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失神地輕聲呢喃著,那一點隱秘的細語很快就散落到初夏漸熱的空氣裏。第42章 試探(倒v結束) 那絕不是一個無意為……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裏, 孟白凡在相處時總能覺出小皇子有些微妙的異樣,若有似無又來得奇怪,如果一定要形容——那興許更近似於羞愧? 可是為了什麽呢?難道是為孟明月的事? 趙貴妃看在孟白凡和李溫綸的麵子上, 並沒有把孟明月算計兒子的醜事公之於眾,隻是這小丫頭膽敢把心眼動到康寧身上,趙雲橋也必不會輕饒了她。 以趙貴妃的身份,又何須真正同孟明月計較,隻要在要緊的場合表露幾分對孟家二小姐的不喜, 她從此就再別想踏進京城的社交圈交際了。 可外人不知道內情,孟白凡自然對這個便宜妹妹做下的醜事心知肚明,她當日隻覺得對小殿下無比歉疚, 隻是趙貴妃和康寧都溫言安慰於她——孟白凡並不是個會說好聽話的人。孟鴻禮如此討厭於她,也是因為跟俏皮可愛的孟明月比起來,長女的脾氣簡直又冷又硬。 孟白凡心內再翻江倒海,可她既作不出誇張謝罪的姿態、也擺不來感激涕零, 她隻有更把那種想要報答的複雜心緒深藏起來,麵上卻很快恢複了一派平靜。 可是她與小殿下之間,她不羞愧謝罪已經算是厚顏了, 小殿下這三番兩頭殷勤關切、總像是對她心懷歉疚的樣子又是為了什麽呢? ——因為康寧自從那一日和戚長風於榻上直麵對峙, 他就像是自朦朧的氣氛和戚長風某些奇妙的反應中生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事實上他仍然沒有真正摸清楚自己的心意——就隻是, 他覺得自己大概喜歡他。 不是珍重朋友、敬慕哥哥的情誼,也不是對一段無憂時光的留戀追逐。就隻是喜歡。 甚至他還從這種初開的情竇中衍生出錯覺, 他好像已經勸服自己相信:戚長風對他也不是一無所覺、無動於衷。 這些日子康寧反複地猜測和回想,他還破天荒地生出了一個疑思:朋友之間到底該是什麽樣的——比如他和阿歸,他會希望阿歸眼中沒有別人、永遠隻陪在他身旁嗎?再或者戚長風和他的親兵耿飛,戚長風也會像那天一樣為耿飛看到別的姑娘衣衫濕透就大喊大叫,把人蒙了眼睛扛到肩上嗎? 不會。小皇子心知肚明。就像他長大了就自然而然不會再同阿歸一起偎在榻上——他同戚長風之間毫無芥蒂的密切與親近, 他對他渴望獨占以至於下意識排外的反應,同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都不一樣。 可笑他之前竟然渾渾噩噩、他身邊所有的人也都恍若不覺,他跟戚長風的親密就好像被默認得天經地義,就算有再多難以忽略的情緒作祟,最後也被他用牽強的借口拙劣遮掩。 隻是他卻很難確認戚長風的心意究竟是怎樣—— 他對他那麽好。他說他但凡見不到自己就思之如狂。那他也喜歡他嗎? 還有,孟姐姐呢? 康寧幾乎不敢直視孟白凡的眼睛了。他羞愧於自己原來能夠這樣自私卑劣。可如果戚長風真的對他抱有一樣的情意,他…… 他不想再撮合他們兩個了。 那麽在孟白凡的醫館開張之前,他得先試探出戚長風的心意才行。 於是戚長風很快過上了水深火熱的日子。 或者說自他從戰場上回來,他就一直在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吧。