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門主,你先聽我說!”花月影不顧禮數,伸手拽住翟昱的衣袖,“無論見了什麽,你可千萬別衝動!”  習武之人,對血腥味極為敏感,翟昱心中巨震,催發內力,一掌劈開花月影,大步跨入土地廟。  守門的朱月閣弟子見花月影不再阻攔,便向左右分開,低頭垂手,放翟昱進去。  廟很小,裏頭供奉的神像早已坍塌,經過幾次地震,房頂的椽梁落得差不多了,將外頭的天光漏進一星半點。  角落長滿野草的土包旁,有一個呆坐的人影,不,是兩個,那人懷中還抱著一名女子,渾身赤裸,滿是傷痕,連麵目都被劃爛了,沒一寸好皮膚……血就是從那裏流出來的,一直蔓延到翟昱腳下。  翟昱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  土地廟裏靜了片刻,忽而爆發出一聲悲痛的吼叫,翟昱發狂的聲音響徹瘟疫村:“李澄陽,我殺了你!”  太陽躍出地平線,刹那間,分不清是紅光還是金光,填滿了整個天地,也迷了人的眼睛。第52章 淚千行  “轟”,土地廟徹底塌了,一堵破牆和滿身髒汙的李澄陽一並飛出,隨後重重摔落在地。  李澄陽雙目呆滯,吐了兩口血,卻緊緊抱著懷中的屍體不肯撒手。  “放開我女兒!”翟昱從破磚碎瓦中鑽出,手握鋼刀衝上前,雙目赤紅,五官猙獰,猶如修羅。  李澄陽毫無生氣,眼珠子轉也不轉,好似失了魂,現下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他懷裏的人,有著柔順的長發,發稍沾了鮮血,在秋風中粘結成塊,上麵掛著一隻蟲草頭飾。  “那就是他女兒?”這廂陡生變故,跟來的武林同道們麵麵相覷,震驚非常,看到李澄陽懷中血肉模糊的屍體,更是倒抽涼氣,相互交頭接耳,“下手真狠毒……”  事出突然,翟昱的狀態又近乎瘋癲,上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忘了,也不敢上前阻攔。  翟昱老淚縱橫,他麵龐的那些皺紋,眼下、鼻翼、唇角,一撇一捺,又一撇一捺,都深深地蠕動起來,如同從冬眠中蘇醒的蛇群。  大刀高高舉起,映著晨光,向李澄陽砍去!  圍觀人群爆發出驚呼,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騰躍而起,斜飛而至,砰砰兩腳踩在刀刃上,將翟昱的鋼刀踢偏了。  勁風從李澄陽耳際刮過,他一動不動。  熊彬被反彈力震得腿麻,從半空摔落,踉蹌著跪倒在地,仰頭對翟昱大吼:“翟昱,你先冷靜!事情還未弄清楚,不可朝我家少爺動手!”  “讓開。”翟昱穩住身形,握緊拳頭,咆哮道:“讓!開!”  熊彬一咬牙,連滾帶爬地擋在李澄陽麵前:“翟昱,列位同道都看著呢,你別枉殺無辜!少鏢頭愛慕你女兒,如何會殺她?”  “愛慕我女兒,”翟昱一字一頓,忽而仰天狂笑,滿腔殺意迸濺而出,“我女兒對他無意,這歹人求而不得,將之奸殺,今日各路英雄作個見證,我翟昱,必將其碎屍萬段!”  “少鏢頭!”七八個紅頭鏢師一擁而上,將李澄陽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卻拖不動他,急道:“你說句話呀!到底怎麽回事!”  