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 “令君,如果一個人被碎魂了,那他還有辦法活著嗎?”晏兮看著滿天星子,問道。 他問完,又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傻氣,人死魂魄離體,魂魄被毀壞震碎,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要不然晏莫滄怎麽會死得那麽透徹。 “碎魂後,生機無望,永世不輪。”杜梨接手這麽多魂魄,自然知道這個鐵律 。 “有沒有例外?一個人被碎魂,但是還活著,活的好好的。”晏兮今晚對這個問題特別執著。 杜梨搖搖頭:“若你親眼確認他被碎魂,必是生機無望。” 杜梨有些不解:“你生於酆都,陰鬼之事自然熟悉,何以這樣問?” “沒什麽,就隨便問問。”晏兮得到了杜梨肯定的回答,這顆心稍稍放下,令君都說碎魂後生機無望,那肯定是活不成了,該是自己認錯了。 晏兮愜意地躺在杜梨身邊,這樣花好月圓之夜,聊這個實在是煞風景 ,他在草地上翻了一個身,把頭枕在杜梨的大腿上,嘴角銜著一根草葉,不緊不慢地咬著。 方才隔著麵具接觸的一刹那,仿佛有什麽晦澀的片段重新點亮,杜梨緩了一陣,現在臉還有些燙。 杜梨一隻手拎著麵具,一隻撫摸著晏兮的發絲,猶豫再三 ,磕磕絆絆地問:“在清河,你是不是......是不是......” 晏兮瞬間聽懂了他沒頭沒尾的話,勾著草葉,輕笑一聲:“是啊,我從前就對你做過類似的事。” 晏兮爬起來附在他耳朵耳邊,呲著尖牙,石破天驚一般道:“我還對令君做過更過分的事呢,隻是令君不知道罷了,在瓜州門......” “什麽事?”杜梨猶如被野獸咬住咽喉,發出了意味不明的短促。 “待會兒回去就知道了......”晏兮手指打著圈,畫在杜梨的手背上,甜絲絲的語氣。 ...... 幛縵垂下來,天光柔和微熹,杜梨筆挺規製的狩嶽袍疊放在一邊。 他額頭上滾了密密匝匝的汗,眸子裏水霧漣漣,下巴微頷,喉結翕合。 晏兮扯過棉紗被,自己覆在他身上,看著他臉色潮紅,意誌不清,憐惜而珍重地啄吻著他的下巴,“......天快亮了,我去給令君打點水擦擦身子,令君快些歇息吧。” 這......請問還怎麽歇息? 就這樣折騰了一晚上,杜梨累極,黑沉一覺睡到了中午。 敷春那邊遣讓人來問候,杜梨開門的時候竟然發覺腿腳有些無力,稍稍掩飾過去,打發人走。 晏兮自幔子中伸出一隻手,一副不修邊幅的懶散樣,杜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一把拉住,低低笑道:“令君,忙活了一宿,現在知道昨兒我說的是什麽事了嗎?” ...... 杜梨喉嚨裏哽了話,大窘甩手走開。 晏兮這個人,靈力方麵不如何出色,專門在旁的歪門邪道上下功夫,雖是修道之人,從來不知道清心寡欲怎麽寫,耐力又是一等一地好…… 杜梨坐在椅子上,手上擎著一盞清茶,飲下一口,他側耳聽了聽,帳子裏人兒一副賴床不起的樣子。 杜梨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到底還是走過去,拍拍他催促他起床。 **** 馬背上,晏兮牽著杜梨的韁繩,看了看升起的日頭,眯著眼睛問:“瀘州二隍出言無狀,令君不生氣?” 杜梨坐在馬上穩穩前進,笑著說:“若是做此回答,你惱了可不好,我還是不說的好。” 晏兮知道幾日前,他們因為這個問題鬧過不愉快,當即表示令君盡管說,自己絕對不惱。 這幾天他占了太多便宜,這腔火氣早就泄了個幹淨。 