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約莫是風沙太大,把他一向清亮亮的眸子都染得黯淡了。他的目光在我麵上定了定,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說來話長,先隨我來。”我拉著他上了馬,與他同乘一騎,向鎮外駛去。月亮泉本是個奇景,在這荒涼大漠中竟然生了這樣湖泊,才引了人來此臨水定居。但是若離開了這裏,眼前隻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黃沙大漠。我帶著蘇喻在荒漠中越行越遠,直到那月亮泉小鎮的點點燈光湮沒在天際,我見前麵有個背風處,正要使馬過去,誰知馬蹄一個踉蹌險些陷入流沙中,我隻得躍下馬拉著轡頭,將馬兒牽到了背風處,略做修整。蘇喻從馬上慢慢跨了下來,道:“何其有幸,得由九王殿下牽馬。”我揚了揚眉,沒有理會他,撿了些幹枯樹枝,生了團篝火。黑夜中,我與他圍著篝火,一時誰都沒先說話。我隨手折著樹枝,往火裏丟去,聽著火中嗶嗶啵啵的聲音,我自己都不知為什麽,笑了一下。我隔著火光,抬眼問他:“蘇先生,你是不是喜歡我?”問這話時,蘇喻正伸著雙手烤火,火光襯得他的手腕越發纖細瘦弱。他並未露出什麽驚訝之色,他隻是認真思索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我道:“哦?蘇先生不喜歡我?”蘇喻歎了口氣,道:“是‘不知道’的意思。”我道:“蘇喻啊,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對我有愧?若說有愧吧,倒是也沒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你們蘇家對不起的人多了,我在其中可說是最不冤枉的那個。”蘇喻沒有多餘的表情,他眼中滿是難言倦色,他道:“人總是這樣的,一雙眼落在誰身上久了,那人秉性心意總能猜得八九分,但是自己的心意卻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看不起。”我深以為然,嘲諷道:“你這人心懷家國天下正義公道,偏偏做事又不磊落,明明是忠臣孝子,明明也看出霄練劍的來曆,卻為了我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還是說……那時本就是你的局?”見他臉色越發難看,我繼續道:“春日宴也是一步攻心的高招,若非蘇先生你這條妙計,隻怕謝明瀾還不知要寢食難安到何年何月。可是你設局害我竟然還心理有愧,你怎麽不向你爺爺,你爹爹學學?後來你救了我,但是你心中卻極怕縱虎歸山,你怕自己成為齊國的千古罪人,於是連江山社稷和家族榮光都不要了,棄了大好前程來親自看著我。”我搖了搖頭,道:“可我不懂,既然你又累又怕,你當初又何必放我出來?你這樣活著,累不累?”蘇喻黯淡的眸子垂了下去,道:“因為你也是關不得的……會死……”我怔住了。在韓家別苑養傷時,有一次我喝多了,與他閑聊起一樁舊事。那時我對他道:“你還記得麽,有一年你隨你爺爺來東宮拜見太子哥哥,你爺爺臨時被叫進去議事,你便在東宮庭院中等他,後來你看到了一隻小白貓,你對它不錯,和它說話,還給它把脈來著。”蘇喻露出個笑來,他道:“殿下這口氣,說的好像你是那貓兒變得似的。”我道:“我雖不是貓兒變的,但那貓是我的,那日我見你這樣好,便對你頗生了幾分好感,要知,之前隻是知道有你這麽個人罷了。”蘇喻一點也不驚訝似的,道:“可惜後來聽說貓兒死了,我很難過,在家偷偷哭了很久,還被爺爺責罵了一通。”我本不願意提謝明瀾困死了那貓的事,聽他這麽說,原來他竟然是知道的?我撇開煩亂的思緒,將手中所有枯枝丟進篝火中,我向他湊去,凝視著他的雙眸道:“醫者父母心,蘇先生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蘇喻大概隻當我在冷嘲熱諷,他淡淡道:“殿下經營多年的勢力布局盤根錯節,一時無法全部拔除,而且殿下博聞強記,曾多次見過齊國布防及要塞圖,以殿下的本領,想要憑記憶再默出一份並非難事再加上此地又如此接近隴西,蘇某的確害怕殿下效仿舊朝那位向故國複仇的大夫,倒行逆施,再燃烽煙。殿下恕罪則個。”見他隻是說話,卻沒有躲閃,我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腰上放去,我一手漸漸環緊了他,在他耳邊道:“若是不論這些,蘇先生對我卻是極好,你若是對我有意,我也願應你,隻是……”蘇喻莫名微笑起來,截在我話出口之前道:“隻是……此生應不得了,要待來生了吧?”他輕笑道:“殿下的來生甚忙,可惜我沒有得了獨一無二的信物,恐怕去了殿下也不會認我,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我脊背一僵。他沒有回頭,仍是直視著我道:“殿下最厭惡我碰你的右手,今日卻用右手攬住我,是因為……左手藏鋒?”我左手也一頓,袖中一點寒光映出月色。說著這種話,他依舊坦然自若道:“而且換了黑色的鬥篷,是因為……怕濺上血太過顯眼吧……”我揚眉道:“你既然知道,何必隨我來此?”此處荒無一人,不管死了誰,都不會有人發現。蘇喻道:“殿下性子太烈,雲姑娘之仇記了十年,而我多番算計殿下,你我之間的亂賬,算不清,算不完,我隻知道我在殿下心中隻怕早已是個死人。更何況,殿下自己不覺得,你眼中……有殺氣。”“隻是……我還是很想知道一件事。”他有些眷戀地為我撫上額發,道:“既然我的生死已握在殿下手中,殿下可否告訴我,這幾日你見到了誰?你要保護誰?”我忽生了一絲不忍,雖然不答,卻忍不住歎道:“如果不是深知以你的為人,找不見我便一定會去報告朝廷,我當真不忍殺你。”若是隻有我一人倒也罷了,可是謝明瀾的軍隊和暗探一出,牽出太子哥哥和清涵簡直是板上釘釘之事,清涵所言之事隻有父皇知道,若是今下被謝明瀾知道,以他的陰狠不知要做出什麽事來。雖然有些為難,但為今之計,卻也隻有對不住蘇喻了。“按常理說,蘇某這條命還給殿下,並不算冤枉。”說這話時,蘇喻已經與我一同滾到了沙地上,我與他皆是發髻散亂,衣衫不整,他雙手死死握著我的左腕,刀尖離他的咽喉不過一寸之隔。從未見過他這樣有求生欲,我被氣笑了,道:“蘇先生不必說‘但是’了,若有話未說盡,不妨托夢來說。”蘇喻微仰著頭喘氣,細長的頸子露在刀鋒之下,就這樣他仍要說話:“還記得那日你路過蘇府門口,剛巧見到我要進宮麽?那日我是進宮去麵聖的。”他一個側滾,我一刀刺空,插在沙中。蘇喻一屆文弱書生,怎麽可能是我的對手,隻是我廢了右手,之前又是病又是傷,總沒有個好利索的時候,氣力早已大不如前,才讓他從我手中逃得一時。我半跪著慢慢從地上拔出匕首,冷眼側目看他,見他已經爬起來退了幾步,他滿身狼狽,麵色卻不似一個被追殺之人,他對我道:“陛下本已不想在等,他本想在那日傳你進宮後,就將你軟禁,縱然史書上他會被記上一筆無故囚禁親王的罵名,他也不想讓你真的走上不歸路,他想要為留你一個清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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