很奇怪,當戚將軍臥在舊日的南雀國邊城野外的亂葬崗、當他受了致命的刀傷昏在榻上,隻要他想起康寧,他幻想的一定是他回去後伴在他身邊,順心遂意、平靜溫柔的時光。 現在他才知道這個小東西比刀劍斧鉞折磨人得多了。 全京城都把小殿下想象成一個普世間最溫柔美好的夢境,恐怕隻有徽帝和戚長風爺倆有幸能領教小殿下的喜怒無常、捉摸不定。 不過康寧長大後就不怎麽折騰他親爹了,他留著的全部小心眼開始花樣百出的使在戚長風身上。 譬如仲夏的傍晚,他們遣散宮婢,隻兩個人散漫坐在鋪了竹席的湖心亭石板地上。 斜陽昏沉,暑熱翻滾,兩座黃玉雕籠裏的冰山吐出絲絲冷香,戚長風正覺得愜意,恨不得這一刻從此無限延長出去,卻聽到小皇子猝然發出天外飛來的一問: “父皇正琢磨著在適齡的貴女千金中為你選一位將軍夫人,你知道這事嗎?” 康寧原本正歪在竹席上,用手撥弄黃玉雕籠上嵌的兩顆碧璽,然後他就好像冷不丁想起來這件事一樣。隨著話問出口,他一雙眼也從濃密的睫毛下漫不經心地乜過來,眼底光華流轉,竟從他往日那種柔情天真的動人中橫生出幾分令人心驚的嫵媚。 那絕不是一個無意為之的眼神。或許是絕世的美人與生帶來一種勾引的天賦,又或者心思浮動的少年在心悅之人麵前總會無師自通—— 戚長風叫他看住,一時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舌頭了,他像被蠱惑了一般朝康寧靠近,嘴裏隻發得出一個疑惑的單音: “啊?” 他這傻樣極大的滿足了康寧的虛榮心。他很喜歡戚長風在他麵前這樣——就好像戚長風會癡迷於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一言一語、一笑一怒都對戚長風有莫大影響。 那幾乎就像是戚長風暗示的回應了。 小皇子的心飛飛蕩蕩,他要繼續問下去——他多想聽到某個確定的答案: “那麽你,你自己想要什麽樣的?” 戚長風和康寧的距離越來越近,可康寧非但沒退開,反倒還坐直了,兩個人的鼻尖幾乎快要挨上。 戚長風吞吐間已經都是小皇子身周繚繞的那種溫涼輕軟的幽香,傍晚溫熱的風吹動了康寧耳側的碎發,癢癢地蕩到了戚長風麵龐。 那時刻的氣氛已經如夢一般了,小皇子的話吹過戚長風耳旁,卻怎麽都落不到他心上—— “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戚長風哪裏知道自己當時胡亂答了些什麽,什麽“姑娘”不“姑娘”的,他那一刻隻想把近在咫尺的人狠狠捉住,然後—— 然後幹什麽他還沒來得及幻想,小皇子已經不知道為什麽被他惹火了。 片刻前那種如在夢中的柔情蜜意,隻是瞬息就如煙波飄散,戚長風肩膀被人毫不客氣地推了一把,剛才還幾乎靠在他懷裏,眼波繾綣、朱唇輕揚的小東西已經撐著地豁然站了起來。 康寧眼神冷冷地朝下一瞥。 “原來是這樣,”小皇子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抿出一個略顯敷衍的笑意,“既然你喜歡這樣的女子——我一定如實為你傳達給父皇,總不會叫你失望。” 戚長風根本還沒能脫離刹那前那種魂飛天外的暈頭漲腦——什麽樣的女子?他剛剛都說什麽了? 這超出戚長風理解範圍內的對話讓將軍本能覺得不妙。可是他依然不能夠反應過來。 他此刻完全無法將心思凝聚到任何耗神的對話和言語上來。他仍然被小皇子剛剛的眼神和香氣懾在一個遊離的夢中,四肢大腦都橫不聽使喚—— 片刻前那種前所未有的氣氛好像第一次喚醒了戚長風心裏一種野生又野蠻的欲望。