杜梨動作利索地下了馬,走到晏兮的馬匹前,牽起籠頭,慢慢地帶著他走。 半晌,杜梨才緩緩地說:“......瀘州二隍雖然忝居高位,但說起除魔衛道還算堅定,萬物百態,參差世界,左不過是言語不妥,我一個大男人,這些話雖然不好聽,也不至於生氣。” 路過一片楊柳依依,杜梨補充道:“不以行跡論世人,論行古來無賢人......況且,我已經有了一個要帳鬼兒,要是誰的閑氣都生,怎麽生的過來。” 晏兮坐在馬上,愣了一會,才反應出杜梨說的要帳鬼兒是他,正要言語,一隻弓箭嗖著疾射而來...... 遠處有人在喊:“對不住,快躲開!快躲開!” 敷春城草木四季常青,柳樹也比別的地方生地高,生得好,老樹新枝,宮腰垂地。 射柳,就是在柳樹上擇一支粗壯的柳枝,於柳枝上縛一彩條為記,射箭人騎馬飛奔,以箭射柳。 若射斷柳枝,在瞬息之間飛馬馳至柳下,接斷柳於手,便為上等,彩條上寫著對應的彩頭,也歸射箭者所有。 柳條細軟,百步內|射斷,又要接斷柳在手,考較的是騎射的力道、眼勁、巧勁、駕馭馬匹的能力等等,都要無一不精,方可大勝。 這隻箭矢,也不知道是哪個手潮的,射箭的角度都要偏到姥姥家了。 箭矢當麵襲來,晏兮偏了一下頭躲開,發絲微動,他劈手握住襲來的箭矢。 這邊胯|下發力,已經躍馬而出,揚聲笑道:“令君說我是要帳鬼兒,我可不答應,我這就去給你射一個彩頭回來。” 杜梨知道他得了箭,高聲囑咐:“小心些,先拿了弓罷!” 杜梨用慣了星弧弓,可凝靈出箭。可是晏兮不慣使用弓矢,他神態自若,一勒馬韁疾馳出去,直奔柳枝,也沒有拿弓矢的意思。 圍觀的眾人都頗為驚奇,他這樣怎麽要射柳? 晏兮截下弓箭在手,伏身馬上,在離一條紅絲彩條的柳枝不到五十步的位置,手高高揚起,驟然發力把箭擲出,隻聽“啪”的一聲,係著彩條的柳枝應聲而落。 此時晏兮離柳枝尚有距離,柳枝受力後被激起,又以極快的速度落地。 晏兮狠狠一夾馬肚,待他近前,柳枝距離地麵不過寸許,刹那間,晏兮迅疾弓身一撈,如同水底撈月般拉著馬鞍輕巧起身,他鴉青色的袍子旋開,颯颯生姿。 周身呼哨聲此起彼伏,晏兮手拉韁繩禦馬而停,馬蹄高高揚起,此時太陽耀目,他轉過頭來,已經銜了那枝新碧柳枝在唇間。 杜梨聽周身歡呼哨響,知道他已經得了手,停在不遠處恬然相候。 晏兮拿彩條兌換了獎品,打馬快步回到杜梨身邊,他的臉龐發了汗,把一個錦盒放在杜梨手上,微微喘著氣,笑得如金陽一般:“我得回來的彩頭,說是敷春的水煙香,那日筵席上我們沒得,今天剛好得了,令君看看可還喜歡?”作者有話要說: 待會兒回去就知道了...... ☆、黃雀 十六匹純血的高頭大馬四蹄翻飛,車輪與地麵的撞擊聲隆隆作響。 這是一架華麗的馬車,朱輪華蓋,八寶裝飾。 車內布置案幾,床榻,陳設各色玩器,水煙香嫋嫋升起,華麗典雅的氣味彌漫。 誇張的是,車內置著一個無比大的象牙紅木浴桶,一人仰頭靠在浴桶邊沿,大半個身子泡在迷蒙水汽中。 “世鯉,今天你心情好點了嗎?”一條白色棉紗毛巾覆蓋在那人臉上,他的聲音悶悶的。 鹿世鯉麵無表情地往浴桶裏加了一水桶熱水,細心地探了探水溫,沒有回答鬱嗅的話。 “知道你有氣。”鬱嗅伸出手指頭戳了戳鹿世鯉,“你氣我放過那兩個跳梁小醜,奉送禮品,事後還與之結交。” 鹿世鯉重重放下水桶,“啪”地一聲,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伸手去撿滿地亂撒的衣服。 “這是氣大了!”鬱嗅哎呦一聲,他坐在浴桶裏,靠近鹿世鯉,半餉,出聲道:“當年,九天再壞,也不敢公然使之,打仗就打仗,還要打出“清正懷邪”的幌子。 