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兩步,又頓住腳,對我道:“你知道這裏離什麽地方很近麽?”我一頭霧水,道:“清涵道長,你可能忘了我是被蒙著眼綁來的。”清涵道:“噢,難為你了,告訴你吧,這裏離月亮泉很近當年我把他從地宮偷運出來,待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問他,天下之大想去哪裏呀?他說‘月亮泉,想看看那裏有多美,美到令他不願回來’。”過了幾日,謝時洵著人喚我去見他的時候,我正在和阿寧喝酒。阿寧是個很好的酒伴,因為他私下裏,其實話挺多的。閑聊間談及他如何在幼年時被清涵所救,如何隨這二人習得武藝文章,又是如何被他們重用,對外經營了百十來家商號更有恒安錢莊等,一切事宜皆由他對外出麵等等等等,言辭中對清涵和謝時洵的態度無比恭敬忠誠,一臉為這兩人萬死不辭的模樣。他說完了自己,又在言語中對我諸多刺探,大約是不明白我這樣落魄的人為何會與謝時洵緣故頗深,不過萬幸他還太年輕,既然清涵對他說了我是貴客,他就信了。我握著酒盞,半聽不聽地忖著心事。我將壓在心中的一件事翻來覆去細細考量了幾輪,擺出一副不經意的模樣問阿寧道:“前幾天你綁我回來,對清涵複命時提到與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麽?”阿寧道:“提到了,我們打聽到溫大夫是方圓十裏的名醫,又見他對你分外照顧的樣子,主人叫我們多送些銀兩謝他,我趁夜將謝儀放置溫氏醫館中了。”我道:“就這?”阿寧道:“這,哪裏不周到麽?”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沒有,做得很好。”他與我碰了盞,各自將盞中酒一飲而盡。他笑道:“主人想嚐嚐這逢春,誰知它太過凜冽辛辣,主人喝不慣便賞給我了,沒想到繞了一大圈,還是給隋公子你這個賣酒人喝了。”我望著盞中酒,道:“世間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繞了一大圈……還是……”此刻有侍者來傳,道是謝時洵喚我去見他。我先是一怔,下意識揪起領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緊張地問阿寧道:“我身上有酒氣嗎?”阿寧幸災樂禍道:“你我喝了三壺逢春,酒氣濃得不行,萬幸今日我不當值。”我沒空與他拌嘴,趕忙叫人引我去換了身衣服,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躊躇地來到謝時洵的書房外。那侍者很感同身受似地衝我點了點頭,進去通報,出了來,喚我一人進去。我進去時,謝時洵正在那張寬大的案子後麵端坐著。他沒有看書,沒有寫字,就是這樣什麽都不做地看著我。我頓時害怕起來。少年時在東宮念書,他若是抽檢我的功課,最怕他這樣什麽都不做,盯著我一句一句背。平日趕上他有別的事忙就還好,雖說他無論做什麽,我少背一個字他都能夠察覺,但終歸心理壓力要比如此輕上很多。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來,就是麵對他的視線時,我會較平日緊張幾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會開始卡頓起來,偏偏他又是嚴厲至極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兩次便是極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謝時洵眼中便當真是找打了。故而他今日這般,我……謝時洵凝視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順著鬢邊淌了下來,才垂下目光,他將案上的一張空白紙箋推到我麵前,又丟來一支筆摔在我麵前,道:“既然你不想說,那便寫,一炷香的時間,案子上寫不完的,去地上寫。”我暗中叫苦,心想他這人還是這樣不依不饒的,但又不敢違抗,隻得不情不願地取來毛筆,將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傷勢,雙手抓著那根狼毫筆撚來撚去,一時間躊躇不已。一炷香過的那樣快,不等他說,我便自覺地捧起紙箋,繞到案側,蹭到他的椅邊緩緩跪坐下來,我挽起耳邊的長發,將紙箋鋪在地上,左手支著地,右手抓著筆抵在地上。我不能拿起那支筆,因為一旦懸空執筆,它就會顫抖起來。其實在韓家別苑時我也練了幾天左手執筆,寫是能寫,也不算特別難看,隻是他與我十年朝夕相對,從字跡到執筆的手,他一看便知。我想來想去,覺得今日若是不照實說,怕是走不出這間屋子了。原本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膽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那話怎麽說來著,酒壯慫人膽,古人誠不欺吾。這樣想著,我偷眼望向他。謝時洵長得極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都不會誇上一句相貌好,畢竟都被他的嚴厲性情嚇得躲還來不及,怎麽會有心思,敢有心思評價他的品貌?最多也不過誇上一句,太子殿下莊重雅致,容止出眾罷了。我撐著若無其事的表情,漸漸蹭到他膝前,見他無甚反應,便將左手試探著輕輕放在他膝蓋上,等了等,沒有聽到他的訓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離他近了,他身上的藥材般微苦冷香越發近了,我即害怕,卻又格外感受到慰藉。見他長眉一軒,似要發作,我連忙仰望著他道:“太子哥哥別打我!你看……”我將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開袖口。謝時洵向來深邃平靜眼中忽然閃過一絲訝色。雖然隻有一瞬。我第一次敢直視著他道:“是逼宮那日,我兵敗欲自刎,被陛下的金箭射穿了腕骨,也徹底斷了手筋……我……我寫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劍了……”謝時洵冰涼的指尖忽然撫上我的手腕,隻這樣輕輕一觸,我便在那瞬間不自覺挺直了脊背,一陣酥麻之感從尾椎直衝上脖頸。本是脫身之計,卻不知為何在他一觸之下,竟然還不要臉的為了謀反兵敗一事委屈了起來。我將右臂袖口拉得更開,那日謝明瀾一頓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這裏……也是被陛下打的……”我又抓著他的手指觸到我的眉間,仿佛是逼他細細撫上去,那日謝明瀾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當時血流不止,萬幸那道傷疤正好隱在眉中,待愈合後也不怎麽看得出來,隻有用指腹撫上的時候才能摸到一絲傷痕。謝時洵的眼底,終於似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驟起波瀾。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間,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彌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頓,罵一頓,便可以贖罪的麽?你能辜負我的皆已負盡了,又來撒嬌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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