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牽著兒子的小手,已經沒有力氣去回應貴妃的話。他在那刻不知怎麽的竟生出一個奇妙的念頭來——是不是康寧原本該是天上一個無憂無慮的小仙童,凡塵配不上這樣一個孩子,所以他和貴妃才怎麽也留不住他呢? 殿內的驚呼聲打斷了皇帝已經飄得太渺遠的思緒。 消失了一晚上的戚長風竟然在子夜時刻牽著一匹馬走進了這華貴廣深的殿裏。那畫麵過於離奇,眾人都驚住了,甚至一時都沒有人對此提出質疑。 帝妃倒是認得這匹有點髒兮兮的小馬。這匹有點弱有點傻、原本要被京郊侍馬場丟掉的小馬是兒子的心肝寶貝,康寧給它起名叫玉寶,是被小皇子像養懷裏的小貓小狗那樣寵愛著養大的。 前日戚長風二人出事後,宮中一直是亂糟糟的,眾人圍著小皇子忙前忙後,又哪有人想得起回去事發之地找這匹小馬。 戚長風這兩日也被太多的事衝的大腦一片空白。在康寧醒來前,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對奚南王和南夷人的仇恨之上,多年的血仇終於要著手解決了,他又開始像剛失去父母那段時間那樣頻繁地想起自己親人和敵人的麵容。 而小皇子清醒後,戚長風的全部注意力又回到康寧身上,為他的痛苦症候焦躁著急,直到太醫也給出無能為力、要小皇子自己能咽下食物才行的回複,他才想起當時被他們留在原地的玉寶,希望能找回這匹小馬,讓康寧的心情好一些。 放在平日,這樣牽馬進殿的荒唐事自然絕無可能發生。可是此時的皇帝和貴妃也束手無策了,隻能看著那沾滿塵灰的小馬一步步走到皇子的塌邊,屈起前腿跪了下來。玉寶又驚又餓了兩天兩夜,直到此刻看見主人,才委屈地低下頭來,在康寧身上輕輕地拱。 它的動作又輕又溫柔,康寧卻一下子就醒過來了。 “玉寶,”小皇子的聲音虛弱而沙啞,他無力地抱住拱在自己身邊的馬頭,撫摸著馬兒的鼻子,“你沒有死啊。我在做夢嗎?” “玉寶一直在原地等你。”戚長風走了過來,“我回去找時,它還在我們當初拋下它的那片林子裏藏著。他應當是一直沒吃沒喝,躲在一片灌木後麵,聽到我喊他的聲音才從裏麵跑出來了。” 幸虧戚長風回去找了,這匹傻乎乎又反應很慢的小馬,在外麵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吃慣了精心調配的豆子草料,外麵生長的樹根野草他是一口不吃的。 “玉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支撐著康寧,他爬起來跪到塌上,張開兩隻手臂摟住了他心愛的小馬,“前天的事把你嚇壞了,是不是?”小皇子把臉埋在馬兒溫暖的毛上,輕聲地呢喃,“你也吃不下飯了嗎?不要怕。不要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你回到我的身邊了。” 也許是一匹需要主人去愛的小馬給了小皇子振作的力量,或者前半夜沉沉的一覺還是讓他多少緩過來了一些,在天亮之前,他終於喝下了半盅熬得極軟糯的粥食,沒有再皆數吐出來。 吃得下東西,喝得進湯藥,宮裏的疾醫和禦廚就都好施展了。一時之間,禦膳房在宮中六府簡直風頭無兩,哪個廚子進上的吃食能讓那位金貴的小殿下多用幾口,幾乎立刻就會得到徽帝隆重到誇張的賞賜。 如此精心調養了半旬,康寧終於一點點緩了過來,能起身扶著碧濤在寢殿裏走一走了。 隻是身體雖然在慢慢恢複,他的精神卻始終不大好。那一日發生的事給小殿下過去十年純淨懵懂的世界蒙上了生命中的第一絲陰霾,他直麵的那無辜女孩的死亡、那一場驚險刺激的追殺,甚至暗衛們當時對戚長風的性命漠然到冷酷的舍棄,讓他幾乎是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的蒙昧癡愚,和他自以為平靜安穩的生活背麵是什麽樣子的。 他第一次生出了一個問題,而那問題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擊潰壓垮了—— 那個住在樹林裏、愛笑的妞妞,她是因為他才死的嗎?