那是他在康寧麵前從來沒有的、是打破了他一直以來麵對小皇子時自然生長的巨大保護欲的東西。 他開始對小皇子產生近似爭掠與破壞的念頭了。但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為這樣的情緒猶疑,反而鮮明感受到了自己心底那勃發的興奮。 他直起身就要抓住他。 康寧抽身退了一步。雪緞的衣帶柔柔地從戚長風手心滑脫了。 “天色都快暗了,我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小皇子就好像一隻懶懶的、突然沒了興致的貓兒那樣轉過身去,不管自己方才的可愛正把人撩逗得如何心煩意亂,“你快回去吧。天這麽熱,朝中都放了仲假,別總是天天過來了。” 戚長風如何能甘心。他像一隻箭那樣從地上躍了起來,一步搶上去握住了康寧的腰,將他掐在原地。 “不許走,”將軍三分力一帶,把人轉向自己,“剛才不是都好好的,幹什麽突然就趕我走?怎麽說著說著又著惱了?” 小皇子微微睜大眼睛搖頭,“我哪裏惱了——我累了,還不能想回宮歇著去?或者非得留你在望舒宮用膳,再推推拒拒,客氣客氣?” 媽。的。 半刻之前他是多麽可憐可愛。此刻他怎麽能這麽可惡? 戚將軍在南疆的戰場上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回到朝堂也算融達圓通、應變知機,可偏偏在康寧麵前,他永遠沒有辦法,永遠被噎得很憋屈。 他掐住小皇子的腰將人一把舉了起來,轉身給他放在湖心亭鄰水的欄杆上,兩隻硬邦邦的手臂桎梏著康寧的去向,也虛圍在他身後保護著他。 “小壞蛋,”戚長風低下頭作勢要給他一口,“你說你現在怎麽這麽壞了?乖乖再陪我待一會兒,哪也不許你去。” 康寧冷不丁被放在高處,兩隻腳懸在欄杆間無處著力的空氣裏,背後就是湖中心水最深處,一時間隻覺得又怕又氣。 他先拿手推戚長風箍著他的手臂——絲毫無法撼動——於是又撲騰兩隻腳去踢。 “別亂動!”戚長風輕聲嗬斥,“再動彈就鬆手讓你掉下去。” 康寧果然老實了。隻是戚長風還沒來得及高興,沒能得意地多說兩句,他兩手握著的人就軟軟地滑了下來,悶頭栽進了他懷裏。 戚長風被嚇了一跳,幾乎立刻手忙腳亂地把人抱緊:“怎麽膽子這麽大?你還真不怕掉下去啊?” 小皇子卻已經無法回答他了。他窩在戚長風懷裏,雙目緊閉,唇角慢慢溢出一道烏紅色的血跡。第43章 楊涵 它沒有解藥 霜雲殿, 合歡堂,燭火搖紅,華燈明耀。楊皇貴妃一身豔豔紅衣, 獨坐在這一片富麗堂皇之中。 自從太子去後,皇貴妃已久不在人前露麵了。若說大皇子獲封太子是她這一生中得意的頂峰,那自從她的太子去後,她的人生好像就半途傾塌,摧枯拉朽地跌進無邊的深淵。 徽帝曾抱著他們的孫女到霜雲殿看她。那是黎菁宇留在世上的唯一一點骨血, 雖還是一團孩氣,眉眼間已經有了從太子那裏一脈相承的、肖似楊涵的線條。可是這個懵懂的幼兒並不能喚起皇貴妃死灰中的一絲絲心氣,她隻是偏過頭, 未肯接過那孩子: “陛下回去吧。我這兩年精力不濟,霜雲殿也太冷清……宛兒她一個小人家兒,別久待在我這裏才好。” 後麵兩年,霜雲殿連徽帝也漸漸不大涉足了。雖然這裏算作六宮中一個軸線上必經的好位置, 可是楊皇貴妃常年閉門不出、又少有來客,這裏無法避免的變得冷清起來。 甚至楊涵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像今夜這樣盛裝打扮過了。 