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人是未來的將軍夫人,倒也可以理解,可這人明明是從北夷捉來的俘虜,與他們大戰八百回合,是他們不可饒恕的敵人啊。  將軍這是怎麽了,莫非要將這人養在府中,不願再放出去了?  鴻野坐立不安心中躊躇,郎中拎著藥箱來到門外,他擺手讓郎中進來,自己退到旁邊站著,靜靜盯著郎中。  他與鴻卓幼時交好,鴻卓是他最敬愛的表兄,表兄走後他發奮圖強日夜練武,有幸被提拔到將軍身邊,成為將軍的副將,鴻卓因北夷而亡,他這些年來不敢淡忘,將仇恨埋在心底,隻想有朝一日尋得良機,好好為鴻卓報仇,可是將軍此番如此反常這甚麽鬼麵修羅怕是有甚麽魅術,令將軍迷昏了頭腦?  此人今後還有大用,要用他在戰前誘敵,要用他逼蘭赤阿古達出來,可不能讓將軍金屋藏嬌,生出惻隱之心,舍不得再用他了。  郎中坐在塌邊,搭著蘭景明腕脈探來探去,捋著長長胡子歎息,歎息過後擰起眉頭,換邊再探一回,探了半晌還不放心,拾起銀針轉了幾轉,眯起眼睛看看,將銀針收回針袋。  “如何了?”鴻野不耐煩了,走到郎中身邊,“不必這般長籲短歎,府裏藥材眾多,沒甚麽找不到的。”  “大人息怒,小老兒醫術不精難堪大用,這位病人五內虧空氣血瘀滯,體內餘毒未盡,非藥石所能醫了,”郎中抱拳拜下,“若用溫補的方子吊著,好好將養不再動怒,還能多些安寧日子。病人氣力不足神智虛弱,最忌動怒動心動氣,若要讓人再多活些時日,這些千萬要小心了。”  鴻野僵直立著,腦中五雷轟頂,眼珠眨動半天,才算找回言語:“你說的 可是真的?”  “小老兒得祖師衣缽行醫一生,不敢有半句妄言,”郎中道,“若大人不信,可以再找他人過來瞧瞧。”  鴻野扭過頭去,望向蘭景明昏睡的麵容,這人與將軍在戰場上交手數回,他都是親眼見識過的,這人騎馬拔營行雲流水,與將軍打得有來有回,一柄長劍舞動虎虎生風,令人絲毫不敢小覷,傳聞在北夷帳中也是身負重任,頗得蘭赤阿古達喜愛怎麽可能已是強弩之末,沒有幾日活頭了?  此事之中定有蹊蹺,或許此人真有甚麽魅術,裝成這般虛弱模樣,引動將軍惻隱之心,蠱惑將軍心智,令將軍心旌搖動。  絕不能讓這人得逞。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想留得你一家老小性命,回去便把此事忘了,絕不能與任何人提起,聽到沒有?”  “大人放心,小老兒知曉規矩,”郎中連連點頭,“絕不敢有半句妄言。”  陳靖一路策馬奔騰,直跑到將軍府外,下馬走進府中,徑直往聽湖小築奔去。  路上眾多家臣婢女麵色凝重,匆匆忙忙來去,見他過來紛紛躲避目光,不敢與他對望。  周淑寧等在聽湖小築外麵,見人過來便迎上來,按住陳靖小臂:“阿靖莫要擔憂,隻是你哥哥近日身體不適,擔心行事會有些紕漏,有些事情要交待給你。”  陳靖見嫂嫂麵容憔悴,強顏歡笑,臉上連胭脂都沒有塗抹,他五內俱焚胸中震顫,哪還能放下心來,待得進入主臥見到哥哥,哥哥容色暗沉愁眉緊鎖,桌上還有未喝空的藥碗,陳靖掃過一眼,踉蹌半跪在地,他心焦意亂不已,將那藥碗攥在掌心,顫巍巍向前舉過:“哥哥”  周淑寧在一旁拭淚,側身不忍再看。  