李澄陽像個不倒翁,任人擺弄,隨著他們的動作而左右搖晃,唯一不變的是深深垂首的姿態,和緊抱屍首的動作。  熊彬轉向花月影,高聲道:“花閣主!是你們先找到少鏢頭的,當時情況如何?”  “我們的人到時,就是這副樣子,翟小姐已……”花月影看一眼翟昱,深深歎氣,充滿同情,“已死去多時,李少爺抱著她不肯鬆手。”  翟昱呼吸一頓,慢吞吞地朝李澄陽走去,一時間風停葉靜,地麵好似在震顫,隨著他的步伐而發出悶悶的轟隆聲。  “花閣主!那你也未親眼見到少鏢頭殺人!”熊彬心知不敵,朝四麵八方的武林人士看去,厲聲道:“諸位!你們說句公道話啊!”  叮咚叮咚,簷下風鈴響作一團。  “總鏢頭!”一個黃頭鏢師奔入東跨院,拱手道:“翟家女兒在瘟疫村!”  李從寧和譚鳳萱一宿沒睡,眼圈烏青,聽到翟映詩的下落有了眉目,總算鬆了口氣,問道:“澄陽也在麽?”  鏢師搖頭:“還不清楚,熊鏢頭跟著過去了。”  李從寧對管家一揚手,“備馬!”  紀檀音鑽過拱門,小跑上前:“李伯伯,我和你一起去!”  他憂慮了整晚,生怕李澄陽出什麽意外,一大早就在小院外聽動靜,現下有了線索,便主動請纓。  謝無風緊隨其後:“我也去。”  李從寧掃他們一眼,匆匆點個頭。多帶些人手總是好的,萬一青年男女情難自抑,幹出些什麽出格的事來,翟昱保不齊要發火,到那時,他這邊也不能落了下風,任人宰割。  譚鳳萱道:“也好,你們去,我留在家中,待會澄亦該起床了。”  說曹操曹操到,李澄亦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踩著睡鞋,像一個圓滾滾的雪人,睡眼惺忪地走進主院,撒嬌道:“娘,大哥怎麽還未回來呀,昨晚我等他的糖人等了好久。”  譚鳳萱將他攬進懷裏,揉一揉頭發,勉強笑道:“就回來了。”  管家老李從馬廄回來,對李從寧鞠了一躬,道:“總鏢頭,馬兒已在後門門口了。”  李從寧“嗯”一聲,正要抬腳,前院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幾人耳力好,還聽見馬兒的嘶鳴,以及花架倒塌的響動。  李從寧不悅道:“是誰在放肆?”  “報”  一匹發狂的馬兒闖進後院,將花園裏的秋菊踩得東倒西歪,馬背上的鏢師滿臉驚恐,上半身後仰,拚命拽韁繩,可是已止不住去勢。眼看要撞上院牆,鏢師閉眼從馬鞍上翻下來,在地麵滾了幾下,隨後手腳並用地爬到李從寧麵前,抱著他的褲腳,喊道:“總鏢頭,不好了,翟昱要殺少鏢頭!”  在場之人驚呆了。李從寧一把拎起對方:“你說什麽?”  “是真的……”那鏢師翻著白眼,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講述在瘟疫村發生的一幕,“翟昱的女兒死了,被少爺抱在懷裏,現在翟昱要殺他,熊鏢頭攔著呢!”  瘟疫村離雄圖鏢局不算近,一路上無人言語,灼熱的呼吸散進秋風裏,心跳和馬蹄聲一樣急促。  這一隊人馬,以李從寧為首,紀檀音和謝無風並駕齊驅、緊密跟隨,後麵則是那些尋找李澄陽未果的鏢師。  視野中的景物顛簸而模糊,和心情一樣七上八下。好不容易趕到瘟疫村,大家夥還未散幹淨,李從寧喊道:“翟昱!”  眾人紛紛回首,空地上隻餘打鬥過的痕跡,並不見翟昱和李澄陽。  一個洗硯山莊的弟子對他施了個禮,道:“李鏢頭,翟門主叫徒弟把貴公子抓回玄刀門了。”  