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澄亦最終還是被拖出了棺材。奶媽心有餘悸,抱著他又哭了一通,他倒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謝無風揣著桂花糕來看他,李澄亦坐在床上愣神,好半天說一句,我不該叫大哥買糖人。 謝無風不擅安慰,尤其是對著半大的孩子,想了一陣,坐在李澄亦邊上,用談心的語氣勸道:“別傻了,他並非為你所害。你若想報仇,吃點東西,趕緊長大才行。” 李澄亦恨恨地瞧他一眼,那眼神謝無風極熟悉,就像他幼時在王府上一般,憤怒而無力。 謝無風輕推他肩膀:“吃吧。” 李澄亦接過桂花糕往嘴裏塞,模樣十分凶狠,也不如何咀嚼便囫圇咽下,被噎得直翻白眼。謝無風倒了一杯水給他,李澄亦順過氣,沙啞地問:“小紀哥哥呢?” 房間裏靜了一瞬,謝無風回答:“他病了。” “嚴重嗎?” 謝無風道:“你別再鬧出事來,讓大家操心,我才有時間多照看他。” 李澄亦頹然地應了一聲,又問:“能好麽?” 謝無風摸了摸他的頭發,沒有回答。 紀檀音的情況很壞,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也越來越消瘦。先前因為麻癢難耐而將皮膚抓破,結果有些傷口竟化膿潰爛了。謝無風坐在床邊,細致體貼地給他上藥,紀檀音非常配合,一動不動,好似魂魄已經歸去。他如此安靜,甚至讓謝無風感到心悸,時不時便要俯身去聽他的呼吸。 太陽落山了,又一個淒涼痛苦的夜晚降臨在雄圖鏢局裏。悲痛似乎也被這寒夜感染,收斂了觸角,戴上了枷鎖,不再肆意擴散,而是壓縮、再壓縮,化作一根尖刺,逆向紮進每個人心窩深處。哭聲低了,漸漸地,嗚咽也消失了,李澄陽死亡的事實,終於被正視與接受。 李從寧右手指天,發誓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事實真相查個水落石出,還澄陽清白。” 譚鳳萱用衣袖抹眼淚,扭著脖子不肯看他,冷笑道:“你跟我保證有什麽用?該去澄陽棺材前麵說這話!我發現不對後,反複提醒過你,這盟主之位,爭不得!爭不得!都是你的野心害了兒子!” 爭吵聲在死寂的大宅中格外清晰,謝無風從角門出去,耳朵裏灌滿了這些充滿痛苦的互相指責。府裏寂寥,襄陽城卻一改前些天的風聲鶴唳,街上燈火輝煌,熱鬧非凡。茶館和客棧裏坐滿了江湖俠客,談笑聲稱得上沸反盈天。他們熱切地議論著次日的武林大會,猜測盟主之位花落誰家,也對雄圖鏢局與玄刀門的恩怨唏噓不已。 謝無風不敢耽擱,藏身於陰影中,穿過重重屋宇,徑直趕往會安街。 會安街後巷是個死胡同,他到達時,已經有個女子等在角落,留給他一個窈窕背影。 怎是個成年女人?謝無風心中警鈴大作,待要拔劍,那女子轉過身來,道了個萬福:“謝公子,是我!姐姐派我來的。” 謝無風鬆開劍柄,微微頷首。這人他記得,是安措的妹子,隻是不知名諱。那女子主動介紹,說自己名叫丹晴。她知謝無風心急,也不作寒暄,從袖中取中一個白瓷瓶,遞了過去,低聲道:“我隻是個傳話的,公謙老兒說了,就算你殺他全家,此刻他也製不出解藥。聽你描述症狀,紀公子所中之毒可能來源於一種植物,名為九轉陰陽草,但他未曾親自望聞問切,因而不能定論。這瓶藥隻是做個嚐試,不一定有效,就算暫且壓下了毒性,也不可動內力,否則又將複發。若想徹底解毒,還需他回到溪風穀後再行研製。總之就是賭命吧。” 謝無風將白瓷瓶放到耳邊搖了搖,裏頭傳出沉悶的液體流動聲。 丹晴道:“用溫水化開服用。