陳靖仿佛回到幼年,不知所措端著藥碗,寧可苦藥都進了自己肚子,也要換回娘親性命,幼時大哥帶著他侍奉娘親,與他在灶台邊上熬藥,大哥赤|裸上身,將藥材分門別類擺好,在灶房裏一煮便是一日,夏日灶房如蒸籠一般,將人煮得汗如雨下,待一會便呼吸不透,昏昏然然喘不過氣。到了夜裏睡不踏實,他不忍大哥一人在灶房奔忙,也拿著草扇進去幫忙,扇了一會便熱暈了,醒來隻見夜空之中星子點點,他躺在大哥腿上,大哥一邊扇藥,一邊給他換過額頂濕巾,見他醒來還彈他腦袋,彈得他額頭紅腫,半天揉不下去。  後來娘親病重,兄弟兩個爬佛門朝台給娘親祈福,一千零八十級台階都是大哥爬上去的,大哥爬一步便要磕個響頭,爬兩步便要念一句佛號,他在背後亦步亦趨跟著,隻是年歲尚小,怕一會便累得站不起來,都是大哥將他背在背上,一步步送上去的。  待到了廟裏,要抄寫一百八十遍地藏菩薩本願經為娘親祈福,他寫不好字,隻能跪在蒲團上頭,大哥邊抄邊說上一句,他雙手合十念上一句,念到後來渾渾噩噩,不知何時便睡著了,醒來時還躺在蒲團上頭,身上蓋著小沙彌的僧袍,大哥仍在蓮花佛燈之下書寫,見他醒來還幫他掖好袍角,要他再睡一會。  這些年來大哥殫精竭慮,撐起將軍府一片天來,少年時他隻知惹禍,長大後想起大哥,心中隻有大哥橫眉冷目的麵容,遠沒有嫂嫂那般溫柔和煦,令他想要靠近,可此刻大哥躺在榻上,眼角冒出細紋,鬢角漸生白發,他心中浮現的俱是溫情,難言愧疚攀爬上來,胸中如被碎石塞滿,墜得滿滿登登,幾乎令他喘息不得。  將軍府隻有他們兄弟二人,世家子弟到了他這個年歲,早娶了不知幾房妻妾,孩子都生了幾個,他遲遲不肯娶妻生子,不僅令朝中忌憚,更令大哥嫂嫂難做,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早些晚些都不妨事,隻是於他們而言,世家聯姻不僅是向朝廷表忠,還能拉攏人脈壯大聲勢,令旁人不敢窺伺,更不敢輕易動他們的兵馬,他如此任性良久,早成了眾人眼中的笑話,大哥嫂嫂不知背了多少重擔,暗地裏為他擋掉多少麻煩,卻從來沒告訴過他。  嫂嫂說大哥與他有話要說,可大哥似乎精神疲憊,並無力氣抬眼看人,周淑寧將陳靖拉到院中,見到四下無人,悄聲與他說話:“你大哥高燒幾日,怎麽喝藥也退不下去,後來請了大巫過來,說是早年殺戮太重,如今被甚麽不幹淨的東西給衝到了,光喝藥是沒有用的,若是家中有甚麽喜事,或許便能化解。”  陳靖攥緊拳頭,腦袋低垂下來,喉間澀然發緊,如被痧紙磨過:“我明白了,此事但憑嫂嫂做主。”  周淑寧欲言又止,輕拍陳靖小臂,溫聲哄道:“阿靖,人活一世要向前看的,若是沉湎於過往,總歸是不快活的。”  “是,”陳靖點頭,“嫂嫂所言極是,是我太不懂事了。”  陳靖這幅模樣,哪還像城中盛傳的威風凜凜的驃騎將軍,倒像是回到過去,成了那耷頭耷腦挨訓的幼犬,周淑寧看著他長大,哪忍心再說甚麽,隻說給他備了些家常菜色,讓他用完再走。  待陳靖走後,周淑寧回到臥房,關好房門拉好長簾,將枕頭猛拽出來,拍在陳瑞臉上:“你倒是舒服了!在這裏半死不活躺著,天塌了都不肯起來!以前沒看出來,你還有一副鐵石心腸!看阿靖失魂落魄的模樣,我險些說漏嘴去,眼下惡人都讓我做了,你倒是躺得舒服,還不快給我起來!”  