李從寧鼻翼鼓動,額角青筋畢露,正要調轉馬頭,忽聽一個衰弱的聲音喚道:“李大哥!”  “熊老弟!”李從寧連忙跳下馬,在一處墳堆後麵扶起被血糊了半邊臉的熊彬,眼眶一酸:“辛苦你了!”  熊彬微微搖頭,他武功不敵翟昱,方才為保護李澄陽以身作盾,受了重傷,可惜依舊未能拖到援兵趕來。  李從寧哽咽道:“到底怎麽一回事?”  “我們到時,那翟映詩已經死了,死狀慘不忍睹。少爺抱著她不肯撒手,問話也不回,倒像是默認了。翟昱發了瘋,要殺他為女報仇。我和眾兄弟阻攔不住,所幸明彪華及時趕到,他和花月影再三勸阻,言道此事還有疑問,奉勸翟昱將少爺交由武林大會公審。翟昱雖收了刀,卻將少爺敲暈擄走了。都怪我沒用……”熊彬哽住,麵色紫漲,驀地吐出一口黑血來。  李從寧運指如風,飛快點了他心脈附近的穴道,含淚道:“我明白了,熊老弟,你好生歇息!”隨後叫來十個紅頭鏢師,令他們將熊彬和其他受傷兄弟護送回府,自己則翻身上馬,率領著其餘部下,朝玄刀門疾馳而去。  紀檀音慢了一拍,熊彬的話好像一根鋼針,深深地紮進顱腦內,他不能想,一想就牽扯出鋪天蓋地的劇痛。  事情緣何會發展到這一步?昨日下午臨走時,李澄陽分明是春風得意、眉眼帶笑,如何一夜不見,他就成了殺人凶手?殺得還是真心愛慕的女子!即使求而不得,依師兄的秉性,也不可能,不可能……  紀檀音靠著追風溫暖的馬肚子,時而搖頭時而發怔,口中喃喃自語。謝無風拍拍他的肩膀,走向還未離開的一群武林人士,向他們詢問今早的一切細枝末節。  有人認出了他,小聲議論著:“這是無常客吧?原來躲在雄圖鏢局裏?”“他不是死了嗎?”“那就是沉沙劍?看上去倒是普通。”  謝無風吸了口氣,朝他們深深作揖:“各位兄弟,在下有些問題,煩請告知一二。”  他問得很仔細,從那支被朱月閣的弟子送來的玉簪開始,一直到翟昱將李澄陽擄走,有的問題甚至可以稱得上古怪,比如:“翟映詩的臉也被劃爛了?”  “是啊,”一個年輕的漢子搔了搔頭發,不無遺憾,“聽說翟小姐是個大美人,昨夜為了尋她,有幸見了一幅畫像,可惜畫得不甚清楚,本想能一見真人,誰知現在……唉,真是血肉模糊了。”  謝無風垂眸,片刻後向他們道了謝,牽著追月走到紀檀音身邊,照著他頭頂一拍。紀檀音猛地彈跳一下,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無措地望著他。  謝無風道:“聽熊彬的意思,翟昱已被勸住了,既然如此,你師兄一時半會應無性命之憂。如今咱們去玄刀門看看,怕你李伯伯衝動之下反而將事情惡化了。”  觀音像前有一盞油燈,火苗不疾不徐地跳動著。周圍是果品,不論種類還是數量,二十年來都沒有改變過。  周曉婉還跪著,嘴裏默誦經文,手中一顆一顆地轉著佛珠。  “夫人!”丫鬟闖進來,第一聲是急切而尖銳的,待周曉婉看過來,忽而逃避似的彎下脖子,聲音也倏然減弱,帶著隱隱的哭腔:“老爺……回來了。”  翟昱跳下馬,站在玄刀門廣闊的練武場上,對大弟子段秦道:“押進地牢,好生關照。”最後幾個字咬牙切齒,滿含血淚。  段秦領命而去,其餘弟子整齊地列成三隊,立在翟昱身後二丈處,等候師父的指令。  翟昱背對著他們,兩隻拳頭在身側輕輕顫抖。陽光很暴烈,白花花的,照得人無所遁形,他仰著頭,雙目緊閉,兩行眼淚奪眶而出。許久,粗聲道:“將詩兒抱過來。”  