對了,那老頭還說,此藥本身也是劇毒,因此未中毒之人不可服用,否則有性命之憂。” “多謝。”謝無風轉身要走,丹晴又喊住他,扔給他一盒丸藥,說是西番教靈方秘製,對於修複氣海、恢複內力有所助益。 “教主贈你的。” 謝無風微感詫異,一時啞然。丹晴對他點頭示意,轉身離去,很快消失於夜色當中。 謝無風握著冰涼的瓷瓶,心跳都加快了些。他匆忙折返,因街上人多,又要防備朱月閣跟蹤暗殺,不免分心。路過一間小茶館時,不經意瞥見一位坐在門邊的客人,腳下便是一頓。 看穿著打扮,那人應是個農夫,衣褲均是劣等布料,鞋子邊緣沾滿泥土,有些還是新的,似乎跋涉了許久才找到歇腳之處。 茶館裏聚集的大半是江湖人士,湊在一處談天說地,喝酒劃拳,那人戴著一頂竹編鬥笠,坐在靠門的一條矮凳上,離他們有些距離,很不起眼,顯得畏畏縮縮。這一幕倒也似曾相識,因著武林大會的緣故,這段日子有大量習武之士湧進襄陽,城中風氣變化,不時傳出打殺之聲,普通百姓不敢招惹這些舞槍弄棒之人,不巧碰上了,也都是敬而遠之。 可這個農民身上卻有點不一樣的東西。 謝無風站在茶館外二丈,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那人不知是有所察覺還是無意發現,也朝門外看過來。 鬥笠遮住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方蓄著白須的下巴。謝無風心中一動,快步走進店中,在那人對麵坐下,作勢看了一眼他茶碗裏的光景,評價道:“粗茶,不好。” 對方不予理會,仍舊若無其事地飲茶。 說話間,幾個刀客喝大了,興之所至,在大堂裏比起武來,嚇得茶博士躲進了後廚。謝無風細觀那老者,並無害怕的表現,茶碗依舊端得穩當,仿佛對周遭的喧囂一無所知。 謝無風問:“老人家從哪裏來?” 老者微微搖晃腦袋,吹走水麵的熱氣,低下頭大口飲茶,這下子,鬥笠將麵貌完全擋住了。 謝無風傾身上前,右手攏著一側嘴角,嗓音低沉,帶著一絲涼意:“是否來自玉山問靈鋒?” 那人不為所動,幾口喝光茶水,將陶碗放在一旁油膩的桌子上,動作不輕不重,沒流露出特別的情緒。 謝無風又問:“你大徒弟死了,你到襄陽來,可是為他報仇的?” 好一會,老者終於開口,喉嚨裏像塞著一團棉花,沙啞道:“年輕人,我想你是誤會了。” “我沒誤會,”謝無風直勾勾地瞪著他,“李澄陽已死,多說無益,可紀檀音身中劇毒,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去看看他?” 老者放在桌麵上的左手忽而虛握一下,幅度不大,卻沒逃過謝無風的眼睛。 “一路上沒少遭人追殺吧,我看您傷得不輕。”謝無風探身去捉對方的手腕,那人反應奇快,拆過兩招之後,反而拿住了他的脈門。 老者輕輕一推,將力道反彈,見謝無風身形晃動,差點坐不穩凳子,低聲道:“丹田破損,中氣不足,小後生還是憂心自己吧。” 謝無風雙唇緊閉,眉目冷肅,隔著二尺距離,審視著這名頭戴鬥笠的老者。片刻後,他厲聲道:“明日便是武林大會,十大門派多有到場,你此時來襄陽,豈不是找死?阿音若知道了,該有多擔心!” 鬥笠下傳出一聲急促而微弱的喘息,不知是在苦笑還是歎氣。隻聽對方說道,冤有頭,債有主。 謝無風不屑:“可前輩沒聽過另一句話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又不言語了。謝無風不願再耽擱,將丹晴方才贈予的丸藥丟進老者懷中,道:“此藥可治前輩內傷。”說罷起身便走。 “等等,”老者扯住衣袖讓他留步,遲疑地問:“你是檀兒什麽人?” 