是因為他慣去那片練馬,那些黑衣人要在樹林的房子裏潛伏刺殺,所以才把那些無辜的人都殺死了嗎? 那麽,隻因為他心情不愉,戚長風帶他出宮散心一事,究竟害死了多少性命呢? 而這些真的是第一次發生嗎?為了維係他天真無知的快樂,為了堆砌他任性嬌蠻的幸福,在澄淨日光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又曾滋生過多少黑暗陰霾呢?第23章 琉璃 春日的風已經從遠方吹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戚長風很快就要離京了,除了康寧。 但即便如此,這個冬天對於康寧來說也已經足夠難過。 有時候像梁徽帝那樣的人,總以為他真的可以把心愛的柔弱的孩子養在純白的雲端,給他建上一座透明的琉璃房子,一切風雷電閃、灰泥塵埃都會由他這樣無所不能的父親擋在外麵。康寧目之所及,永遠都隻會有明月星辰、朝陽晚霞。世間男女老少彼此相愛,小孩子都會在有星星的夜晚回到母親身邊。 但人呼吸空氣,飲食五穀,概莫能外地活在這真實的人世間,便永遠無法脫離滾滾紅塵的濁氣與人類駁雜的欲望,更絕無可能永遠無知無憂、不受裹挾。再厚重的城牆也總有風霜透入,而越是嚴密保護、不肯叫他吹到一點風雪的孩子,越是難以捱過寒冬。 如果說在京郊的林中發生的那場禍事是飄進小皇子琉璃宮殿中的第一絲陰霾,那麽接下來,縷縷暗影都開始從小孩子曾以為澄淨無波的水麵下浮現出來。 在冬日漫長的養病生活中,康寧在有心人的引導下,終於得知了好些年前的一件事。那時他還極小呢,而三皇兄的年紀也不大,還是個赤誠勇敢、又禁不住幼弟撒嬌的小小兄長。 黎衡晏在一個夏天的午後,從眾人都以為小皇子在那睡熟了的皇帝的寢宮把弟弟偷了出去,其實他們跑出去的距離根本不遠,不過是遙遙望見了靠近前六殿的內宮門,呼吸了片刻殿牆外的空氣,半盞茶的功夫就被一群人大驚小怪地找回去了。 皇帝罵了三皇子一通,卻也是雷聲大雨點小,隻不輕不重地罰三兒子抄了兩卷書。 自那以後,康寧便一直同他三哥關係最密。他卻早忘了在幼年那次出逃後,他有半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過他三皇兄,而他三皇兄身邊伺候的小太監,經那一遭也再未於宮中出現。 直至這個格外寒冷的冬日,他才終於知道了,在他們被抓回來的那個下午,在康寧回到趙貴妃身邊歪纏要點心的同一時間,三皇子正跪在陳嬪麵前,被他自己的母親紅著眼睛抽了滿背的血棱子。 “你怎麽敢這樣莽撞?你以為那是你同胞的弟弟嗎!你以為你跟他一樣貴重嗎!”陳嬪又心疼又恨鐵不成鋼,手下得重且急,把三皇子柔嫩的後背鞭出了一道一道青紫駭人的腫痕。 “母妃為何要如此!父皇也並沒有生我的氣!”黎衡晏含著淚問他的母親。 “那是因為這位金貴的小殿下沒有出什麽事!”陳嬪幾乎控製不住地把一些她長久以來的嫉恨不平發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以為你是什麽牌麵上的人物?你母妃我又是什麽牌麵上的人物?你以為我是你大皇兄那寵冠後宮的母妃嗎?你以為太湖陳家是貴妃背後的趙家嗎?咱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夠在你父皇那裏賠四殿下一個人的!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啊!” 在那一刻,來自生母的感情上的傷害幾乎超過了黎衡晏受到的身體傷害,他憎恨又傷心地梗著脖子吼了回去: “母妃願意自輕自賤,請不要帶上兒子!”小小的皇子挺直脊梁跪在陳嬪麵前,維護著自己在這時這刻自己的親生母親麵前岌岌可危的尊嚴:“父皇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一樣的重視疼愛,絕不會踐踏自己的血脈。