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若仙官隕落,世上再無通天之術,不知還有多少人遭受災荒,失去父母親人。  那誅心草一事陳靖雖應承下來,當時卻並未放在心裏,眼下那在仙官口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靈物被他鐫刻心底,暗地裏尋覓起來。  這邊戰亂暫歇,陳靖他們又被派到他處,繼續賑濟災民,本以為來到朝中隻是權宜之計,逢年過節總能回家,誰知這天氣著實反常,各地更是暴亂頻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他們疲於奔命,少有歇腳休息的時候。歲月匆匆如水流逝,陳靖似那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直到第四年風調雨順趕上休沐,才匆匆趁著年節快馬加鞭回將軍府中,見到思念已久的哥哥嫂嫂。  周淑寧見到弟弟,一時說不出話來,待得陳靖走上前來,歪頭笑盈盈道嫂嫂不認得我了,她才瞪圓眼睛,比劃幾下手臂:“阿靖何時長得這般高了?”  眼前的阿靖不是當年那個小毛孩了,當年的弟弟圓頭圓腦毛手毛腳,遇事四處亂撞,像隻初出茅廬的幼獸,令人總想揉揉腦袋,將他額發揉亂,眼下阿靖長開許多,身形健壯眉目俊朗,肩膀小臂孔武有力,笑起來眉眼彎彎,冒出一口白牙,她要仰頭才能看清人了。  唔,這日日在外頭風吹日曬,倒是比從前黑了不少。  周淑寧將人看了又看,在他身邊繞過幾圈,真是怎樣都看不夠的。  “我還沒練出易容的本事,這裏是貨真價實的陳靖,”陳靖彎下腰來,扯動自己麵皮,眼睫一眨一眨,“嫂嫂仔細看看,可還有甚麽疑慮?”  周淑寧嗔怪瞪他一眼,引弟弟走入府中:“你大哥望子成龍,五歲的孩兒便逼他練武,現下他倆還在演武場裏摔跤,約莫午時才能回來,你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至多兩日便要回去,”陳靖搖頭歎息,“嫂嫂身體如何?在信中隻說事事都好,令我好生擔憂。”  “在院中走走不成問題,隻是氣力不濟,樣樣操持是做不得了,”周淑寧笑道,“多虧先生照拂,比以往已好了許多,阿靖專心做自己的事,不必憂心家裏。眼下你也大了,在你回來之前,聖上已下旨給你另立府宅,你看看家裏有甚麽使慣的丫頭小子,一並便帶過去罷。”  另立府宅  他要有自己的府宅了。  曾經心心念念夢寐以求的東西,眼下近在遲尺觸手可得,卻已物是人非,徒留滿身狼藉。  想要的人得不到了,想娶的人不知所蹤,想必也娶不來了。  周淑寧察覺陳靖情緒低落,讓他先去沐浴更衣,待陳靖再回聽湖小築,院裏竟堆起不少拜帖,各個繡著龍鳳呈祥,乍一看分外喜慶。  陳靖登時滿頭大汗,看來他這不舉威名還未傳回府中,媒婆們還將他當香餑餑呢。  “嫂嫂真是單刀直入,”陳靖揉按額角,一時哭笑不得,“讓我想敷衍都敷衍不了。”  “多大了還想敷衍,”周淑寧坐在桌邊,捧起一本喜帖,“你在外麵東奔西跑,家裏的門檻都要被踏裂了,尋常人家到了你這歲數也該娶妻生子,阿靖喜歡哪家姑娘,放心告訴嫂嫂,嫂嫂好好為你操持。”  “眼下四海未平,北夷蠢蠢欲動,即便我有心娶妻,也無暇在家籌備,”陳靖道,“且再向後推推,待天下稍安,定不負兄嫂美意。”  “和嫂嫂還這般客氣,真是拿自己當外人了,”周淑寧道,“古人雲成家立業,家業興旺才能事業宏達,人不應沉湎於過往,總該向前看的。”  成家立業  陳靖怎不知嫂嫂是在提點自己,他何嚐沒有想過,若是從未遇到少年,眼下他可能也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孩子都會滿地跑了。  “小叔叔!”  外頭撞來一隻彈球,肉滾滾圓乎乎的,直直撞在腿上,這團子叫起來奶聲奶氣,撐開兩手要抱,乍一看酷似大哥,笑起來卻是嫂嫂模樣,陳靖愛不釋手,一把抱起侄兒:“虎頭怎知我是叔叔?”  “叔叔有畫像呀,”虎頭抱住陳靖脖頸,天生便格外親近,“爹娘總給我看叔叔畫像,說叔叔是大英雄的。”  陳靖登時鬧出個大紅臉來,險些鑽入地底,他這“大英雄”可沒少挨過板子,腫得褲子都提不起來,眼下有了更小的娃娃,連他的形象都跟著高大不少。  “虎頭下來,”陳瑞怒斥一聲,“叔叔千裏迢迢回來,讓叔叔好好歇歇。”  虎頭吐吐舌頭,乖乖從陳靖身上滑下,隨婢女出去玩了,周淑寧略略用過幾口,出去為虎頭換衣,留他兄弟二人自斟自飲,說些體己話語。  府裏的酒酒意甚濃,酒過三巡下來,陳靖有些醉意,忍不住道:“大哥,那龍脈裏究竟有甚麽寶貝,引得人人趨之若鶩?”  “據說是甚麽傳世之圖,裏麵記載著珍稀寶物,能生死人肉白骨,令人廣開靈智,令妖物羽化登仙,”陳瑞擱下酒盞,“龍脈被毀那圖也不見了,查了許久沒有消息,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陳靖心念電轉:“與那誅心草有關?”  陳瑞皺起眉頭,“那是甚麽?”  “沒甚麽,”陳靖遞過酒盞,與陳瑞碰了一碰,“大哥喝酒。”  陳靖明白過來,大哥對此一無所知,隻是謹遵聖旨守護龍脈,龍脈被毀大哥也不想追究,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被有心之人借著由頭揪住辮子,將事情鬧得更大。  兩人推杯換盞,彼此醉醺醺的,天南海北聊過許多,陳靖記掛著那鬼麵修羅,總想帶兵前去看看:“大哥,近來北夷那邊如何,可還在到處搶奪?”  “仍在劫掠周邊部落,打得有來有回傷亡不斷,”陳瑞道,“我知你想帶兵前去,隻是眼下國庫空虛,流民怨聲載道,大舉征伐著實勞民傷財,且北夷並未進犯國土,讓他們先自己纏鬥消耗一番,我等還能坐收漁翁之利。”  陳靖點頭歎道:“大哥所言極是,待得萬事俱備,我必好好會會他們。”  兄弟倆久未見麵,各個喝得比往常還多,後來陳瑞不勝酒力,趴在桌上睡了,陳靖看著大哥鬢角白發,給大哥披上外衫,送回榻上安歇。  他自己的府宅已建造好了,雖沒有將軍府那般廣闊,也是亭台樓閣應有盡有,雕梁畫棟樣樣齊全,湖裏散養不少黃鴨白鵝,見人前來紛紛遊蕩過來,抻長脖子嗷嗷要食,陳靖搭在欄邊,灑了不少糧食下去,立在那看家畜奪食,彼此爭得頭破血流。  這府宅建成不久,一眼望去空蕩蕩的,連絲人氣都摸不出來,陳靖隨意在府中亂轉,尋了個門進去躺著,酒意上來腦中脹痛,他在懷中摸索,將貼身玉佩取出,緩緩貼在額上。  那暖玉被體溫烘著,半晌過去仍然溫熱,陳靖昏昏沉沉迷糊過去,再醒來時胸中燥熱,從府中抽調一支精兵出來,隨他直爬到太行山頂,遙遙眺望對麵。  隱隱能看到北夷的帳子,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各自散落開來,狂風翻卷湧起,吹得旌旗烈烈舞動,陳靖立在雲間,深深抽吸涼氣,頭發四散卷落,在頸間纏繞成團。  陳靖不言不動,在風中佇立良久,日暮低沉才率軍回到府中,各自安排下去。  他在外時曾經數次掌兵,排兵布陣的本領還是有的,隻是陳家軍這邊大哥帶得久了,與他感情不深,他回來這兩日無暇他顧,從將軍府裏抽調許多精銳過來,先讓他們多多認人,與自己熟絡熟絡。  