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沒有任何針對醫士的舉動,可是以堂下老翁為代表的此界中人都像是感到了某種凜然的冒犯。  康寧在書中讀到那些簡略描述時隻覺可笑,但孟白凡此時尚還沒有以那種前所未有、被正統醫門大加批判的思路解決南邊的瘴症,沒影響到南路藥材商人和平西侯的利益,理應還未開啟那無限的、針對她的迫害傾軋。  他沒想到針對她的惡意來得這麽早——她分明沒有接受那個“縣君”的稱號。  可是他再怎樣為她辯白,那個老大夫最終隻是伏在堂下涕淚橫流:  “老朽實在不忍見殿下被這樣的卑劣之人蒙蔽!”那老頭反倒看著痛心疾首,“老朽縱橫天下數十年,雲遊四方、救人無數,尚不敢說能把三味輔藥調和得如此精妙。她年紀輕輕,既無師承,又無累積,況且又是一介女流!必然是借著她外祖的遺澤欺世盜名!”  “這樣的後輩,真是可憐柳神醫一世英名!”  看著戚長風命下人送走那激動得胡子直顫的老翁,康寧幾乎茫然了。  他在想,如果他沒有在病中看過那本奇書,他是否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篤信孟姐姐能夠做到——可他即便沒有了對孟白凡天然的敬佩信服,他總不會在源頭上就把她整個人都否掉。  為什麽?  憑什麽呢?  他正出神想著,突然覺得臉側一暖,小皇子呆呆地抬起頭,戚長風伸過來兩隻大手,把他的整個腦袋都捂住了。  “你的孟姐姐就這麽好?”康寧沒聽出來,戚長風這話說得有點酸溜溜的。  小皇子頭發亂蓬蓬地從他手中鑽出來,神情格外認真,“孟姐姐自然很好。我隻是不懂這些人,分明都沒見過她,為什麽就能對孟姐姐的能為品格妄下評斷!”  “別想了,跟他一個糊塗老頭有什麽可計較,”戚長風把人連著整個被子都抱起來,走到外廳的窗邊,指向羅窗外碧藍萬頃的穹蒼:  “如你所說,你孟姐姐這樣的人,胸懷大誌,不同凡俗,那她心裏必然裝著更遠大的理想。既然她是個世間難得的堅強女子,若能始終持正自身,堅守操行,未必不能如鮑姑義妁這樣的先賢一般青史留名。”  “如果她是要在萬裏之上翱翔,又何必讓紅塵中的燕雀私語盡皆入耳?今日這樣的話她一定不會比你少聽,”戚長風把人放到紗窗前的坐榻上,偷偷伸手去撫摸那一把柔軟溫涼的及腰長發,“可她必不會像你這樣義憤填膺。”  他這樣大誇一通他未曾逢麵的女子,本來是以為能討得這個小氣包的高興。  戚將軍始終想不明白他是為什麽又失算的。小東西雖然終於回頭衝他笑了,但是那明媚的笑容看得男人脊背發涼。  “戚將軍果然有見地,”小皇子轉過身來欣慰地拍拍男人的賊手,一把黑發自然而然從戚長風手心滑走了:  “孟姐姐實在是世間僅見的好姑娘,這三兩年我都同她最親厚。其實從你回來,我就早想找機會讓你們兩個提前——”他頓了頓,好像是不小心口誤說錯,“早想讓你們兩個認識一二了。前兒還聽說她要操持著在京中開醫館,等她開張了,到時我帶你一起去捧場。”  戚長風心裏不知不覺更酸了。可是康寧衝他笑得燦爛,卻讓他心肝更加發顫,丁點不敢反駁,趕緊連聲應好。  但好像還是不對。  這日下午,小皇子就叫喚著想他父皇母妃了,抱著他的布夫人就徑自要回宮去。第39章 般配   可他們兩人之間還沒有互通心意哪……  要按照戚長風的意思來, 別說把小皇子放回宮了,他是恨不能把康寧變小了,隨手揣進懷裏的。  也不知道世界上怎麽就會有一個人這麽討他喜歡。小時候傻乎乎的又乖又聽話, 那時招人疼愛也就罷了。可是七年之後再回來,戚長風才知道什麽叫被人拿捏住了——  康寧笑的時候,戚長風恨不得整個人都飄起來,飛過太陽;康寧一皺眉頭,戚長風的膽氣就開始嗖嗖漏風、後腦發涼。那是一種完全無法自控的生理反應, 隻能接受,沒有理由,沒得商量。  分別的七年裏見不著的時候也想, 可是等到他終於見了小皇子的麵,才開始抓心撓肝地更想。  