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絕做不到這些,”老圖真搖頭,“老朽在族中算得上天資聰穎,養出焚心蠱已耗盡畢生所學,要被發現絕非易事,可這永康城的疫病短短幾日便被壓下,連子蠱都融化了除赫鍾隱外,老朽著實想象不出,誰還有這等本事。” 帳中燭火躍動,獸骨湧來濃香,影子映在帳後,如被巨手拉長,扯出扭曲形狀。 “如此這般,實乃天助我也,”蘭赤阿古達滿麵紅光,長須簌簌抖動,“小兒既能為我衝鋒陷陣,又能做個引子,勾得馬兒神智不寧,真乃一舉兩得。當年小兒滾落山中,竟未被狼群撕碎,而是喝狼奶存活下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天命將至,非人力所能違抗。” “天佑可汗踏平梁國土地,助我國威揚遍四方。” “小兒還有大用,若成了個軟塌塌的病秧子,便用不成了,”蘭赤阿古達皺眉,“你記住了,那勞什子紅凝丸的,給本汗調好藥量,別讓小兒輕易死了。” “可汗盡可放心,”老圖真俯身再拜,“老朽願為可汗肝腦塗地,定不會壞了可汗大計。” 帳中烏雲壓頂,帳外篝火燃燃,附近幾個帳子的大小格勒均趕過來,為新格勒蘭景明接風洗塵,幾碗大酒下去,眾人推杯換盞,喝得醉醺醺的,手拉著手蹦跳不休,瓦努拉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擠著,想湊上去和蘭景明說幾句話,沒多久被灌暈了,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好半天才清醒過來,定睛一看蘭景明早不見了,裏頭幾位大小格勒抱著木樁,紛紛把酒碗往木樁上撞,口中吆喝不停,眼見是喝沒了認人的本事,把木樁當成蘭景明了。 蘭景明有了自己的大帳,從蘭杜爾隨帳中挑了些人歸入自己封地,瓦努拉也在其中。 現下的帳子鋪著厚褥,四麵有羊皮包裹,馬奶酒水果應有盡有,數不盡的炭盆往帳中送,簡直是神仙才有的日子,瓦努拉抱著被褥哼唧,醉的口水橫流,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隱隱有草葉吹出長調,縷縷傳入耳中,撓的人心頭發癢,瓦努拉拚命從夢中醒來,來回搖晃腦袋,翻出當命根子藏著的金鈴,仔細塞|入懷中。 她循著歌聲過去,果然在河邊石塊上見到那人,蘭景明背對著她,身上未穿格勒才有的外袍,隻著薄薄一層單衣,垂頭輕輕搖晃。 那調子忽明忽暗,忽長忽短,忽急忽緩,瓦努拉仿佛在哪聽過,她絞盡腦汁想著,想起在被擄來的梁國女子帳中,聽她們彈過這樣的調子。 她們說是一支飽含憂傷的調子,曾有一對愛人天各一方,被層層大山阻隔,他們翻不過山,隻能用曲調傳達思念。 瓦努拉沉浸在曲調之中,遲遲沒有上前,直到一曲落下,她才手腳並用攀爬上去,與蘭景明坐在一起。 仿佛他之前從未離開。 “你怎麽不快活呢,”瓦努拉喃喃道,“可汗今日在眾人麵前,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你沒看到兩位大格勒的神色,兩人的臉一個紫一個綠的,還有蘭道真蘭小格勒,活像吞了兩塊石頭,我看著實在憋不住樂,又不敢笑出聲來,可把我給憋壞了” 蘭景明蜷曲兩腿,手背交疊起來,下巴擱在膝上。 他好像一點也不快活。 瓦努拉吞回話音,默默撥弄指節,任涼風翻湧而來,不知該說甚麽了。 這次回來明明是大勝而歸,該得的都得到了,今後再不會被其他人明目張膽欺侮,稱得上揚眉怒氣,可蘭景明卻愈加沉默,身上落滿寒霜,如被冷月包裹,透不出半點活氣。 隻能這樣了,一不做二不休吧。 瓦努拉鼓起勇氣,從懷中掏出金鈴,遞到蘭景明麵前,在他眼前搖晃。 叮咚鈴聲不斷,幾枚鈴鐺在麵前碰撞,蘭景明恍惚探出手來,將它握進掌心。 “你看你看,它一定是你的幸運鈴鐺,”瓦努拉提起嗓音,啪啪拍動石頭,“你把它給我保管,現下你大勝而歸,正好物歸原主,你就收回去罷。