傍晚時為她梳妝的大宮女那驚恐難掩的麵色絲毫也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她哼著柔情似水的小調靠在椅背上,從太陽落山時就開始等, 一直等到子夜時分, 霜雲殿終於有來客上門。 ——清和殿的王姑姑自年輕時就伺候在徽帝身邊, 如今上了年歲,已經很少理會凡務, 更多算是在宮裏榮養。可今夜她一路神色緊繃地穿過夏夜的皇宮,在寂靜中拍響了皇貴妃的宮門。 “陛下請娘娘到清和殿走一趟。”這位王嬤嬤拜也未拜,神情冰冷。 “咦?是清和殿?”楊涵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怎麽不是望舒宮?” “看來娘娘果然已心知肚明。”老嬤嬤眼中閃爍出幾絲壓抑不住的憤恨憎惡,“那就請娘娘跟老奴——上路吧。” 王姑姑的態度如此不恭, 楊皇貴妃卻不怒反笑。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楊涵當下的神情已經接近於恍惚,她微微偏過頭,好像她身側的空氣裏正有一個什麽人在聽一樣:“宇兒,走啦!” 十七年前的夏夜,霜雲殿中,楊妃剛剛聽聞趙貴妃三個月大的小兒子又鬧了急病,今晚恐怕確實是挺不過去了。她當時也是這樣站在殿裏,抱著睡不夠發脾氣的兒子哄: “可是小弟弟生病了呀,宇兒不是最喜歡小弟弟了嗎?走啦,跟母妃走,咱們一起看看他去。” “還沒到陛下跟前呢!娘娘大可留著力氣裝瘋!”王姑姑心內再氣怒,見到皇貴妃對著空氣說話還是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下意識就厲聲嗬斥,就像多年前她對著剛剛入住霜雲殿、出身寒微的楊涵橫眉冷對的模樣。 可今夜的皇貴妃著實詭異,好像她心情實在太好了,對什麽都不想計較。王姑姑以下犯上,她反倒輕聲嬌笑: “姑姑別催啊,是不是陛下等我等急了?”她扶了扶鬢邊的釵,搖了搖頭,“好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他這人真是的——他總愛這樣。” 楊涵到的時候,清和殿內一片死寂,燈火通明。 平日徽帝理政的前廳跪了一地噤若寒蟬的宮人,烏衣衛的大小頭領七八個,全都伏地聽令,堂下還滾著四五個一動不動的血人、渾身沒有一塊完整皮肉,已經不知道是死是活。這麽些人幾乎要把帝王深而闊的起居宮堂都踞滿了,可茶盞擺瓶的碎片紮了一地,卻沒有半個人敢上前收拾。 大太監已經久未在徽帝身上看到這一麵了。他上下齒根緊扣,連渾身的毛孔都不敢張開似的,隻在心裏默念時辰計數,直到殿外的小徒弟蚊子哼哼似地通報皇貴妃來了,他一口氣才緩緩吐出去了一半,然後很快又吊得更高。 “陛下。”緩緩走進來的楊妃眼裏好像既沒有堂中這詭異恐怖的氣氛、也看不到地下躺著的數具血肉淋漓的軀體。她一身鮮紅的輕紗薄裙,眉目含情,盈盈下拜。 “解藥呢?”徽帝此時已是熬了半宿,來龍去脈已審得一清二楚。看到楊皇貴妃那刻,他便兩眼通紅地從案台後豁然站起。 “陛下深夜喚我前來,是不是想我了?”楊涵卻徑自直起身,仰著臉衝堂上的帝王微笑。 台階上一隻玉石鎮紙衝她飛來,從楊涵側臉擦過,直撞到不遠處濺著鮮血的宮柱上。 “朕問你,解藥呢!”皇帝雙眼滿是恨意,啞聲低吼。 “我也很想陛下啊。”女人雙手捧心,又向前踏出一步,毫不在意鎮紙邊緣在臉上劃出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