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野聞言抱拳行禮:“回將軍的話,這幾次擄來的殘兵敗將已被丟入牢中,探子來報有幾名格勒已是蠢蠢欲動,欲要反撲過來。”  “蘭赤阿古達依舊沒有聲息,”陳靖淡道,“躲在帳中不敢出來,讓兒郎們前赴後繼趕來送死,倒真是有些本事。不知這些兒郎們為他出生入死,心中可有怨言。”  “將軍,您是想”  鴻野悟到甚麽,慌忙仰起頭來。  “死傷慘重非我所願,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上之策,”陳靖甩開馬鞭,高高揚至半空,“你令探子散出消息,說這兩員被俘虜的上將已經歸順我朝,如今錦衣玉食良田百畝,各個過著神仙日子。北夷之中有多少精兵糧草,我等已是如數家珍,即日便要長驅直入,取蘭赤阿古達首級祭天。其餘人等若放下刀劍就地投降,我陳靖以手中虎符起誓,過去種種既往不咎,永康城城門為他們而開,隨時歡迎他們進來。”  “是,”鴻野抱拳聽命,“謹遵將軍之令,在下這就派人去做。”  陳靖捏住鞭柄,發力轉過幾圈,粗糙棉繩摩挲血肉,紮得掌心發疼。  蘭赤阿古達向來敏感多疑、剛愎自用,他不信對方會無動無衷。    蘭杜爾與蘭信鴻得到命令,快馬加鞭趕回帳中,回來便覺出狀況不對,帳中馬蹄嘶鳴牛羊嚎叫,精兵們人人自危,老人小孩滿麵愁容,女眷們各個躲進帳裏,白日夜裏都不敢冒頭。  兩人依令走進主帳,獸骨濃香溢出,幾隻狼頭掛在帳裏,腥味蜂擁擠入鼻端,倒掛的虎皮橫在座上,蘭赤阿古達立在帳中,高大身形籠罩下來,如鋪天蓋地的巨網,壓得兩人站立不得,紛紛跪在地上。  “那黃口小兒踩到我們頭上,散出這些流言風語,就是為了看你們內鬥,他們再趁虛而入,打得你們措手不及,”蘭赤阿古達緩緩擦拭長刀,刀鋒溢出寒芒,“如今重擔落在你們肩上,你們需得同心協力,做那翱翔於天的雄鷹,為我北夷開疆擴土。”  兩人忙伏地大拜,恭恭敬敬應下,自去招攬收拾兵馬,預備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再大舉進攻過去。  蘭赤阿古達摩挲長刀,狠狠向下揮動,肩背用力胸中激痛,咳出一口黑血。  他咬緊牙關,眼底冒出血絲,那馬兒的蠱物至陰至毒,即便用藥勉強壓下,也隻是延緩頹勢,如今他已是強弩之末,昔日健壯的臂膀冒出青筋,血流在皮下翻湧滾動,欲要破體而出。  帳簾掀開一角,老圖真彎腰弓背進來,默默伏在地上。  “可汗無需煩憂,”老圖真嗡嗡吐息,“我已將赫鍾隱一事告知景明,他敗於陳靖手上,陳靖果然沒有殺他,眼下他被擄進將軍府裏,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是這樣麽,”蘭赤阿古達收刀回鞘,寒光掩於目中,“若那黃口小兒殺紅了眼,將我兒斬於刀下,那該如何是好?”  帳外寒風蕭瑟,扯得帳簾簌簌作響,老圖真跪得更深,如同一道長影,融入帳簾之中:“可汗大可放心,據探子來報,那赫鍾隱曾是陳靖的先生,而自景明離開將軍府回到這裏,這些年來陳靖仍未娶妻,府裏連丫鬟都沒有的。”  “嗬,真是步步為營,下得一手好棋,”蘭赤阿古達笑道,手中長刀出鞘,橫在老圖真頸邊,向內碾壓下來,“本汗倒要再問你一遍,當年那馬兒打開囚牢,你們族人四散逃開,隱姓埋名了此殘生,為何你執意留下,甘願輔佐本汗?”  狼頭高懸於空,赤紅雙眼直直落下,落在老圖真背上,老圖真緩緩起身,撐開樹皮般皸裂的唇角,小心翼翼答道:“可汗可曾聽聞過海市蜃樓?”  “自是有所耳聞,”蘭赤阿古達笑道,“與本汗有何幹係?”  “巫醫族活在世外桃源之中,不願理會世事,這便如海市蜃樓一般,終究難以長久,”老圖真彎折脊背,畢恭畢敬吐息,“外麵戰亂數年,生靈圖炭遍地餓俘,巫醫族遲遲不肯出山,已是背離組訓,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即便可汗不來山裏,日後我也會出來,尋一位明君輔佐,助他成就大業,還天下一個太平。”  “那你為何執意效忠本汗,”蘭赤阿古達道,“本汗性情暴戾好惡弑殺,你口中的明君便是這樣?”  蘭赤阿古達咄咄逼人,老圖真出了一頭冷汗,脖頸垂得更深,脊背微微顫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菩薩身邊仍需修羅護法。這些年來可汗南征北戰,收複諸多部落,北夷如今人丁興旺,牧草豐裕牛羊成群,老弱婦孺得以安心度日。若能一舉入主中原,平息各處戰亂,令天下人歸順可汗,那人人皆可安居樂業,老朽也算得償所願不違族訓,為天下謀福祉了。”  “可汗,古語說世上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已是風燭殘年,願為可汗肝腦塗地,”老圖真汗如雨下,脊背縮成一團,鬥篷罩在背上,如同一座幕簾,將他籠罩成團,“萬望可汗明鑒。”  焦糊味道隱隱飄來,帳中一片寂靜,火苗跳躍起來,燃出嗶啵輕響。  蘭赤阿古達仰頭長笑,笑聲盤旋開來,震飛林間鷹鳥,落葉如雨而落,被疾風吹到河中,隨湍急水流湧走。  “出去罷,”蘭赤阿古達擺手,“本汗要歇息了。”  老圖真悄悄鬆了口氣,僵直脊背鬆弛開來,他伏地後退幾步,剛剛轉身走到帳邊,忽聽可汗喚道:“你看這是甚麽?”  老圖真聞言轉頭,下一刻寒光一閃,喉間嗬嗬作響,血線如湍急河流噴出,咕咚咚如同雨幕,淅瀝浸透半身。  “嗬嗬呃嗚”  老圖真扼住脖頸兩眼上翻,手臂揮舞幾下,口中呼喝不斷,隻是氣息如隨風聲擠出,下|體被尿液浸透,兩腿再也支撐不住,踉蹌向後蹭動,砰一聲摔在地上。  他僵硬抬手,胡亂擺動幾下,試圖抓住甚麽,皸裂樹皮般的麵容扭曲起來,被自己頸間濃血浸透,他張開大口試圖呼吸,喘息間唯有血泡冒出,洶湧壓住喉管,令他動彈不得。  眼前逐漸黑沉,雙腿如蚯蚓抽搐,餘光隻見蘭赤阿古達提刀走來,刀尖抵在地上,定定立在身旁。  “既願為本汗肝腦塗地,”蘭赤阿古達笑道,“那便說到做到罷。”  寒光一閃,鮮血如瀑湧動出來,腥味彌散開來,浸染帳中草地。  老圖真眼底光芒淡了,眼珠沉甸甸凝著,如同被擠開的墨塊,風幹成兩團渣滓,蘭赤阿古達橫過長刀,一寸一寸抹過,那利刃映出寒芒,透出嗜血色澤:“真是胸懷大誌,謀劃了一盤好棋。你以為我不知你暗地裏拉攏他人,欲將我取而代之?這些年陪在小兒身邊,給小兒下毒時麵不改色,好一副鐵石心腸。若真將那誅心草奪回來了,你還能如先前所言,全心全意效忠於我?真是騙人先要騙己,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蘭赤阿古達挑起刀尖,向外抖開半寸,老圖真腦袋咕嚕一動,唯剩一層肉皮,堪堪懸在頸上。  “既有宏圖偉業要做,”蘭赤阿古達道,“便去修羅地獄做罷。”  帳外風聲湧過,林間簌簌作響,寒意襲入隨帳之中,蘭信鴻驟然睜眼,狠狠打個噴嚏,翻身摟住枕側美人,擠|入|銷|魂之處。  身旁這美人是他自小要過來的,一直帶在身邊,這些年來南征北戰,兩人耳鬢廝磨,生了幾個娃娃仍舊如膠似漆,怎麽也不會膩的,眼下蘭信鴻做了噩夢,周身戰栗不已,額頭埋在美人頸間,冷汗浸透出來,蜇的眼角生疼。  美人張開雙臂,將蘭信鴻摟入懷中,小心撫摸數下:“格勒在憂心甚麽?”  “義弟被擄過去了,父汗對此隻字不提,隻令我們按兵不動,不準貿然出擊,”蘭信鴻嗅著美人身上香氣,胸中平靜許多,“且不說義弟怎樣,那蘭景明從來不顧性命,數年來衝鋒在前,收複諸多部落。