我知你要說甚麽,下回若要深入敵營,你再將它給我,若你回不來了,有人過來尋你,便把鈴鐺交給那人” “不,”蘭景明驟然開口,將瓦努拉聲音打斷,他拉過女孩手腕,將金玲放在她手中,幫她握緊掌心,“這個送給你了,等你以後嫁人,便當做你的嫁妝。” “這怎麽行?”瓦努拉急了,連連搖頭推拒,“這是你的東西,看著好貴重的,你一直帶在身上,這個我不能收!再說了,今後若有人尋你” “不會的,”蘭景明唇角淺勾,淡淡輕笑搖頭,“之前年少不諳世事,和你說過的都忘了罷,今後不會有人來尋我的。” 掌心的鈴鐺冷冰冰的,瓦努拉看著蘭景明的眼睛,那雙眼睛原本澄澈似山間碧泉,此時那泉水卻幹涸了,徒留皸裂泥土,添滿溝壑峽穀。第55章 朝中內務府派人前來接應,陳靖收拾細軟後乘上車攆,一路在侍衛護送下來到皇城,進入九重紫霄殿外,等候覲見聖上。 聖上晨時在太極殿上朝,午時召見各方來使,陳靖謹記大哥教誨,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候著,待大總管喚到他的名字,他撩起衣袍,緩緩走進殿中,俯身長跪在地。 麵前有條明黃長簾,殿內煙霧繚繞,滿是熬煮丹藥的味道,皇帝的影子映在簾上,四周有幾隻冒出青煙的琉璃鍋,整座大殿如夢似幻,飄在雲霧之中。 皇帝一字不發,大總管代為宣讀聖旨,陳靖伏在地上,隻覺眼前情狀與大哥所言不同,大哥隻說聖上戎馬半生,如今龍體微恙,廣尋良醫為自己祈福,未曾說過聖上已沉迷丹藥,召見群臣時都不肯現身。 大總管宣讀聖旨已畢,陳靖畢恭畢敬接過聖旨,躬身退出大殿,聖上撥給他一處居所,命他留在宮中,在演武場內潛心修習,日後好能披掛上陣,廣揚大梁聲威。 聖上後宮佳麗三千,長大的卻隻有六位皇子,彼此之間明爭暗鬥,各自拉攏勢力,眼下還未立儲,諸多臣子爭執不休,撞在殿前柱子上的都有幾個,可無論他們如何引經據典、口若懸河諫言,聖上都不為所動,毫無立儲之意,眼下幾位皇子心思各異,宮中人人自危,行走坐臥處處小心,生怕觸了甚麽忌諱。 陳靖被安排在東八所外的長信殿內,從內務府撥來數名宮女,任他隨意調用,陳靖仍舊不要人伺候,自顧自拾掇幹淨臥在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起身燒起香爐,點燃幾支花香。 聞了半晌還不解乏,將花香換成檀香,聞著聞著生出惱火,他掀翻檀香,胡亂按滅香爐,裹起被褥卷入塌中。 殿中各處華美精致,不知是匠人廢了多少工夫打造而成,與自己在將軍府內的臥房相比,稱得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陳靖躺在這裏並不快活,若說將軍府是個木質鳥籠,他還能飛出去瀟灑一陣,這皇城便是金絲編造的牢籠,令他想飛也飛不出去,隻能困在原處,等待主人投喂米糧。 他試圖入眠,閉上眼卻無法安睡,麵前總浮現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碧色瞳仁如一灣湖泊,水汪汪亮晶晶的,陳靖隨手拽來枕頭,狠狠壓在臉上,憋著氣打兩個滾,側臉摩挲兩下布巾,試圖把那麵容甩出腦袋。 這般折騰到夜班三更,仍沒有半分睡意,陳靖不想勉強自己,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在皇城裏漫步目的遊蕩。 將軍府府宅在永康城內,已稱得上占地廣闊,這宮裏更是浩蕩無邊,仿佛沒有盡頭,光是小花園就有將軍府內五個花園的大小,更別提諸多宮羽亭台樓閣,陳靖走著走著便迷路了,壓根辨不清方向,他最初還想著做些標記,以便能趕回去,後來便破罐子破摔不在意了,隻想何時若走累了,就地睡了便是,待天明再回殿中。 