戚長風本來以為越來越頻繁地相處會緩解他總是想看到康寧、想碰到他的莫名幹渴,可情形隻是愈演愈烈——時至今日,戚將軍完全不想再把康寧還給皇帝貴妃, 隻想從此就留在自己手裏養。  不過他也就是想想罷了——況且他還不是唯獨一個作此奇想的。  康寧十七歲了,還是一回宮就被趙貴妃摟到懷裏。他長這麽大還沒離開過父母身邊,玩得高興時什麽都忘了還不覺得, 一回來看到趙貴妃圍著他左右打量, 又覺得好像很久沒見著他娘了。  其實也不過一個晚上。  “連碧濤也不叫跟著, 昨日在戚小郎那裏瘋得沒邊了吧?”  縱然已經獲封大將軍,趙貴妃對戚長風的稱呼還跟從前一樣。她怎麽也算是連帶養了戚長風幾年, 並不太能把他當成什麽人口相傳的大梁戰神。  康寧哪裏敢說自己昨日胡吃海喝,又玩水貪涼:  “不過就是在院子裏待著,能瘋到哪兒去?至多比在宮裏開闊些罷了。”好在他誰都沒帶,戚長風又肯定不會告狀。等父皇他們知道將軍府請了大夫的事情,他那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也早好了。  趙貴妃雖然欣喜於小兒子隻住一晚就乖乖回來了, 但也眯著眼覺得不對。她的孩子她最了解,雖然出宮前已經答應好唯有一日的,但是好容易放出去了,康寧必定要撒嬌耍賴想辦法多留幾天。  徽帝本來已準備好傍晚出宮親自去接兒子的。  “怎麽一晚上就跑回來了,你跟戚小郎鬧別扭了不成?”趙貴妃摩挲著孩子的一頭長發——連發都未束,此事必不簡單。  “不是父皇母妃三令五申,隻許我住一天?”小皇子奇道。“我都答應母妃了,自然會乖乖做到。”  “何況我也想您嘛!”他兩隻手環抱住母親的手臂,湊過來磨蹭的小臉玉雪透白,平平常常的講話都天然像是撒嬌,何況此刻有意賣乖,簡直能讓最鐵石心腸的人都生出憐愛。  當娘的心都要酥化了,哪顧得上再計較兒子跟他小夥伴可能鬧的不開心,況且皇帝昨晚宿在永春宮時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寧寧跟長風也都大了。”皇帝想到他倆天天黏到一起的樣子,不知怎麽的有些別扭。隻是這兩個孩子從小長在他眼皮底下,他一時還想不透到底是哪裏別扭。  徽帝當下還未曾深想,隻覺得好笑:“瞧他們,這麽些年沒在一起了,如今還是能像小孩子那樣湊到一起天天膩歪。戚長風午間還直接睡在寧寧那裏呢。別人家的親兄弟都不像他倆這樣。”  趙貴妃想起來也發笑,“可不是。還老是有話傳到我耳朵裏,說戚大將軍一身殺威、模樣駭人,跟同僚在一起也不大和氣。我就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雖然他確實長得又高又大了,我怎麽瞧也還和小時候一樣。”  皇帝搖搖頭,又想起來一個笑話,跟孩子他娘夫妻夜話:“幸虧長風他不是個姑娘,”徽帝睜著眼睛發夢,“這要是個姑娘,寧寧這麽不講究,這麽大了行動坐臥還在一處,還不得把戚長風娶了啊!”  趙貴妃舒舒服服地在被子裏舒展手腳,比皇帝更能想,“那就娶了唄!兒子喜歡不比什麽都強?”  “豁!”徽帝撐起身挑眉看著身側的愛妃,“你倒是個開明的好婆婆,隨隨便便就把你兒子的終身交代出去了啊!根本就不相配嘛!戚長風這樣的姑娘怎麽行!”  趙貴妃開始覺得他煩了,悄不做聲地翻了個白眼,“長風這樣對寧寧好的還不行?那陛下說,寧寧要找個什麽樣的媳婦才行?”  徽帝支支吾吾地頓住了,難得一次詞窮。  這個人真是奇怪,他閨女興衝衝地要給自己找駙馬,京城裏頭紛紛議論快把賢妃愁暈了,他隻大手一揮痛快放行。到了兒子這裏他反倒忸怩起來。  趙貴妃翻過身背對著皇帝,覺得有些困了,她掩口打了個哈欠,準備結束這場閑聊:  “陛下快不要瞎想了。我們籌劃的倒是來勁,戚小郎卻變不成姑娘。