殺李澄陽時,滿心怨恨如同燎原野火,他卻並未多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敢!他一直拖延逃避,不肯相信他的女兒,他聰慧懂事、失而複得的女兒,前一日還承歡膝下,為他奉茶,如今竟成了一個滿身傷痕的死人!  “師父,”二徒弟橫抱著翟映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麵前。  翟映詩已被套上衣裳,不是從瘟疫村的廢墟中翻出的那件,而是一套簇新的藍白衣裙,還罩著金線刺繡的比甲。布料將她的身體裹住了,可那張傷痕累累的臉,依然裸露在外,在鮮嫩衣裙的襯托下,顯得更為可怖。  翟昱隻看了一眼,便別過頭去,開始劇烈地喘息,片刻後,忽而用手按住左心口。  弟子們驚叫道:“師父!”  “無妨。”翟昱緩過那陣絞痛,將女兒抱在懷裏,一步步往佛堂走。  “啪嗒”,佛珠掉了,周曉婉手扶香案,一點點支起身子,扭頭向外看去。  翟昱身材高大,堵在狹小的佛堂門口,顯得滑稽而佝僂,他懷中抱著一個人,頭和腳都沉重地垂落著,仿佛為地麵所吸引,下一瞬便要從身體上脫落。逆光,周曉婉眯著眼睛,費勁地辨認,視野卻越來越模糊。她抬起手,摸到了一片濕意。第53章 父母心  翟昱將翟映詩放在香案前。  周曉婉腳步踉蹌地撲過去,伸出手想探一探鼻息,看到那張麵目全非的臉,指尖一頓,淒厲地叫喚:“詩兒!”  成串的淚珠落在翟映詩臉上,衝洗著血跡和汙泥,形成一股股暗紅而混濁的細流,沿著下巴滲進蒲團裏。  痛如千刀淩遲,萬箭穿心,周曉婉揪著女兒的衣領,伏在她胸前失聲痛哭。  翟昱跌坐在一旁的交椅上,粗糙的大手捂住眼睛,哽咽道:“去得遲了……”  周曉婉滿麵淚痕,哭得幾欲斷氣,拳頭捶打著床麵,喊道:“是誰!是誰害了詩兒?”  翟昱嘴皮子哆嗦,陰沉的目光直勾勾地釘進牆壁裏,發狠道:“李、澄、陽。不將之千刀萬剮,難泄我心頭之恨。”  “是他!”周曉婉猛地一抽鼻子,哈哈兩聲,似哭似笑:“難怪上次去他家裏,他會問起詩兒,原來是覬覦已久……”她轉向翟昱,霎時變臉,尖叫道:“那你殺了嗎!”  “關起來了,”翟昱一直壓著自己的情緒,此刻終於忍不住爆發,拍案而起,紅著眼圈怒吼:“你以為我不想!明彪華和花月影攔著,說要交由武林大會公審!”  兩個人衝著彼此喊叫,卻如同自說自話一般,根本不聽對方的回答。這不是爭論,而是悲痛至極卻不得解脫,隻能質問神靈,質問不公的上蒼。  周曉婉攥著翟映詩冰涼的手,因為喘不過氣而大張著嘴,猶自哭罵:“一定是你年輕時作孽太多,報應到女兒身上,讓我的詩兒,我的詩兒,來替你承受……”  這話如同一柄利劍,一下子擊碎了翟昱心底最脆弱之處。過去二十年來,妻子一直抱有這個念頭,他隱約知道,但對方性情溫和,從未將其宣之於口。如今這層薄紗被無情撕破,她將一份沉重的負疚砸到他頭上來。翟昱凶惡地瞪著她,指尖打著哆嗦,說不出完整的話:“你……你……”  他無法反駁,因為這念頭也紮根在他心裏,多年夫妻,翟映詩走丟後便再無子嗣,不是因果報應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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