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縣令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好似隨時都能倒下去似的,苦著臉歎道:“這雨也不知何時能停,這般下去,必定決堤。”“這大雨以前不曾有過?”梅庚往窗外瞧了一眼。馮縣令麵露苦澀,“下官在任五年,從未有過,這些年漳河還算是平靜,倒是豫州更為嚴重些。”一時無人開口。梅庚也覺著自己倒黴極了,神色仿佛純黑的、極冷的潭水,冷冷問道:“有人克扣賑災款,為何不上報朝廷?”馮玉才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苦笑:“下官寫了折子,也不見得能送進永安城。”然而再問下去,馮玉才便遮遮掩掩,再不肯透露什麽了。梅庚知道馮玉才還有事隱瞞,他那雙手也不見得幹淨,隻是不曾徹查清楚,也不好妄論其罪,隨意詢問幾句,梅庚便讓他下去。人剛走,方韌便沉痛感慨:“如馮大人這般的清官,朝廷理應多加封賞才是!”“……”回應是無限沉默。屏風後走出個如畫少年,身上虛虛地披著湛藍的錦袍外衫,顯得更加單薄文弱。梅庚一抬眼,便瞧見本該乖乖在被子裏的小家夥衣衫不整地跑出來,當即沉下臉,輕斥:“出來做什麽?”說著,伸手將小殿下淩亂的外衫穿好,還給係上了衣帶,極其細致溫柔。楚策低眉斂目,唇邊笑意清淺,似濯濯清蓮,溫聲道:“不礙事。”他反手牽了梅庚的腕子,伸出腳勾了個凳子便坐在他身邊,動作自然無比,言笑晏晏,“臨漳不幹不淨的事太多,一個一個查過去便是,不過眼前的大雨實在麻煩。”梅庚偏就喜歡他這溫潤平和的模樣,即便明知是偽裝,也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小殿下的鼻尖,“好,這些交給我就是,你快回去歇著。”方韌有點懷疑自己瞧見了什麽,木然地轉過頭對秦皈使眼色:王爺和五殿下關係這般好?秦皈奇妙地看懂了他的疑惑。見二人又親親熱熱.地膩乎上,秦皈伸手欲將瞪大眼的方韌拉走,結果兩人還沒出門,便有人在門外通報道:“王爺,客棧外有人求見。”秦皈和方韌都頓住,便傳來西平王似冷泉似的輕聲:“讓他進來。”在滂沱大雨中狼狽求見的是個男人,戴著鬥笠,進門時滿身濕冷的水氣與細微的血腥氣,身形高大結實,他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硬朗俊逸的臉,隻是過於冷肅,像一柄出鞘的鐵劍。這張臉有些熟悉,梅庚琢磨了片刻,想起來此人是誰——父親的舊部。隻不過他們二人並無舊交,也不甚熟悉,梅庚記得他還是因前世有過一麵之緣,當下不由疑惑,他找上門是想做什麽?與此同時,男人也在打量他,兩人視線相撞,竟是誰也沒有退避。梅庚半眯起眼,他這是被挑釁了?本是桀驁不馴之輩,無需隱忍之際梅庚向來不願委屈自己,唇邊勾起抹笑,眸底卻是冰涼一片,如寒冬之際的霜花一般,看似平靜,卻蟄伏狠戾。男人似乎驚訝於梅庚那雙充斥鬱色的眸子,微怔片刻,旋即俯身行禮道:“末將羅孚,參見西平王。”梅庚並未應聲,任由他維持著行禮的俯身姿勢。氣氛凝固,窗外雨聲清晰,房中卻是死寂一片。“起來吧。”悅耳的少年聲音響起,並非是梅庚開口,而是始終坐在他身側的文弱少年。羅孚愣了片刻,瞧了瞧矜貴的少年,又轉眸瞧向了梅庚。梅庚紆尊降貴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淡淡道:“五殿下讓你起來,便起來吧。”“多謝五殿下,西平王。”羅孚鬆了口氣,這才站起身,再瞧梅庚時眼底便多了些微妙。他早聽聞西平王是個少年將軍,早早便隨老王爺征戰西北,奈何近日來這位王爺傳出的名聲可都稱不上好,又是喜好男色,又是謀害朝臣之子,可稱暴虐至極,這才有意試探對峙,誰知竟被他壓得幾乎透不過氣。梅庚懶得同他廢話,隻道:“說吧,有什麽事。”“末將貿然前來,確有一事相求。”羅孚麵色嚴峻,片刻後,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事關軍中機密,末將追查良久,隻怕他日不知命喪何處,唯有王爺可托付。”梅庚不免詫異,多瞧了羅孚幾眼,見他眼下一圈烏青,雙眼遍布鮮紅血絲,可見是許久不曾安眠。前世死的人太多,他倒是不記著這個羅孚是怎麽回事,可聽他言下之意,怕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竟要遭人滅口。梅庚道:“說來聽聽。”羅孚苦笑了一聲,這才緩緩開了口。軍中常有士兵無故失蹤,並無任何先兆,甚至毫無規律可循,便憑空消失了。軍中將領為免被追責,隻對外宣稱那些士兵因公殉職,且給其家人一筆錢財,算作撫恤,便就此了事。可這種事常常在軍中發生,惹得人心惶惶,羅孚身為副將,便暗中追查下去,可卻始終無甚頭緒。直至前兩日,有個失蹤的兵竟不知從哪自己回來了,問他所去何處,發生了什麽,竟是前事不記,也不認人,隻嚷嚷著要回家。主事的將軍決意將他暗中處決,羅孚卻悄悄將人給送了出來,自此後兩日之內他竟連續遭遇伏擊暗殺,聽聞西平王一路調查貪官汙吏,他別無他法,這才冒雨求見。待他說完,秦皈便麵色古怪地問道:“你救下的人,是李忠?”羅孚沉默了片刻,頷首:“是。”秦皈便轉過頭對梅庚道:“今日那險些衝撞了五殿下的人,便是李忠,送他回去時,順勢探聽了些消息。”梅庚笑出聲,似笑非笑地睨向羅孚,便又是個矜驕傲氣的少年,饒有興味地緩緩道:“你跟蹤李忠,想尋出幕後黑手,昨日在街上見本王與五殿下撞上了他,今日便冒險求見,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