陳瑞吃了滿嘴枕灰,再不敢裝病窩在榻上,連忙鯉魚打挺起身,將周淑寧按在懷中:“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爹娘不在,府中唯有我兄弟二人,現如今他翅膀硬了,你不讓我逼他,我也沒有別的法子。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日日血氣方剛,沒有一日軟下來的,他這些年來連個填房都不肯要,再不令他娶妻,怕是要出家當和尚了。”  周淑寧餘怒未消:“若阿靖日後怪罪下來,這怒火可得你自己受著,我可不替你擔著!”  陳靖出了將軍府去,拍馬走到街上,一時不願回自己府宅,隻在街上漫步目的晃蕩,路過每家糖人鋪子,都要進去買上兩個,不多時他拎著滿手糖人,神智清醒時已來到江邊,寒風迎麵湧來,吹得糖人四處亂搖,此時離元日還久,賣煙火的攤子都還沒擺,他在江邊站了許久,渾渾噩噩咬住糖人,脆生生糖皮黏在齒間,濃得融化不開。  為甚麽會有人愛吃這種東西。  甜成這樣,根本咽不下去。  他心裏這般想著,指頭卻無法鬆開,回去時鬼使神差拐進小巷,到了那姻緣樹前麵,姻緣樹上枝繁葉茂,眾多荷包墜在樹下,隨疾風四散飄飛。  樹下仍有不少人雙手合十祈福,陳靖抬起手腕,化掉的湯汁黏住掌心,幾乎撕扯不開。  他本可以將這把糖人丟掉,可不知為何,這些東西如有生命,就這麽牢牢貼在指間,怎麽也扔不出去,他夾緊馬肚輕甩馬鞭,令駿馬帶著他回到自己府中,走進自己院裏。  鴻野見人過來,忙上前助陳靖下馬:“將軍,郎中來看過了,裏麵這位隻是著了風寒有些受涼,適才喝了碗藥,熱已退下去了。”  陳靖微微點頭,除下甲胄走進臥房,適才聽鴻卓說隻是風寒,他被碎石塞滿的胸口鬆動下來,堵塞的喉口抽進長氣,眼圈都憋紅了。  他挾裹一身寒風進來,甲胄咯吱作響,顛得被褥搖晃,蘭景明自昏沉之中驚醒,迷糊睜開眼睛,還未看清甚麽,鼻間嗅到甜香,一隻糖人自半空遞過,糖汁落到唇間,溢出桂花香味。  “吃不吃?”陳靖遞過糖人,粗聲粗氣冷哼,“甜的。”  他不知自己哪條筋脈被燒壞了,隻是不自覺想著這糖人是花銀子買的,丟掉便浪費了,用這個把俘虜牙齒舌頭粘掉,也算逼供了罷。  蘭景明尚在夢中,隻覺之前被灌了苦藥,喉中正難受著,眼見有了這從天而降的糖人,真是甚麽都顧不得了,張開嘴便狠狠咬住,咯吱咯吱吞掉一個。  吞掉一個還嫌不夠,眼巴巴望著旁邊兩個,陳靖遞過去了,蘭景明連吃三個,總算把那苦味壓下,心滿意足閉上眼睛,睡著之前總覺得缺了甚麽,胸口空落落的,他挪動手臂,在被子上摸來摸去,拾得一隻暖烘烘的石頭,兩手交疊捧住石塊,小心壓在胸口,心滿意足睡了。  陳靖幾乎被掰過半身,以扭曲姿勢懸在榻上,他可以按住蘭景明胸口,借力坐直身體,可這手怎麽也壓不下去,兩人鼻尖相觸呼吸交纏,熱氣拂在臉上。第69章   退熱後的臉頰泛出淺紅,那幾道細疤不再刺眼,反而透出野性,躺在這裏的人如同蟄伏的花豹,令人想要觸碰,想要禁錮,想要困在身邊。  陳靖緩緩探出手臂,輕拂蘭景明唇角,他動作很輕,蜻蜓點水般掠過,蘭景明皺起眉尖,攥緊掌心,像捧著甚麽珍寶,五指向內攏緊,泛白指甲發澀發幹,插|進陳靖指間。  