康寧也不是什麽金貴得碰不得的小殿下,他是我的弟弟!” “我自輕自賤?”陳嬪覺得自己快要被孩子不懂事的頂撞氣昏頭了,她流著淚冷笑了一聲,“兒子,你被你父皇養得也太天真。你以為你母妃天生骨頭軟,就願意自輕自賤嗎?我告訴你,這天底下,這宮城裏,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就是輕賤,生來就輕賤,這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 “你怎麽不問問你的小太監,卓兒怎麽樣了呢?”陳嬪在這發泄情緒的當頭,甚至是含著一股惡意地盯著自己的親生骨肉,“他輕賤得連一條自己小命都留不住,這時應該已經裹著席子叫人扔進京外的荒山裏了吧。” 那一日,黎衡晏是尖叫著被他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父皇一步步抱走的。之後的半個月,皇帝一直把三兒子帶在自己身邊,親自看護照料,盡力消除著這件事對年幼的兒子造成的可怖影響。 皇帝帶著兒子在京郊大通河的堤壩上擲石頭,教他通過外邦晉上的千裏鏡看夜空中高掛蒼穹的星星,他還喬裝同黎衡晏兩個人出宮去、親自在孩子麵前下場與一個大漢頂羊——他甚至並沒有對陳嬪作出任何的處罰,隻是在那之後更少到她的甘芝宮去了。皇帝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也不過是個優柔寡斷的父親,他那時甚至已經到了憎恨陳嬪的地步,但他仍然害怕懲罰陳嬪會更加傷害到年幼的黎衡晏。 皇帝想周全一件無可能完成的事,他獨自張著一隻大大的帆,想要把他所有的孩子都牢牢擋在帆的後麵。 但是那些孩子的母親從四麵八方瞧過去,卻都疑心自己的心肝被剩到了皇帝那張帆的邊緣,她們隻想用那張帆籠罩住自己的骨肉,於是四下用力,彼此憎恨,帆布早就到處漏風了。 無可厚非,也無法可解。 徽帝想盡辦法地減輕了這原本小小一件兩小兒一場搗蛋引發的災難對三子的摧折,但是他到底也是凡人,他預料不到,在幾年後,這同一件事又在他心愛的幼子那裏引發了一場海嘯。 康寧陷入了一種無法對任何人傾訴的自我厭惡中。他更瘦了,一種朦朧的憂鬱開始顯現在他越發驚人的美麗麵容上。 有的時候戚長風坐在殿前的竹榻上凝視他,明明是朝夕在眼前看著的一個小小的傻乎乎的孩子,也讓他有了一種莫名的、甚至讓他恐懼的心驚肉跳。他能感覺到有些東西在康寧身上發生了改變——而他卻無法確定——或者說他好像被這種改變所統治了。 他更加想要保護他,甚至想要為他的一個皺眉做盡一切事情,隻要他能開心。 人以為自己愛著純淨無瑕、柔嫩細膩的白瓷。但是當卓世的匠人燒出了令人心碎的冰裂紋,好像世人才又追捧起那驚心動魄、令人傷感的美麗來。 他開始越來越不敢跟康寧提起他要離開的事情。 過去他也怕康寧哭。但是現在他怕康寧會流淚。 彼時戚長風當然還不能知道這種微妙的難以察覺的變化的緣由,他隻以為自己是心疼他——這個小孩。 一切對康寧來得都太快了,而宮中沒有秘密。三皇子和陳嬪的事情都隔了這麽多年了,此事在當時就被徽帝嚴令封口了的,時至今日,這母子二人絕對不願再提起,皇帝和趙貴妃更恨不得將這件事在宮中塵封。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康寧秋天剛遇禍事,埋下了一場難解心病,又是一冬天小疾纏綿不去,情緒鬱鬱不佳,這塵封多年的一段舊事突然就在宮裏傳的人口皆知,矛頭幾乎就是不加掩飾地直接指向了這位萬千寵愛的小皇子。風霜刀劍,鮮血淋漓。 包括自幼陪著康寧的小福子在內,一群人牽涉其中,都被暴怒的徽帝以雷霆手段重刑處置了。 而康寧連做了十幾日的噩夢,在午夜淩晨屢屢驚咳著醒來,可當白日裏有人陪他時卻還乖乖地笑,沒有和任何人哭泣撒嬌。 一個自來養在溫室裏的小孩子突然獨自暴露在了無邊的風雪中,父母那密不透風的愛再也無法將他的眼睛遮住,將他的耳朵遮住,於是他突然就不能再怕冷了。 