謝無風一愣,那個答案早就鐫刻心田,因此極其自然地脫口而出:“有情人。” 東廂房門口,小玉呼吸急促、滿頭大汗,左右徘徊了已有兩刻鍾,忽聽半空中“嘩啦”一聲響,一個人影從屋頂跳至天井中。“謝先生,你總算回來了!”她激動地迎上去,“可有藥了?” 謝無風點頭,吩咐她去廚房倒一壺溫開水來。 房間裏,青蘿尖叫著求援:“紀公子又發燒了,還打人,我製不住!” “我來,”謝無風推門進去,見紀檀音全身通紅,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在床上胡亂踢蹬。“阿音!”他跳上床,用身體的重量壓著紀檀音,雙手不斷拍打他的臉,口中呼喚他的名字。 過了一會,紀檀音昏沉的意識中似乎升起一線清明,手腳逐漸停止掙紮,隻是依舊沉睡不醒。小玉端了溫水來,謝無風將紀檀音亂蓬蓬的頭發梳理一番,起身掏出懷中的白瓷瓶。他將解藥化開,用箸子攪拌均勻,動作很慢,謹慎中透露出遲疑,極短的時間內,手心便被冷汗濡濕。 連小玉都看出蹊蹺,不解道:“謝先生,這藥不對嗎?” 謝無風不言,耳畔又響起丹晴那句“賭命吧”。他將瓷瓶遞給小玉,端著藥碗走向床榻,道:“好了,將它放進鬥櫃裏。” 小玉接了瓶子,發現藥汁未倒完,連忙告知謝無風:“這還有,咱們全化開了吧?” “你別碰!”謝無風厲聲喝止,稍一停頓,緩和語氣解釋道:“我特意留的。” 喂藥是件麻煩事。紀檀音意識不清、不懂配合,牙關又咬得死緊,第一勺湯藥全撒在床褥上。謝無風關心則亂,一時竟想不到辦法, 還是經丫鬟提醒,才知道口對口渡給他。 他們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親近,嘴唇相貼時,一陣強烈的酸楚幾乎將謝無風淹沒,他深呼吸、閉上眼,想象著從前的光景,在夏末午後,紀檀音靠在窗邊打盹,熱烈的太陽曬著半邊臉,烏黑眼睫根根分明,閃爍著晶瑩的碎光。謝無風瞧著喜歡,時常低下頭吻他,直到紀檀音喘不過氣,抱怨著醒來。 親著親著便有些著魔,一口苦澀難聞的藥汁幾番輾轉才滑進喉嚨裏,若非身下之人毫無反應,舌頭軟綿綿地縮著,謝無風幾乎要在這美夢中沉溺不醒。費了一番功夫,藥汁終於全部喂進了紀檀音肚子裏,他幹裂的嘴唇也被滋養得潤澤許多。謝無風放下藥碗,目不轉睛、提心吊膽地守著,時刻觀察紀檀音的狀況,生怕他出現意料之外的反應。他向來不信命,可這一次,卻也希望老天爺眷顧,讓他贏一把。 瓷瓶裏裝的確是毒藥,公謙老兒並未騙人。因為口對口喂藥,謝無風難免咽下一些湯汁,很快便覺得頭昏腦漲,於是在紀檀音身邊躺下來,用體內殘存的火熱真氣與劇毒相抗。 他摟著紀檀音的腰,指尖落在對方手背上,若有若無地來回劃動。看得久了,紀檀音的五官竟變得陌生,眼睛化成兩個黑窟窿,嘴角咧出邪惡的弧度,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謝無風渾身一震,瞪大眼細看,原來是自己的幻覺。 夜深了,窗外的黑色越發濃鬱,房間裏一截燭頭還在苟延殘喘。謝無風兩日未曾合眼,本就疲憊不堪,加上那毒藥帶來的致幻效果,一時也如莊周一般,思緒混沌,分不清眼前之景是虛是實。 當他對上紀檀音稍顯迷蒙的目光,還以為身在夢裏,沒作任何反應。紀檀音眨了下眼,他也眨了下眼。 下一刻,謝無風忽而從床上彈起,驚愕地張著嘴,注視著身邊的人。 “我……”紀檀音想說話,發現喉嚨腫痛,清了清嗓子,對謝無風微微一笑。 “你醒了?你醒了!”謝無風將少年瘦削的身軀抱進懷裏,難以自抑地在他耳後、頸側落下炙熱的吮吻。 