這半拗半僵的姿勢著實考驗腰力,陳靖懸在榻上,額頭低垂下來,與蘭景明咫尺相貼。  若是沒有這些傷痕,這人該是甚麽模樣?  陳靖探出手來,撫在蘭景明頰上,抹過幾道細痕,慢慢滑落下來,停在蘭景明胸口。  掌下還有勃勃躍動的心跳,如遊魚蹦出水麵,掀起陣陣漣漪。  陳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脈的響動,它與身|下這人纏在一起,彼此分割不清撕扯不開,攪成一堆漿水,黏糊融化開來。  蘭景明靜靜閉著眼睛,進入無人知曉的夢境,夢裏或許幸福圓滿,眼睫舒展開來,那股殺伐染血的氣勢淡了,化為碧波蕩漾的湖水,流淌在方寸之間。  陳靖保持這個姿勢,遲遲沒有動作,不知過了多久,蘭景明呼吸漸沉,指骨緩緩鬆開,陳靖輕手輕腳自塌邊起身,垂頭看到腳邊鎖鏈,他凝滯片刻,捏起鏈子晃動兩下,回身撩起被角,一雙細瘦紅腫的腳踝映入眼簾,那突兀鼓包格外礙眼,怎麽看都不舒服,陳靖放下鏈子取來藥膏,在那腫包上厚塗幾圈又按摩一會,直到那紅腫褪了,露|出原本膚色,他才起身離開,靜靜合上房門。  鴻野為他牽來駿馬,陳靖起身上馬,出城到了寧王府府裏,這裏有附近幾座城池裏最大的飛奴驛站,在馴養飛奴方麵頗有造詣,以往他在朝中與兄嫂傳書,都會放出幾隻飛奴,以免路上有突發情況,消息傳遞不到,有時飛往自家府裏的半途迷路,飛往寧王府的卻能到達,寧王府與永康城素來交好,寧王與自家父親也是過命的交情,陳靖來到這裏已是輕車熟路,不需人引路便走到自己那間小棚,棚裏幾十隻飛奴見他進來,咕咕叫著猛撲過來,啄得陳靖以手遮臉,訓斥半天才穩住局麵。  飛奴們腳上沒綁信筒,曾放出去的都回來了,每隻看上去精神奕奕,翅膀上的毛都沒掉幾根,顯見路上沒有遇到危險,陳靖挨個抓過來看看,又在棚中找過一圈,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他給神官送過去的信如石沉大海,遲遲沒有回音。  這種事情以往發生的少之又少,神官對外惜字如金,與他見麵喝酒時卻好像憋悶久了,總是與他天南海北說個不停,若是傳信過來,更是長篇大論絮絮叨叨,半天說不到重點,像這般許久沒有消息其中定有蹊蹺。  神官在朝中也是麵覆薄紗不見生人的狀態,皇帝更是下令不準談論與欽天監有關之事,眼下北夷這邊虎視眈眈,戰事一觸即發,陳靖根本脫不開身,更不可能親身前往皇城,探查神官狀況。  陳靖在棚中坐了半晌,總覺得神智不寧,他拍馬回到府中,叫來鴻野問話:“先生那邊可有消息?”  鴻野連忙回答:“回將軍的話,我派了一支小隊在赫先生附近,赫先生近來日日去私塾講學,行走坐臥與尋常無異,先生家的公子仍在藥堂為人開藥診病,堂裏整日人滿為患,那公子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  陳靖聞言點頭,眉峰緩緩皺緊。  “你親自去罷,”陳靖道,“去將鴻飛鴻台喚來與你一起,夜裏換人盯著,不得有半點紕漏。”  “是,”鴻野躬身拜下,“鴻野得令,定不負將軍所托。”  鴻野得令離去,陳靖坐上石台,給自己倒碗熱茶,肺腑如被沸水滾過,燥熱蒸騰上來,烤得他心內灼灼,如被烈焰焚燒。  