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略備薄酒,還請大人不嫌棄。”溫醉說著坐回去,撚了撚胡子,又轉過頭來看向顏清,略顯歉意的一頷首:“恕我久在平江,孤陋寡聞不知這位大人是……”溫醉人已過四十,雖然長了一副憨厚老實的相貌,但一雙眼過於狹長窄細,看起來與五官並不協調。顏清看人習慣先看人的眼,與江曉寒不同,溫醉的眼白渾濁,與人說話時眼神飄忽,雖然通身的氣派貴氣逼人,但在顏清眼中,這般做相屬實上不得台麵。他覺得有些無趣,收回目光,淡淡道:“一介布衣,不敢稱為大人。”“這”“溫大人不必惶恐。”江曉寒抬起手,似笑非笑道:“阿清雖是我摯友,但誌不在朝堂,此次不過是跟著我出來轉轉,見見大好河山。”他似乎有意在後半句上加了重音,使得這句話聽起來並不像一句簡單的寒暄。溫醉略略一怔,隨即哈哈一笑:“好男兒誌在四方,我看這位公子麵相清貴,日後也必定不是凡俗之人。”他說著端起酒杯向江曉寒略一示意:“今日左相能賞臉來寒舍一聚,深感蓬蓽生輝,以此薄酒敬您一杯。”顏清見狀微微蹙眉,側目看了一眼江曉寒。“借您吉言。”江曉寒心知憑顏清的性子,必定不耐與溫醉來回打機鋒,笑意盈盈的接下這句客套。江曉寒伸手捏著杯壁轉了轉,微燙的溫度順著指尖盤踞而上,正是令人心下熨帖的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他笑了笑,正想說些什麽,便覺得顏清在桌下微微碰了碰他的手背。江曉寒心下一顫,不動聲色的撚了一把酒杯,隻見對方轉過頭看著他,眼神在他肩膀胸口輕輕一掃,便收回了手,什麽都沒說。他看著杯中晶瑩的酒液,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他本以為憑顏清這樣清冷的性子,是最不耐管人閑事的,願意跟他同行也不過是占了個“嚐世間疾苦”的名頭。沒想到這位道長看似不近人情,心倒是很軟,居然還惦記著他身上有傷不能飲酒。江曉寒唇角微微翹起,莫名覺得心情好了不少。溫醉顯然不知道倆人在搞什麽名堂,端著酒杯被晾在原地,心下有些微微的惱怒。好在江曉寒很快回過神,用手心蓋住酒杯,衝著溫醉道:“溫大人府上的蓬萊春香氣撲鼻,一聞便知是好酒,可惜在下今日沒這個福分一醉方休了。”“嗯?”溫醉詫異的睜大眼,放下酒杯,關切道:“大人何出此言?”“說來也沒什麽大事,前幾日在半路被一夥賊人劫了銀錢,受了些小傷還未痊愈,是以不宜飲酒。”江曉寒說著,將酒杯向旁邊推了推。“可惜啊,我聽說江淮一代的好酒都是由妙齡少女素手拌曲,那滋味……”江曉寒輕輕歎了一聲,惋惜的用指尖摩挲著酒杯:“……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喝到溫大人珍藏的美酒。”他似乎天然有種令人信服的氣質,所以哪怕連溫醉都不得不承認,江曉寒笑意盈盈的與人說話時,是很難令人生出厭惡之心的。花廳中的窗扇大開,晚風輕輕拂過窗邊跳動的燭火,帶來一絲濃鬱的玉蘭香。江曉寒眼角略微下彎,他的眸子黑沉沉的,眼中被燭光映出暖色的光,唇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看起來溫和又無害。可這副光景看在溫醉眼中,卻隻讓他覺得後背發涼。江淮兩地以黃酒居多,大多都是以酒曲輔以幹草炙酒,隻有他嫌幹草的氣味太過粗糙,才養了一群少女以身暖酒。江曉寒多年不出京城,甚至才到平江兩三日,他是如何知曉他平江府尹的府中事的。