眼下他被擄走,父汗仍舊麵不改色,不露半分慌張。若是易地而處,我等也被擄走,恐怕在父汗眼中方是死得其所。”  美人挺起胸膛,將蘭信鴻摟得更近:“格勒輕些,當心隔牆有耳。”  蘭信鴻貼著美人耳垂,低聲廝磨吐息:“父汗正值壯年,卻許久未曾上馬,此事著實蹊蹺,這些年來眼見父汗容顏漸老,筋肉鬆軟,麵頰愈發蒼白,許是身上有甚麽不適,已經掩不住了。”  美人聽得一身冷汗,眼珠左右亂轉,慌忙抬起兩手:“格勒莫再說了。”  蘭信鴻不為所動,身上肌肉繃緊,熱汗冒出滿背:“父汗身邊那個老圖真曾經拉攏過我,我明麵上敷衍過去,暗地裏卻與他藕斷絲連,未向父汗稟告。眼下事態緊急,我與蘭杜爾待在父汗身旁,難保不被父汗察覺。”  美人聽了這些,手臂漸漸垂下,她知道眼下已是騎虎難下,若不主動出擊,便要任人魚肉:“眼下形勢未明,格勒更要按兵不動,那蘭杜爾性子爆裂天生反骨,與義弟有幾分相似,稍微一激便會上鉤。日後可汗定會再下命令,格勒隻需見機行事,莫要處處爭先,便能保得自身周全。”  蘭信鴻得了美人撫慰,周身熱了許多,兩人自是顛|鸞|倒|鳳,帳中一片春光。  將軍府牢房陰冷,蘭道真不知被誰咒了,猛打幾個噴嚏,嗆得鼻尖通紅。  自從被擄來就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麵,背上外袍早抽爛了,身上青青紫紫沒有好皮,他不怕鞭刑加身,隻是拷問他的人貌似是個啞巴,他問問不出來踹踹不出去,憋成一隻紫紅發黑的鋸嘴葫蘆,既不知蘭景明被關在哪了,也不知自己部下都怎麽樣了,恨得他將悲憤化為食欲,每日要吃十斤牛肉,吃得肚子滾圓仍不罷休。  這裏的人倒未曾對他克扣飲食,要吃甚麽都是端上來的,還會根據他的口味,給他準備適宜的食物,不得不說這些梁人雖陰險狡詐,料理食物卻是一等一的高手,這牛羊肉燉得軟爛適口絲絲入味,聞之濃香撲鼻,令他無法抵抗。  眼下行刑人累了自去休息,看管膳食之人過來,將新煮好的骨棒送來給他,蘭道真埋頭苦吃,將這骨棒當做陳靖腦袋,咬得喀嚓作響,剛剛噎下大半,牢門打開一條長縫,一道墨黑身影站在門口,擋住大半日光。  行刑人匆忙趕來,將竹椅送到蘭道真對麵,陳靖身披外袍,一步步走近椅子,站在旁邊沒有坐下,隻微微擰住眉峰,抬手扇動幾下:“太臭了。”  他的目光飄到蘭道真臉上,蜻蜓點水掠過,似乎對他不甚在意,蘭道真登時火了,呸一口吐出骨渣,牙齒碾磨咯吱作響:“蘭景明被你關到哪了?為何不與我關在一起?你們梁人果真陰險狡詐,吃人不吐骨頭!有能耐放開我啊!站那看戲算甚麽本事,你我單打獨鬥,看我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鴻野在陳靖背後立著,眼觀鼻鼻觀心垂著腦袋,憋得脊背發顫,險些笑出聲來。  陳靖不為所動,飄飄然掀起眼皮:“你倒是很關心他,他卻從來沒提過你,可憐你遇人不淑,一腔真心全錯付了。說起來他倒是南征北戰,在外頗有威名,為何你卻默默無聞,無人聽說過你?難道你受他庇佑,離了他便沒法行走?”  鴻野以手扶額,後背冷汗直冒,心道將軍真是學以致用,白日裏在青梅苑聽曲的唱詞都學過來了,也不知是要做甚麽。  “胡說!胡說八道甚麽,你懂個屁!他,他他,他,我告訴你,他才是我的契弟,唯我馬首是瞻,事事聽我差遣!”蘭道真漲紅臉頰拚命掙紮,拽得鎖鏈嘩啦作響,滿腦子熱血上頭,胡言亂語起來,“我可告訴你,知不知道甚麽叫做契弟!我說東他不敢看西,我說南他不敢看北!連那甚麽、那甚麽時候、他都在下|麵的!”  蘭道真昂首挺胸舌尖發瓢,隻覺得揚眉吐氣,心中暢快不已。  轟然一聲驚雷,鴻野眼前發黑,隻想找個棉團過來,將這小子堵成啞巴。  