這般坐了沒有一會,嫂嫂派人過來請他,陳靖到了之後先見哥哥,發現哥哥麵色好了許多,不似之前那般憔悴。陳靖心頭大石落下,悶堵胸口舒緩許多,他在府中轉過幾圈,發現嫂嫂動作飛快,府裏已置辦上了,各處都是燈籠紅綢張燈結彩,如同元日一般,府裏上個有他在的元日過得雞飛狗跳,眼下他要成親,府中都把這當成元日籌備,家臣婢女臉上各個喜氣洋洋,比自己成親還要開心。  陳靖相信兄嫂不會害他,定會為他精挑細選,討一位門當戶對的世家姑娘,他此番隻想為大哥衝喜,對那姑娘姓甚名誰、長相如何並不在意,兄嫂讓他與誰成親,他便負起責任罷了。  在府中漫無目的遊蕩,蕩入藥廬之中,這藥廬裏不止儲藏諸多藥草,藥書典籍也有不少,他之前已派人來翻過數次,將古籍黃頁翻得不成模樣,仍沒有誅心草半分頭緒,那個神秘的種族與那詭異靈草真如石沉大海,落入汪洋之中,非常人所能打撈上來。  陳靖坐在藥廬裏麵,隨意翻找書頁,他並非想要坐在這裏,隻是心內鬱鬱,聞著藥香還能舒緩許多,手邊竹櫃上有許多跌打損傷與溫補養心的藥包,陳靖看了半晌,下意識取來包裹,將這些都搜羅進來,塞得滿滿登登,打算晚些都帶回府中。  那俘虜剛從冰湖裏被撈出來,受了場搓揉又被折騰一番,約莫要幾日爬不起來,他帶這些傷藥回去並非出於私情,隻為從長計議,留住俘虜性命,以圖今後大事。  陳靖這般想著,將名貴珍稀草藥洗劫一空,本想裝在包裹裏頭,不知怎的一個包裹塞不下了,兩個三個也塞不下了,最後換成兩座車攆,才算全部塞進裏麵。  蘭景明人在榻上,蜷在被褥裏熱得厲害,總是睡不安穩,他夢到一片冰河,寒冬中血氣浸透河水,岸邊俱是碎骨,踩上去咯吱作響,令人心頭發慌,仰頭隻見一輪圓日,光芒如鋼針飛濺而下,背後馬蹄,他恍然躲到旁邊,一匹高頭大馬揚起長蹄,阿靖坐在上頭,背脊擋住烈日,長槍攜風自半空落下,槍尖迎麵而來,殺氣溢向眉心,蘭景明雙眼緊閉,下一刻頭重腳輕,換他坐在馬上,手中長槍化為長劍,阿靖半身染血,倒在馬蹄下頭,蘭景明勒緊韁繩,狠狠令馬兒停下,他被慣性甩下,直滾到山脊頂端,沿斜峰翻落下去,撞得鼻青臉腫,半晌爬不起來。  這斜峰仿佛沒有盡頭,身下滿是碎枝,所過之處怪石嶙峋,撞得骨頭生疼,蘭景明試圖捉住甚麽,手臂雙腳卻不見了,他化成一隻圓團,沿懸崖峭壁滾下,越滾越快越滾越冷,他衣不蔽體,隻在腰間圍起軟布,手臂愈來愈短,縮在袖口裏頭,再往下天旋地轉,脊背撞上石壁,撞得咚咚作響,未等清醒過來,他砰一聲撞上樹幹,額頭幾乎裂開,腦中嗡嗡作響。  他竭力抬起頭來,盯著自己胸口,卻發現自己被裹在繈褓之中,他不是個四肢健全的青年人了,而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孩,裹住上的繈褓沾滿鮮血,身下雪地被血水浸透,漫山遍野的血池鋪天蓋地湧來,不遠處仰臥一人,那人攤開手腳,自身下漫出血來,長發浸泡在血水裏麵,一簇簇粘結起來,將那人襯得臉色冷白,蒼涼不似活人。  那是誰?  那人是誰?  蘭景明挪動後背,拚命向那人滾去,身體終於被控製住了,他蹭到那人身邊,看清那人麵容。  那是赫鍾隱的麵容。  咚得一聲,鼻梁被石板撞到,眼角沁出淚水,這個夢被撞醒了。  