紀檀音渾身癱軟,隻感到謝無風越纏越緊,伴隨著疼痛,逝去的活力好似一點一滴地注進魂魄裏。“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他口齒不清地說。 謝無風模糊地答應一聲,滿含不舍地鬆開懷抱,扶著紀檀音重新躺下,問他:“夢到什麽?” “師父、師娘、大師兄二師兄……”紀檀音講話吃力,停下來咳了幾聲。 謝無風撈起被子蓋在他身上,淺淺地勾著一側嘴角:“是好夢。”紀檀音也笑,漆黑的瞳仁盯著謝無風,在閃動的燭光中,他說道:“還有你。” 謝無風一愣,略顯慌張地捂住他的眼睛,緊接著,一滴淚水打在自己手背上。 兩個丫鬟背地裏曾說他“不形於色”,乃是心如鐵石的委婉表達。紀檀音中毒,又逢雄圖鏢局遭遇變故,李澄陽身死,院中人人哀戚,唯有謝無風鎮定從容,協助管家打理上下事務,不露一分頹色。他屏著一口氣,好不容易撐到柳暗花明,到了這最後關頭,卻在紀檀音一句平常的言語中破了功。 紀檀音微笑著回憶夢中場景,續道:“我煮了苞穀給大家吃,你不肯坐,嫌棄家裏贓,還嫌我煮得太老……” 謝無風作勢掐他的臉:“夢裏還編排我!” “沒有編排,”紀檀音輕輕一撅嘴,“再真實不過了。” 謝無風移開蓋著他雙目的手,二人視線相遇,看見彼此通紅的眼眶,同時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屋外寒風肆虐,吹得花木簌簌作響,房間裏一燈如豆,卻持續不斷地散發出暖意。 紀檀音又歇了一會,恢複了幾許力氣,搭著謝無風的手臂坐起,輕聲道:“我想去看看大師兄。” 一場大病之後,他臉龐的線條由圓潤變得瘦削,失去了一些孩子氣,卻因為棱角分明而顯得堅毅。就好像一把鋥亮的寶劍,在廝殺過後,光澤消減,卻增加了鋒利。 “好,”謝無風道,“我帶你去。”第61章 秋江上 謝無風扶著紀檀音來到祠堂,行進之中,入目皆是素白之色。 李澄陽的棺材就躺在一片雪白當中,寧靜而陌生,棺蓋半開,裏頭散發出奇怪的味道家仆為了遮掩血腥味而放入了大量香料,可終究是欲蓋彌彰。 謝無風守在祠堂門口,注視著紀檀音的背影。少年人的肩膀微微抖動著,但沒發出啜泣聲,看了一會,在棺木前單膝跪下,右手伸進棺中,露出一截傷痕累累的小臂,細心地為李澄陽整理儀容。 一陣穿堂風,將房梁上的白幔吹得沙沙作響,好似鬼魂的低語。 紀檀音問:“是花月影殺了大師兄?” “此事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謝無風見紀檀音又咳嗽起來,想起他體內餘毒未清,勸道:“天冷,你先回房間歇息,我慢慢講給你聽。” 紀檀音靜默了片刻,攀著棺材口的五指因為用力而顯出青白色。謝無風走上前,托著他的手臂將人拉起,一路用胸膛為他擋著寒風。 小玉和青蘿眼淚汪汪地站在遊廊上,看見紀檀音回來,喜道:“紀公子,你可算好了!” 紀檀音微一欠身,感激道:“有勞二位姐姐照顧。” 青蘿急忙擺手:“公子言重了,是謝先生衣不解帶地看護,還四處尋訪靈藥,我們做的不算什麽。” 小玉將手臂上挎的食盒放下,端出幾樣清粥小菜,和一盅蟲草雞湯,讓紀檀音補一補身體。 謝無風屏退兩人,用湯匙攪著山藥粥,吹涼了一口口地喂給紀檀音。 紀檀音毫無食欲,勉強吃了幾勺,道:“院子裏好安靜。” “嗯。” “解藥,你是從哪裏得到的?” “公謙老兒臨時配製的。”謝無風叮囑他:“你體內的毒性僅是暫時壓製,切記不可動用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