陳靖手指一動,行刑人一道長鞭甩下,揍得蘭道真連連跳腳,嗷嗷叫喚不停。  外麵烏雲壓頂,刑房內昏暗一片,潮濕水汽攀湧上來,如同一層暗霾,遮住陳靖麵頰。  陳靖側過半身,鴻野慌忙過來,畢恭畢敬聽令。  “去將包裹放到我臥房榻上,”陳靖唇角淺勾,眼底殊無笑意,“一樣都不許少了。”第66章   涼水熱了,熱水涼了,小腹虛沉沉的,腿|間熱得厲害,如同泡入溫泉,泉水軟綿綿翻湧而來,一浪接著一浪,托住身體漂浮,在水麵搖蕩起來。  漫天大雪呼嘯而來,雪落無聲融在臉上,眼睫被黏住了,緊緊裹在一塊,半晌無法睜開,蘭景明艱難翻身,口鼻紮進被褥,呼吸全堵住了,嗆得他悶咳出聲,竭力撕開眼皮。  這是哪裏  身上頭重腳輕,分不清今夕何夕,蘭景明撐起雙臂,歪著半身靠在榻上,盤腿時腳腕嘩啦作響,厚重白布纏住腳腕,外麵鎖著一隻鐵環,這鐵環分量不輕,掛在腳上沉甸甸的,摸上去倒是精工細作而成,連鎖孔都觸摸不到,不知如何才能解開。  以如今的氣力,尋常繩索他都撕扯不開,用上這種鎖鏈著實多此一舉。  蘭景明並不急於起身,他坐在遠處打量四周,這是一間陳設古樸的臥房,榻上堆滿朱紅色的厚重被褥,桌上擺著茶水與文房四寶,幾根毛筆胡亂插|在筆筒裏麵,宣紙上的墨漬半幹半濕,顯見之間有人練字,墨寶磨了一半便出去了。  與將軍府有些相似這是在將軍府裏?  蘭景明驟然驚醒,連滾帶爬撲向塌邊,落地時踉蹌一下,被鎖鏈拽得跪倒在地,膝蓋咚得砸到板上,登時紅腫起來,怎麽也搓揉不開。  手腕杵在地上,上麵還有兩圈被捆過的紅痕,好在痕跡淡了,摸上去並不疼痛,聞著還有淡淡藥香,看來被仔細包紮過了。  蘭景明拖著腳步走到門邊,抬手向外推推,門閘從外麵被關上了,絲毫扯拉不開。  簾子掛在窗欞上麵,中間有一條細縫,可以隱隱看到外麵,蘭景明傾過半身,試圖看得清楚,外麵景色與過去的將軍府不同,不似原來那般雅致,而是透出清冷肅殺之氣,湖麵結著薄薄一層浮冰,似是久未有人修繕,岸邊雜草長得到處都是,破裂碎石掩在草中。  想必這不是將軍府了,至少阿靖的兄嫂不會住在這裏。  嫂嫂周淑寧勤儉持家,行事井井有條,斷不會允許這裏亂做一團。  難道阿靖自己住在這裏?  阿靖有自己的府宅了?  那這裏是甚麽地方,偏院還是柴房?  之前醒來時還在水牢裏麵,怎麽再醒來時睡在臥房?  蘭道真怎麽樣了,被捉了還是逃出去了,若是被捉住了,會被關在哪裏?  蘭景明捏住眉心,額角抽痛不已。  眼下的情況樣樣與常理相悖,阿靖與北夷有不共戴天之愁,若是將他們擄過來了,應該丟進刑房,先抽幾百鞭泄憤才對,為何要拿自己泄|欲,還給他包紮傷口?  若是拿他泄|欲,會不會也拿蘭道真泄|欲?  蘭景明胸中惡寒,狠狠甩動腦袋,將亂七八糟的念頭拋灑出去。  他在窗邊站了半晌,寒風拂來吹過袖角,涼意滲入胸口,他揉揉鼻尖,眼角掃到透明小臂,登時僵在原地。  他緩緩垂下脖頸,身上原本的外袍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薄如蟬翼的紗衣,這紗衣若有若無半遮半露,內裏不著絲縷,不知是誰給他換的。  蘭景明揉揉眼睛,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外麵閃過黑影,陳靖拎著碩大包裹走近,身形如一堵圍牆,沉沉立在門外。  蘭景明恍惚一瞬,手腕下意識向上衝去,狠狠握住頸骨,向內擰壓下來。  不能被認出來。  決不能被認出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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