蘭景明按住額角,半晌回不過神,往日裏夢中諸事總是影影倬倬,迷糊時尚有意識,醒來便甚麽都記不清了,可這回的夢如有神助,即使坐在冰冷的地磚上麵,確認自己已經完全清醒那一幕幕仍刻在腦中,在心口盤旋轉動,怎樣都揮之不去。  不知是心中執念所縛,還是受老圖真言語影響,蘭景明頭痛欲裂,兩膝夾住額頭,筋脈勃勃躍動,欲將他拖入深淵。  想要見赫鍾隱一麵。  無論是真是假,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實,總歸要全了這個念想,否則進了陰曹地府,他也無法瞑目。  窗外寒風陣陣,吹得窗欞簌簌作響,房內卻擺著幾個炭盆,燒得屋子火熱,絲毫覺不出冷,幾床柔軟被褥擱在榻上,蘭景明抬手摸去,摸出幾隻用熱水灌滿的布袋,即使在外頭站這麽久了,被褥裏還是暖的。  床頭木櫃上放著茶壺,蘭景明渴得厲害,仰頭喝個痛快,這茶水入口溫熱熨帖肺腑,幹枯喉口浸潤許多,行走間活動自如,再無鎖鏈聲響,蘭景明四下看看,彎腰摸上腳腕,那鐵鏈果真看不到了,皮膚被白布纏住,傳來絲絲涼意,摸上去已不痛了。  身上不知穿著誰的衣衫,袖口腰間有些肥大,似乎是蠶絲織的,觸摸上去分外柔軟,身上那些難以啟齒的部位被這柔軟裹著,痛癢舒緩許多,不再那般阻礙動作。  桌上那些墨寶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隻蒸籠,上麵冒著絲絲熱氣,蘭景明打開蒸籠,裏麵足足有五層匣子,每層放著不同的食物,魚肉蛋奶應有盡有,造型別致的糕點和濃湯全都不少,聞這味道總覺得熟悉,像是之前將軍府裏專門給阿靖做的那阿靖不在這裏,是打算稍後回來吃麽?  蘭景明坐在桌邊,不知阿靖在考量甚麽,自己如今是從北夷捉過來的俘虜,可阿靖沒有對自己嚴刑拷打,而是將自己留在這裏好吃好喝供著,難道是打算軟化自己的意誌,好與阿靖合作?  可數次在戰場上交手過了,阿靖該知道自己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做這些不必要的嚐試不過是浪費精力罷了。  難道是阿靖還有別的計劃?  蘭景明剛剛醒來,腦中諸事還想不清楚,這回醒來他明顯感覺體虛氣短,連日裏在戰場上繃緊心弦,之前又被迫釋放一番,如今腰酸膝軟,坐在這裏隻覺乏力,想回被褥再睡一場。  可他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隻想物盡其用,不想將生命浪費在渾噩旋轉的夢境中。  當務之急是尋到蘭道真被關在哪了,蘭道真正值壯年,是北夷不可或缺的將領,要想辦法將他放走,不能讓他做了阿靖刀下亡魂。  他這邊想著,門外腳步傳來,蘭景明翻回榻上,悄無聲息藏進被褥,閉上雙眼不再動了。  門外人躊躇一會,輕輕敲響房門,察覺裏麵無人應答,那人小心翼翼進來,掀開食盒看看,又看看蘭景明身旁茶壺,見蘭景明仍在睡著,那人換好食盒茶水,靜悄悄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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