這般不知走了多久,天邊月光大盛,明媚如日頭落下,在地上鋪出白練,五顏六色的花漫山遍野開著,香氣濃濃撲入鼻端,眼前有一座高聳如雲的七巧琉璃塔,映著圓如玉盤的月亮,塔尖四麵掛著叮咚作響的金鈴,鈴音隨風而來,撞得人心弦搖晃,陳靖揉揉眼睛,恍惚倒退兩步,舉目望向四周,這附近亭台樓閣都不見了,連大塊石頭都尋覓不到,這高塔仿佛遺世獨立的囚牢,靜靜立在風中。 尖角四周有薄紗覆蓋,風吹來掀起薄紗,映出一道人影,那人寬袍長袖金發飄散,兩臂倚在欄上,仰頭望向月亮。 那身寬鬆白紗罩在身上,紗擺在風中搖曳,金發隨風飛舞,大半披在頰上,陳靖怔怔立著,被這光影蠱惑,兩腿釘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那人覺察底下有人,垂眸向下望去,一雙碧色眼瞳清淩淩的,如廣袤無垠的湖水,漾開層層細波。 陳靖看得呆了。 白青? 不,不是,乍一望去比白青年長許多,身量更是高挑瘦長,已是成年男子模樣。 這人麵無表情,轉身回到紗簾背後,陳靖下意識往前挪挪,堪堪定住腳步。 這高台不似宮殿,望著冷冰冰的,塔底四處貼著黃符,四周修的銅皮鐵骨,連入口都觸碰不到,陳靖不知裏麵這人是神是鬼,皇城不似永康城那般連夜飄雪,可夜風也是冷的,這人身著單衣,在風中一動不動倒與白青有些相似。 這些年來除白青之外,還未曾見過與他容貌相似之人,這人姓甚名誰,與白青有甚麽關係? 陳靖百思不得其解,怎麽也無法放棄探尋,他並不擅長攀爬,隻能手腳並用撕掉衣角,扯出長長繩索,係成結拋向半空,靠手臂撐起半身,抬腿向上爬去。 他爬至半途,實在怕不動了,隻得滑落在地,不甘心立在原處等著,那人再也沒有出來,陳靖束手無策,隻得趁天明回到殿中。 如此這般連續幾日,陳靖都在夜半三更過來,靜靜立在塔下,隻是幾日前發生的一切仿若幻夢,這高台依舊佇立在那,白紗隨風飄飛,那人卻再也出現,連影子都觸摸不到。 又過幾日宮中張燈結彩,明黃符咒一張接著一張,高高飄在空中,數隻煉丹銅爐立在四周,花園內青煙陣陣,熏得人喘不過氣,陳靖隻覺蹊蹺,問宮女這是要做甚麽,宮女說大梁南麵已接連數日大旱,草地幹枯災民無數,欽天監仙官向聖上請命,欲做一場法事通天求雨,聖上下旨準奏,並令宮中眾人前往欽天監觀禮。 陳靖聽得雲裏霧裏,宮女們齊齊上前,給他裏外三層包裹起來,一路將他引向花園深處,待到走近高台,那花叢裏烏壓壓跪了一大片人,最前麵是幾位皇子,往日金嬌玉貴的皇子們各個伏在地上,背脊一動不動,背後貴妃宮女跪了一片,日光下蟬鳴陣陣,嗡嗡震動耳骨,陳靖隻覺得荒謬,這偌大皇城裏從上到下求神拜佛,連祈雨都有如此陣勢,不知藏在簾後的皇帝要如何縱橫捭闔,平衡各方爭鬥。 鼓聲號聲漸起,時至正午天光漸亮,熱浪打在臉上,背後汗出如漿,陳靖竭力抬頭,被日光刺的睜不開眼,那紗簾不知何時被卷上去了,一道人影立在琉璃寶塔頂層,那人手持寶劍,周身披著大紅袍褂,麵上覆蓋金紗,看不到半分麵容。 原來是欽天監的仙官麽? 住在這高聳入雲的琉璃寶塔中,為祈禱風調雨順而活。 四周無人抬頭,陳靖肆無忌憚盯著人看,仙官的目光如有實質,透過茫茫人海掃過他身,遙遙盯向自己。 一場禮畢,眾人各自回到殿中,陳靖照例操練一天,趁夜半無人來到琉璃塔下,仰頭望向殿頂。 三日後驛所良駒千裏來報,法事行過不久,南方大雨連下兩日,幹涸土地重獲生機,當地農民感恩戴德山呼萬歲,今年的糧倉有著落了,拯救了無數百姓生命。 此後又過幾日,陳靖從各處屯來的草繩總算派上用場,他拿草繩綁出一個接一個的死結,沿寶塔邊緣攀爬上去,每爬一層便要趴在那向底下看,底下空蕩蕩的,唯有金銀玉石鋪成的壁麵,映出瑩潤空洞的寒意,陳靖一層接一層向上攀爬,即將到頂時耳邊顫動,衣料悉悉索索摩挲,有人黏|黏|膩|膩說著甚麽,聽著隻覺惡心,令人想飛起一刀,斬斷那截喉舌。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 陳靖爬到塔頂,悄悄撥開瓷片,那底下正中央有個床榻,大小足以睡幾個人,眼下兩個人上下交疊,上麵的人圓滾滾的,衣衫半褪半露,後背來回扭動,活像一隻蟾蜍,被壓住的人金發散落,身上白紗被剝|掉大半,露|出圓潤肩頭,陳靖定睛望去,這蟾蜍不是三皇子又是哪個?