兩日之期轉瞬即過,陳靖將訓練精兵一事告知陳瑞,要陳瑞先幫他操練,他本想忙裏偷閑去見見先生,隻是先生去山間采藥,幾日沒有音訊,他見不到人,隻得拍馬先回皇城。  路上風塵露宿,隱隱總是睡不安穩,他憶起過往種種,想到仙官說他們族人天生善醫,各個都是治病救人的頂尖高手,而他陳靖長到現在,見先生救過因瘟疫而奄奄一息的病患、救過流血不止的嫂嫂、救過路邊饑荒瀕死的孩童,仿佛人的生死由先生掌控,隻要先生真心想救,沒有救不回來的人。  甚至連皇城中的禦醫都沒有先生的本事。  陳靖翻過半身,眼瞳亮如燭火,之前人在身邊太過熟悉,以至於忽略許多,明明先生過去也是四海為家,行蹤成迷,沒甚麽熟悉的故友親人,明明先生對自己的過往諱莫如深,提起來便敷衍過去  可那仙官說他自己的族人都是金發碧眼,先生明明與常人無異。  不對,連他陳靖都能歪打正著尋出荊棘果來,先生有妙手回春之術,改變自己容貌,想必也不是甚麽難事。  那白青又是如何,難道他與先生本就相識,共同籌劃了龍脈一事?  不,這樣也是不對,若是這樣,先生不必為瘟疫一事殫精竭慮,更不會在龍脈被毀後仍留在城裏,照舊做原來的事。  或許就像那仙官說的,他們族人分崩離析隱姓埋名,有的活在山裏,有的蝸居於林中,有的默默在城裏生活,即便麵對麵擦肩而過,彼此或許仍不相識。  陳靖下意識摩挲胸口,將那玉鐲取出,在指間輕輕打轉。  過往種種如同碎片,一塊接著一塊,勉強整合起來,彼此之間還差些甚麽,總覺得少根繩子,或是缺塊黏土,明明觸手可得,卻總是拚湊不全。  陳靖回到朝中複命,不久後又被派去南方隨軍操練,好不容易回到朝中,在自己殿中休息不好,又跑去琉璃宮中喝酒,仙官對他的到來見怪不怪,兩人漸生默契,兩壺烈酒並兩個杯子,一醉便至天明。  這般又忙亂兩年,陳靖發覺每次到了琉璃宮裏,仙官的身形都比之前更薄,臉色唇色也比之前更白,有時一杯酒灌入口中,不多時便昏昏欲睡,整日整日醒不過來。  那誅心草的事被陳靖記在心裏,隻是多方打探仍沒甚麽消息,仙官每次做法時都將自己包裹嚴實,大半張臉都不露|在外頭,連模樣都瞧不清楚,若要尋與仙官相似的金發碧眼之人更是沒甚麽頭緒。  兩年過去陳靖又長開許多,眉羽褪去青澀,肩膀長寬不少,比陳瑞高出半頭,行走坐臥虎虎生風,當年不舉威名漸漸淡了,世家小姐們見了他都心思活絡,紛紛托父兄尋媒婆上門,陳靖左支右挪推拒不得,隻得以思親為由,上奏請回永康城服侍兄嫂。  這些年來國庫充盈許多,北夷收複周邊不少部落,頻頻來梁國邊界試探,已到了不得不防的地步,聖上親賜陳靖虎符,提拔陳靖為驃騎大將軍,命他領兵踏平北夷,廣振大梁聲威。  陳靖衣錦還鄉,鄰裏街坊皆在簷下掛好紅綢燈籠,燃放煙花爆竹,祈願將軍大勝而歸。  陳靖見過兄嫂,徑直去學堂尋覓先生,這學堂立在城中拱橋旁邊,四周鬱鬱蔥蔥,俱是栽種起來的瓊花碧草,它們在風中抖動葉片,簌簌迎接來人。  陳靖換了一身便服,坐在院中亭裏等著,屋中童音陣陣,清脆躍入耳畔,遠處集市熙熙攘攘,蒸籠裏的包子冒出熱氣,冰糖葫蘆在空中打轉,濃烈甜香飄來,勾得人饞蟲大動。  他並不嗜甜,對糖葫蘆糖人都無甚感覺,倒是白青酷愛甜食,遇到這些便挪不動步。  白青還活著麽。  若是還活著這些年有沒有吃夠糖人。  懷裏的玉鐲咯到胸骨,陳靖調轉坐姿,令它換個方向。  學堂大門打開,孩童們蹦蹦跳跳,如雨燕飛翔出來,赫鍾隱跟在後麵,一邊叫著慢些慢些,一邊將門拉至最大,以免碰到孩子。  陳靖上前幫忙,赫鍾隱見到來人,一時怔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阿靖 長得這般高了。”  學堂木門又矮又窄,陳靖彎腰俯身,從側麵硬擠進去:“之前總是匆匆來回,未曾好好與先生敘舊,先生倒一直未變,還是如此豐神俊秀。”  “這還是當年那個阿靖麽,”赫鍾隱狡黠眨眼,“當年見了我說的甚麽,阿靖還記得嗎?”  陳靖被硬生生擺了一道,不自在摸摸鼻子:“過去著實年少輕狂,令先生見笑了。”  赫鍾隱淺笑擺手,引陳靖走向後方小院,給人斟上新茶:“嚐嚐這新采來的嫩葉,不會令你失望。”  陳靖舉起茶杯,在唇間輕拂幾下,鼻尖淺淺抽|動:“先生聽聞過誅心草麽?”第58章   天光晦暗難明,風霜簌簌湧來,寒意滾卷而過,在身上結出冷殼。  赫鍾隱身體一頓,指頭拂過茶碗,麵上神情淡漠:“甚麽草?”  “誅、心、草,”陳靖笑盈盈眯著眼睛,指頭翻轉半圈,擱在茶沿上頭,“傳說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至寶,先生博學廣識,對此可有耳聞?”  “著實未曾聽聞,”赫鍾隱搖頭,“阿靖打聽這個可要用它做些甚麽?”  “當年嫂嫂生產之後,先生去了龍脈那裏,”陳靖盯著赫鍾隱的眼睛,一字一頓吐息,“可有看到甚麽?”  這不是過去的眼神了。  不是過去毛絨絨幼犬的眼神。  眼前的人似一匹捕獵的黑狼,緊盯獵物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當年那裏黑煙滾滾,岩漿遍地,甚麽都看不清楚,”赫鍾隱緩緩坐下,酌飲一口熱茶,“之後烈焰燃起,四周草木盡被灼燒,我去城外引水,之後便回府了。”  屋內寂靜無聲,窗外冷風呼號,師徒兩個麵對麵坐著,嫩葉在水中打轉,熱氣騰騰而起,暈出薄薄白霧。  陳靖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飲,此茶茶色淺碧,入口無味,回味卻格外甘甜,柔柔浸透喉口。  “先生,近年來要麽天降大雨,要麽烈日炎炎,舉目之下災民遍地路有餓殍,可有解救之法?”  赫鍾隱眉心微顫,指頭掩在長袖之中,悄悄彎曲成團。  “日升月落,雲散雨收,花開花謝,生老病死,皆乃是天意所為,非人力所能抗衡,”赫鍾隱道,“順應時勢方得解脫。”  “那路邊有即將餓死的孩童,先生也不管麽,”陳靖眉眼彎彎,“先生手裏有一塊饅頭,給他他便活了,不給他便餓死了,先生也不在乎?”  “我今日給得了他,明日他還得自謀出路,”赫鍾隱輕叩指尖,“若今日我不給他,他去挖草皮撿樹葉摘果子,還能熬上幾日,若我今日給他,轉天他心存僥幸,等在路邊向下一個人討要,可一整天都沒人過來,他隻能死得更早。”  陳靖一怔,連連撫掌大笑:“先生說的極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人人命格已定,何需再做掙紮?做那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便夠了!”  “阿靖以為如何,”赫鍾隱笑道,“若你在那扁舟之上,還能做些甚麽?”  “若木板漏水,我便跳水逃生遊到岸邊,”陳靖長身而立,兩手背在腰後,“若長杆還在,我便調起長杆渡水而去,若逆流而行,我便尋蘆葦編成草繩,伺機飛出套環,將木舟拽到岸邊。”  話音未落,陳靖行至赫鍾隱身前,俯身直視對方:“先生,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逆天而行,我也要試上一試。”  赫鍾隱悚然一驚。  這不是那個偷溜出去瘋玩的阿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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