瀘州二隍修為不高,倒是很有自知之名,隍朝會吃飯是假,喝酒也是假,各方地仙來池,摸底才是真......我幹這種事正好需要上躥下跳的隊友去吸引各方注意力,瀘州二隍下流無恥是也好,是齷齪猥瑣也好,我都無所謂,況且我送給他們的那兩個錦盒中......” 鬱嗅喋喋不休,他拿下臉上的毛巾,發現鹿世鯉早走了。 鬱嗅跨出浴桶,光腳踩在地毯上,扯過一件幹淨衣服換上。 ...... “今日春蒐魁獵,府君,你若是不快些,我們就要遲到了。”鹿世鯉終於出聲,他拿過鬱嗅的雁翎傘,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這是府君隨身的兵器,可別有什麽損壞。 “反正都遲到了,再遲到一會又有什麽關係。”鬱嗅滿不在乎,他走到馬車外設置的觀景欄上。 舉目眺望之下,遠處的霧浴山若隱若現,其外層山霧掩映,水汽繚繞,有風疾勁拂過,那些霧氣聚合彌散,趁著青墨色的山林,恍然間演化出一個個猙獰的表情。 鬱嗅發絲飄動,“世鯉,若我有一天墮為惡鬼,你會如何?” 鹿世鯉立於窗內,擦了擦雁翎傘隱蔽處沾著的一塊淡色血跡,戳穿道:“惡鬼都很醜。” 府君雖然養尊處優,但身為城隍,除魔衛道向來義不容辭。 鬱嗅有些掛不住,改口道:“那就稍微好看一些的惡鬼,你說,你會如何?” 鹿世鯉沉默了一會,答道:“冥士向道,對惡鬼沒有姑息。” “哦,是嘛~”鬱嗅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擺手笑道:“算了,惡鬼多相貌醜陋,我還是當一個美男子來的快活......你今天早上怎麽不叫我啊?今日春蒐,各位仙家都眼巴巴地盼著我出場,現在遲到了,叫人家怎麽看我?啊,都是你不得力......” “......” **** 一頂紅柳骨帳篷中。 “尹君,屬下無能。”幾名男子跪地請罪,他們神色灰頹,身上的狩嶽袍多半染血破損。 其中一個身掛板斧的大漢色白氣弱,虛垂著手,看樣子已是臂折骨裂。 麗王的語氣中揉著愧色,搗搗回話:“盛京城西、北、東北三麵有溪山、兵毒山、太寒山、脊湧關等山脈、關隘可加以利用,更可以作為戰事上的攻擊、防守的依托。 不同於都城盛京有山河之險作天然拱衛和屏障,敷春城地勢開闊平坦,為了貫行“利於防禦”的原則,城郭四麵更是修建垛樓和厚實堅固的城牆,並鋪設各種先天守衛陣法,確保神鬼難犯。 敷春城曆代城隍皆是布陣的行家裏手,萬年底蘊積蓄,如今敷春的池篽陣法更是......破鷲大哥為了掩護眾人撤退,被其間附帶的能量震傷,差點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來......尹君,尉臣等辦事不利,還請尹君責罰!” ...... 奉檀景之命,麗王、蜻蛉、炎凰、破鷲,四人於隍朝會前幾月提前到達敷春城,以期探明潤海石下落。 這座霧浴山常年水汽潤澤,萬靈蔥鬱,正是供奉潤海石的地點。 敷春城的地熱溫而不燥,安撫心緒,水流地脈的流向皆經過潤海石的轉化,故此敷春城方圓百裏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潤海石上附著的靈氣有調和陰陽,潤轉萬物之效。 若以此寶練器,可化生克料器,調轉陰陽,多少神兵利器該因此現世...... 檀景立於神案前,抬手擲出六枚銅錢,銅錢在案上轉了幾轉,顫了幾顫落下。 卦象......五陰一陽? 少陽。 六次神機皆少陽。 六爻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