溫醉後背驟然間起了一層冷汗,再看過去時,明明江曉寒還是那副神情,卻令人無端覺得膽寒。“溫大人。”江曉寒彎了彎眼睛:“怕是醉了吧。”夜間風涼,一旁的燭火猛地一晃,溫醉下意識打了個激靈,才回過神兒來。“平江境內竟有如此作惡多端之人,竟敢傷了大人。”溫醉惶恐的站起身來,顫顫巍巍的衝著江曉寒深作了個揖:“實在是溫某失職,不知大人傷勢如何。”“皮外傷而已,溫大人不必自責。”江曉寒道:“何況大人政務繁忙,哪能日日盯著城外百餘裏是否出了歹人呢。”“溫某不勝惶恐……”溫醉低低的彎下腰,肩背上的布料被撐得鼓鼓脹脹,看起來居然有幾分滑稽:“在下的府醫雖然才疏學淺,但治療外傷倒很有一套,大人若不嫌棄,便留下將養幾日。”江曉寒笑了笑,還未說話,一旁的顏清忽而站了起來,架住了江曉寒完好的左臂。“回去吃藥。”他說。顏清並不像江曉寒那樣愛笑,他麵色冷峻,自帶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迫人氣勢。若說江曉寒通身是長年累月高於人上養成的貴氣,那顏清可謂稱得上是鍾靈毓秀育出仙人之姿。溫醉似乎想攔一攔,剛上前一步,顏清就擰起了眉,不悅的瞥了他一眼:“不必勞煩。”江曉寒笑眯眯的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用手裏的折扇敲了敲溫醉僵在半空的手腕:“溫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驛站中的藥差不多已經溫好,正好入口。”“是……是是是。”溫醉幹笑兩聲,連忙道:“招待不周,等大人康健之後,再擺酒給大人接風。”“好說。”這頓飯吃的不倫不類,江曉寒甚至像是來走了個過場。溫醉本來打算借著這一場接風宴探探他的底,卻沒想到被江曉寒壓了一個下馬威。他將江曉寒好好的送出了門,回手便摔了一枚隨身的玉佩,咬牙切齒的吩咐溫忠:“去,將我的印章取來,我要給宋大人去封信。”江曉寒並未吩咐江影來接。戌時已過,城內已入宵禁時分,大街上黑沉沉的,半個人影也無。江曉寒大搖大擺的走在街道中央,慢悠悠的搖著扇子,一副興致尚佳的模樣。“道長今日怎麽突然發難。”江曉寒道:“看溫醉那副表情,怕是多少年都無人如此忤逆過他了。”他聲音裏帶著笑意,一聽便知不是真心實意的發問。顏清也不戳穿,隻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今日被你一嚇,便不會出言試探你了,留著也是無用。”“哎,此言差矣。”江曉寒不讚同的合上折扇,在他眼前晃了晃:“無論怎麽說,都是道長冷著一張臉更讓人膽寒,怎麽變成我嚇的了。”顏清麵無表情的伸手撥開他的扇子,道:“那酒有什麽問題,溫醉本是想試探你的,為何提了那酒之後他如此忌諱。我驗過了,那酒無毒。”“酒是無毒,毒的是人。”江曉寒悠悠然道:“江淮一代氣候潮濕,釀酒時須得以幹草炙酒才能得出黃酒的醇香。但溫大人特立獨行,偏偏嫌棄幹草粗鄙,非覺得隻有溫香軟玉暖出來的酒才夠綿長回甘若僅僅以此也就罷了,平江一代口味嗜甜,溫大人本是江州人,喝不大慣。於是命人隻能以素手拌曲釀酒,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手指白皙,不出片刻便會裂出血口,血滲入米中,這酒就多了一絲烈勁。”“為此,溫醉專門在府中養了一群少女名為酒奴。”江曉寒冷聲道:“當真是會享受啊。”顏清聞言皺起眉,不讚同的道:“當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