愛他的人可能還想著拚湊那些碎掉了的琉璃,一廂情願地把小皇子送回他的透明宮殿裏,但是陰影從水麵下露出猙獰惡相的那一刻,一切都無法停止了。 徽帝的孩子們長大了,遲遲沒有確立的儲君之位和一觸即發的戰事早已將前朝後宮攪得風雲擾動,最受寵愛的小皇子反而是在儲位和權力之爭中最弱勢的一個,又有長久以來的嫉憎為引,於是被人毫不猶豫地優先針對下手,成了暗流迸發的時刻最先祭向這場爭端的那隻摔向地麵為號令的玉佩。 徽帝匆匆去接這隻心愛的玉佩,卻沒可能對抗後麵還紛紛舉著旁的玉佩的手,他左右四顧,艱難周全,終於也得做出他在這場變故中的妥協。 在這一年的臘月,新年到來之際,征南軍開拔之前,徽帝立下了王朝的儲君。至此,大皇子遷宮景宸宮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年滿十六、出宮建府。而楊妃位份遷升至皇貴妃,領鳳令,隻等開春後便會接手這些年一直在趙貴妃手中統領的宮務。 而康寧在這時才終於得知,還有十日,戚長風就會從他身邊離開,前往生死難料的疆場,此去不知歸期。 春日的風已經從遠方吹來了。隻是這個冬天的冷,好像過了許久都不肯離去。第24章 離別(倒v開始) 母妃在你身邊,你就…… 好像戚長風的離開是給康寧無憂無慮的童年落下了一個滿含深意的句點, 自那以後,日子一下子變得很快,所有人都開始長大、忙碌、各行其事, 曾經彼此親愛的兄弟之間也在不知道什麽時候生出了一種緩慢增長的、無聲的隔閡。 四年以前的新春時節,康寧甚至聽不出燕歸話中的意有所指,但今時今日的他,已經懂得不能再將二皇兄三皇兄同邀至自己宮中做客,感受得到他去賀太子侍妾新添的小侄女時太子妃冰涼的眼神, 他甚至明白二皇兄的母族正在朝中打壓楊妃的派係——暗流湧動之下,沒有一個人能夠獨善其身,康寧不能再捂住眼睛躲在永春宮永遠如春日般溫暖安全的深殿中了。 他也在一點一點的長大。 很奇怪, 戚長風離開以前,他錯以為全天下都是愛著他的。在戚長風離開以後,他才意識到其實他隻能決定自己的愛恨與善惡。世間萬物,陽光雨露, 風雷電閃,皆不由他。 有一段時間他開始反複地回想他與戚長風分別時的場景。從那個潮濕溫涼的春日夜晚,戚長風居住的誠惇宮點亮的一殿蓬蓬燭火想起。 在那個倒計別離的春夜, 他躺在這個最好的朋友身邊, 心中隻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安寧。朦朧的燭光透過紗帳把綽綽的影子投在了戚長風的眉眼上, 康寧認真地就著那微光端詳他的麵容,才恍覺這些年朝夕陪伴在身邊的人原來已經長大成熟了這樣多。 小皇子這般盯著人看, 不知怎麽的竟看出一點滑稽的感覺來,他先是發笑,也不知道是從戚長風的眼角眉梢哪裏找到了樂子,笑得他團在帳中那小小的身子都在抖。 然後一行碎星星般的眼淚就猝不及防地滑落了,摔進他側枕著的戚長風的細布衣袖。 “對不起。”高大的少年喃喃地說, 也不知道在道什麽歉。他一隻手臂給康寧倚靠著,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把小皇子麵頰上的濕痕抹去。 但是那淚水越流越多,順著戚長風的手直墜而下,一直沒進他們之間那小小的距離中,將少年的一顆心都泡得酸澀濕軟。 康寧那一晚一句話都沒說。在隨戚長風來誠惇宮之前,他想象著自己要好好同他告別,要叮囑他保重自身,要他給自己保證會平安歸來。 可他隻記得自己在那一晚先是傻笑,然後丟臉地一直流淚,最後就在戚長風身邊沉沉地睡著了。在那個月明星稀的春夜,他沒有再驚夢,過得一夜輕柔安然、甜蜜溫暖。 而等天亮時他從夢中醒來,戚長風已經沒有告別地離開了。一隻小小的虎牙項鏈正掛在小皇子脖頸上。 幾年前,在戚長風躲起來流淚的那個宮殿裏,康寧曾聽過這隻項鏈的故事—— “阿爹把它掛在我身上,”戚長風當時握著小孩子的手,把那隻獸牙從衣領中牽出來,認真而虔誠地放在唇邊一吻,“阿爹說它會一直保護我的。” 虎牙項鏈現在也需要保護小皇子了。