早早睡吧,明兒雖沒有朝會,陛下不是還要過問京城的百多家武行。”  隱約間她還聽到皇帝模糊的自言自語:“戚長風是變不成姑娘,但是他也到了年紀,也正經該娶個好姑娘了。”  戚長風跟康寧因幼時長在一起的緣故,一舉一動都極盡親近,他們兩個人不覺得什麽,他們這些長輩也能體諒,可不知情的外人卻看著不像。  朋友長大了,便是彼此再好也不該是這副耳鬢廝磨的樣子,還是得把給長風找媳婦的事提上日程才行。等戚長風有了妻室,他小兒子雖然天真熱誠,倒也不會不知禮數,這兩人慢慢就能摸索出合適的相處之道了。  ——戚長風尚不知正有一樁這樣的麻煩等著自己,還是康寧先從趙貴妃嘴裏聽到。  “不行!”小皇子原本正伏在母親膝上耍嬌,聞言脫口就是一聲反對,整個人瞬間彈坐起來,把他母妃唬了好一跳。  趙貴妃無論如何也沒預料到兒子會有這樣的反應,手中的玉梳都給驚掉了,“怎麽不行?”她緊緊盯著小兒子的神色,昨夜榻間的笑談卻不知為何浮現在她腦中,讓她心裏慢慢泛出說些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因為……”康寧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會那麽慌,一則慌他瞬息間竟找不到理由,二則母親的目光讓他心底發涼,“因為……,因為……”  他想得越久就越害怕倉惶。明明他該能輕易說出千萬種原因,明明他該在母妃開口發問時就解釋的,他為什麽會猶豫這麽久?  可他幾乎要絕望了——他的腦子裏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直到碧濤小跑進內殿,說孟白凡待會要過來給小殿下看案方。  對呀,孟姐姐。  康寧好像猛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絲清明的念頭,那一刻他如同明悟一般說服了自己——他應該就是因為孟姐姐才會脫口拒絕的吧。  是了,因為他早知道,戚長風和孟白凡才是他盼望著促成的眷侶,他們才是那一對無緣錯過抱憾終身的戀人。而父皇現下要給戚長風挑妻子,必然更多會著眼於那些世家貴女,那自然不行。  這樣明顯的緣由,他剛才竟然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還在那裏支支吾吾那麽久。  “因為戚長風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小皇子回答母親,“而他喜歡的人也心悅於他,他們是兩情相悅的。”  趙貴妃不自覺地捏緊了扶手,“哦?這是一樁好事啊,”她直視著康寧的眼睛,“隻是不知道與戚小郎兩情相悅之人是哪一個?你說出來,讓你父皇為他們賜婚不是正好?”  康寧微微一笑,“自然該叫父皇為他們賜婚的,隻是現在時機還不恰當,”他兀自說著,沒有注意到趙貴妃指尖都捏得發白了,“雖然我對一切心知肚明——可他們兩人之間還沒有互通心意哪!”  “還沒有互通心意……那,”趙貴妃聲音在顫抖,“寧寧啊,既然都沒有互通心意,是不是你誤會了什麽?”  小皇子這時才發現他母妃的不對勁,趕緊又靠過去,摟著母親的手肘,“母妃怎麽了?母妃身上不舒服嗎?”  “嗬嗬,母妃好得很,”趙貴妃心下又酸又澀,拍拍兒子的手,“你快接著說啊,你怎麽知道戚小郎和嗯……”她掩口,“和‘他’兩情相悅,別是你誤會了不成?”  小皇子垂下眼睫,那一刻他神色淡淡的,說不上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他昨天還跟我誇過孟姐姐呢,說她是自己生平僅見的好姑娘——他們兩個早彼此傾慕,隻是一直不大有時機好好相處。”  他把玩著母親袖間垂下的流蘇,好像被那成穗的細線吸引了注意力,“我都想好了。