前幾日行拜禮時他總是扭來扭去,與眼下如出一轍。 陳靖摳下一塊玉石,尋好方位向內彈出,那玉石撞在榻上,猛然向上彈起,擊中三皇子眼睛,三皇子嗷的一聲蹦跳起來,肥碩身軀上下抖動,麵上橫肉漲成豬肝顏色,他懵頭懵腦亂撞,無頭蠅蟲似的叫喚:“這是甚麽,甚麽東西,誰在那,誰在那裏?來人啊!有刺客!快捉刺客!” 三皇子橫衝直撞,撞了半天無人應聲,嚇得他驚慌失措,瘋瘋癲癲捂著眼睛,一頭撞在壁上,那玉璧顫抖一下,整塊向內旋開,露出黝黑暗道,三皇子悶頭向下衝去,腳步聲哢噠不斷,漸漸聽不清了。 玉璧旋回原處,仿佛那暗門從未出現。 原來還有暗門 怪不得這裏看著銅牆鐵骨,要編草繩才能上來,三皇子那肥頭大耳的臃腫模樣,爬一年也別想上來。 仙官緩緩坐直身體,拿白紗攏住身體,眼珠向上轉動,直勾勾盯住簷頂:“小友壞了我的好事,躲在那作壁上觀,這可不太好罷?” 好事? 他拿這叫好事? 陳靖不知自己哪來的怒意,逼得他沿窗欞滑入,冷冰冰踏前兩步:“與那蟾蜍行苟且之事是你口中的好事?” 仙官臉上的笑意散了。 仙官求雨時曾唱過一支長調,嗓音渾厚綿長,直直穿透天際,眼下這調子淡了,低啞如同無聲:“陳小將軍別來無恙。” 陳靖擰住眉心:“你認得我?” “誰不認得陳小將軍,”仙官在塌邊摸索,摸出長長一枚煙盒,塞進口裏吞雲吐霧,“三皇子與六皇子對你青睞有加,將你掛在嘴邊,聽得我耳朵要出繭子。” 這到底是個甚麽地方? 怎麽除了三皇子六皇子也來這裏? 這仙官求雨求雪時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私底下便做這些事麽? 陳靖按揉額角,無意再糾纏這些:“你是哪裏的人,為何長成這般模樣?” 仙官卷起白紗,悠悠然走到欄邊,兩臂輕飄飄浮著,回身望向來人:“長成哪般模樣,與小將軍有何關係。莫非在你的身邊人裏,有人與我相似?” “你隻需回答我的問題,”陳靖上前兩步,腳步釘在原處,“你是哪裏的人,為何長成這般模樣?” 仙官吐出煙圈:“我若說我是女媧後人,你可會相信?” “會,”陳靖道,“為何要來做仙官?” 仙官道:“我族人原本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福林妙地,族中古訓隻可救人不可傷人,奈何族中出了叛徒,那叛徒不止引來北夷的豺狼虎豹,將族中珍寶藥材洗劫一空,還就此隱姓埋名,淹沒在茫茫人海,不知到哪瀟灑快活去了。” “北夷又是北夷,”陳靖咬緊牙關,“此生不踏平北夷,我陳靖誓不為人。” 仙官還欲再說甚麽,忽然以手掩唇,咳咳咳嗽起來,臉色漲的通紅,噴出一口褐血。 “你” 陳靖踏前兩步,眉峰擰成一團,仙官抬手擋人,嘶啞連連搖頭:“不必管我,欲要逆天改命,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逆天改命?” “祈求天降甘霖風調雨順,怎不是逆天改命,”仙官臉色煞白,麵容被月光映照,透出瓷釉般的冷白,“多麽可笑那個叛徒身上,有著族裏幾百年才傳承一回的觀音血,隻有他來救我,才能助我不受天罰。我支撐不了多久了,待我死了,大梁的氣運便聽天由命罷。” “那甚麽觀音血竟如此玄妙?” “玄妙之處不止這些,”仙官淡道,“世上有一靈草名喚誅心,唯有觀音血才能令它化為靈丹,若重傷中毒瀕死之人,服下靈丹便能重獲康健,若本就康健便能長生不老。” “那叛徒是誰,”陳靖雙拳緊握,“長得甚麽模樣。”第56章 “我們族人都如我這般金發碧眼,那人長成甚麽模樣,這麽多年早忘光了,”仙官笑道,“小將軍好不容易才爬上來,便隻問這些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