思念分別的場景縱然會給康寧帶來一些力量和勇氣,但他更多的還是要靠他自己。 過去趙貴妃統領宮務時,康寧壓根意識不到宮權庶務有什麽要緊,而當楊皇貴妃以一種過分的周全、過度的體貼照料著康寧的日常用度,將待客般帶有表演性質的關懷加諸於他這唯一年紀不足因而還養在宮中的皇子身上時,他才一日比一日清楚地體味到,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這座宮城是他的家。 大皇兄做了儲君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在他走完了等待戚長風離去那個倒計時的春夜以後,他又走到了楊皇貴妃為他計數的那個離開他自小長大的宮城、離開父皇母妃的倒計中去。 和二皇兄三皇兄一樣,他們都成了家裏的客人了。不同的是他年紀尚小,還能在這座象征非凡的皇宮住上幾年,住到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節點為止。 不再癡愚懵懂以後,康寧好像突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了眼色,他看得出母妃的不忿忍耐,看得見父皇的無奈周全,那讓他無師自通地變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表演著他年幼時每天不需要費力便能擁有的天真快樂,除了久病,他好像已經完全脫離了這幾年的經曆帶來的影響,重新愛說愛笑起來。 徽帝在確立太子後,幾乎再也不掩飾他對小兒子的疼寵偏愛了。太子按製賜了景宸宮做為東宮潛邸,小兒子卻是皇帝親畫圖紙,將臨近清和殿的一處九重宮院改建得美輪美奐,亭台樓閣星羅棋布,畫壁雕梁巧奪天工,舉國的珍奇重寶流水般的送進幼子遷居之處,嬌婢美仆層層拔擢,幾乎連一個灑掃宮婦都要過問祖宗。 這幾乎是擺在明麵上的越過儲君的榮寵讓皇貴妃覺出了一種使她咬牙切齒的敲打,她暫時消停了下來,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把手伸到這位皇帝心肝肉的身邊。 康寧鬆了一口氣。 或許太子殿下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吧。人與動物無異,在焦灼緊張的局勢之中,誰都不可能獨善其身,當腦子裏的那根弦緊得太久了,人就要開始對假想的競爭者產生真實的敵意,從此怨懟結下,怖憎叢生,一切美好柔軟的記憶都再也回不去。 他仍然記得他小小的時候,坐在大皇兄的臂彎上舉著胳膊要糖吃,二皇兄甩著一隻荷包在旁邊拿他調笑,而三皇兄就在不遠處,為他修一架木頭的模型水車。 往事不可追,但那些寶石般散落在歲月深處的記憶片段卻還能給小皇子源源不斷的溫柔力量,叫他有勇氣麵對隨著戚長風離去而如魔盒般開啟的、長大的孤獨。 作為最小的兄弟和太子一起送大公主離宮出嫁後,康寧又月行一事般地病倒了。宮中的禦醫早已習慣這幾年小皇子愈發羸弱多病的身體,不需要皇帝呼喝號令便自發地一起斟酌探討小殿下的調養藥方,在宮中的主子們大多身康體健的情況下,這些常值禁宮的禦醫幾乎隻需要侍奉康寧一人,而這一晚,吳、孫兩位當值太醫更是直接宿在了棠夢軒一處已是疾醫常駐的偏殿裏。 直到這座九重宮院最外的院門被人在深夜拍響了。 “太子殿下突發惡疾!” “兩位太醫請隨奴婢速去!” 康寧幾乎是立刻在本就不安穩的病中迷夢裏坐起身來,他聽見一聲一聲慌亂的驚呼,碧濤和翠海急匆匆地披上衣服趕過來,故作鎮定來報,說隻是有睡迷瞪的下人打翻了燭火,被那沒經過事的小丫頭嚷了出來,現在已經全都打發好了,夜還早,小殿下病中最怕少覺,趕緊趁著沒走困再睡上一會兒。 康寧在病中神智昏沉,竟忽略了貼身丫鬟明顯的慌亂不安。下人未大驚小怪地把值守的疾醫叫來請示,他也沒作懷疑,很快又半昏半醒的迷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