這些天孟姐姐籌備的醫館總是遇到些不大不小的麻煩,妨礙不著什麽,卻也叫人鬧心。等過兩日她的醫館開業了,我就帶戚長風同去,叫他想辦法給孟姐姐幫忙。”  他說了這一大串,趙貴妃也就聽到了開頭兩句,那時刻她的心情怎麽說呢——瞬息之間,天上地下。  “好啊,”趙貴妃撫掌大笑,反過來又把康寧嚇了一跳,“原來是孟白凡——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母妃怎麽這麽高興?”小皇子瞪大了眼睛,摸不著頭腦。  “母妃高興——”趙貴妃眉眼都舒展開了,“母妃當然高興了。你沒說時我還從未往這處想。但是你這樣一說,母妃發現啊,這兩個好孩子真是再般配也沒有!”  “哦。”第40章 麻煩   康寧從沒聽過戚長風這樣跟自己講……  隨著孟白凡年紀漸大, 她已不好再常住宮中,況且這兩年孟老夫人老得越發糊塗了,也不大能離得開心愛的大孫女。孟白凡不得不長時間留在她厭惡至極的孟家。  孟白凡當初救治好了小殿下, 確實讓孟鴻禮對這個長女一度另眼相看,隻是前後不過數日,先是他因為這個孽女遭陛下申飭,後有孟白凡拒絕縣君之位、偏求一個可笑的“醫女”名號,孟禦史勃然大怒, 隻恨不能像之前一樣隨意擺布大女兒的性命了。  而孟白凡好歹也是個官家小姐,又於那金尊玉貴的小殿下有恩,卻偏偏自甘下賤操持醫役, 她若單單服侍宮裏的貴人、或照料她祖母太太弟妹們也就罷了,可聽聞她專願為那等下賤之人、貧蔽之戶看診治療,累得她母親和妹妹在京中都抬不起頭來。  孟禦史本來就對長女無一二慈愛之心,又常常有愛妻李氏在耳邊哀哀泣訴、可人疼的次女撒嬌抱怨, 這使得他越發憎惡孟白凡,隻想辦法利用親母從孟白凡那為心愛兒女榨取一二好處去。  強逼著孟白凡在宮裏帶攜孟明月就是其中之一。  其實單憑李氏自己,她也完全能帶著親閨女敲開宮門的。皇帝當日雖然為給孟白凡撐腰, 連帶著叫李溫綸吃了掛落。但徽帝是個最念舊情的人。  李溫綸不過是旬日後穿著鴉青舊衫, 袍袖大敞、衣衫單薄、形容黯淡地叫皇帝瞧見了, 沒出兩日這寵卿就重新出現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內閣。又過半年,李溫綸的妹妹也重新成了所有交際圈的座上賓客。  隻是李夫人能將孟明月帶進賢妃的宮中, 能把女兒領到淑妃的宴上,甚至能叫閨女和二皇子三皇子隨便哪個來場巧逢——畢竟李溫綸這輩子未曾婚娶,更無一二子女,這唯一的外甥女就和李大人的親閨女一樣值錢了。  可孟明月真正想進的地方、想見到的人卻連李溫綸這等寵臣都無法鑽營。  孟明月也十四歲了,小小少女如春花俏立枝頭。自從去年在長寧伯世子的春日宴上見到小皇子一麵, 她這一年來都對那位仙人般的殿下魂牽夢繞。  她本來也不喜歡孟白凡,更嫉妒嫡姐能時常見到她無法得見的小皇子,隻是她和她的母親比起孟鴻禮不知道高明到哪裏去——李夫人對待孟白凡從來沒有大的偏頗、叫人挑不出錯處。孟明月幼時還忍不住偶爾出言暗諷長姐,從被她娘狠狠教訓過兩次後,她在孟白凡麵前一直表現得親近又尊重。  而自打孟明月意識到她隻有通過孟白凡才能接觸到趙貴妃和小皇子後,她更是在祖母、舅舅和長姐那裏三頭下功夫。  孟白凡始終對這個妹妹親近不起來,隻是她倒也不算厭惡她,既然祖母發話、想看她們姐姐妹妹消除芥蒂,相親相愛,她就從善如流地開始帶著孟明月進宮。  可是康寧卻一反他向來的隨和溫柔,一直對這位孟家二小姐冷冷淡淡的。  孟白凡還奇怪他的態度,避人時悄悄問過康寧,“小皇子是不是不喜歡家妹?不然下次我還是不帶她進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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