉上,謝無風歎口氣,直起身揪住他的腰帶,輕輕一拽。紀檀音一個趔趄,差點撲在謝無風身上。太師椅隨著他們的動作吱呀一響,在緊繃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刺耳,紀檀音撐著扶手站好,抿著嘴瞪謝無風一眼。兩位長輩看過來,李從寧是恨鐵不成鋼,譚鳳萱倒是舒緩了心情,微微一笑。  “你自責什麽?”謝無風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一門傳音入密的功夫,他對紀檀音道:“該來的總歸躲不掉,有人害他,就有人在保他。”  這又是什麽意思?紀檀音糊塗了。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倉促,甚至沒給他靜下心來認真思忖的功夫。謝無風還有許多事情未解釋清楚,關於明煙、花梨木令牌,還有這一句“該來的總歸躲不掉”,他想刨根問底,可此時又不方便。  時間過去,老謀深算的李從寧也開始沉不住氣。  終於有人來報:“熊鏢頭回來了!”  夫婦倆同時轉身,近乎小跑上前,目光在熊彬臉上稍作流連,便探頭往他身後望。幾個隨行的黃頭鏢師中,並沒有李澄陽的影子。  “李大哥,嫂夫人,”熊彬不待他們詢問,急切地開口:“少鏢頭不在那小子說的軒雅居啊!咱們都翻遍了!”  “什麽!”李從寧瞪大牛眼,呼哧喘氣,“把貴三給我叫來!”  “你別胡鬧了!”譚鳳萱忽而尖聲,在場之人極少見她動怒,一時都怔住了。“貴三都打成那樣了,犯得著說謊?還不再派人去找!”  熊彬領命而去,李從寧喊住他,猶豫片刻,低聲道:“動靜還是要盡量小些。”  夜已深了,襄陽城裏卻忙亂嘈雜,大半來參加武林大會的英雄好漢,或出於道義正氣,或圖個熱鬧新鮮,都加入了搜尋翟映詩的行列。平民百姓們栓緊門戶,不敢出來,卻也睡不著,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雄圖鏢局的六七十名鏢師,舉著火把從後門魚貫而出,分成十隊,加入了混亂的人流,開始滿城尋找他們的少鏢頭。  主院一片死寂,謝無風和紀檀音待不下去,沿著遊廊回到東廂房。房間裏燭光昏黃,燈影搖曳,紀檀音上前剪掉一截燈芯,憂心忡忡地問:“大師兄會不會有事?”  方才熊鏢頭回報李澄陽不在原定的幽會地點時,他離得近,分明看見謝無風臉色一變,因此問得小心翼翼,竭力用上杞人憂天的語氣,盼著對方能篤定地回一句“別胡思亂想”。謝無風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實在做不到一味蒙騙,答道:“我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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