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坐了小半宿,最後還是將溫熱的銅錢收了起來。卜卦是用來祈求神明的。但從他決定與江曉寒同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下了決定。顏清心中鬆快不少,眼見著天色已晚,便將裝著銅錢的布包掛在屏風之上,抬手揮熄了燭火。而平江城靜謐的夜色中,一隻雪白的海東青驟然劃過夜空,從顏清的窗前掠過,悄無聲息的落在了江曉寒的窗外。第11章 海東青撲騰了兩下翅膀,落在江曉寒窗外的窗棱上,輕輕叩了叩窗框。床上淺眠的人幾乎在瞬間睜開眼,他隨手拎過外袍披在身上,走過去推開窗戶。那海東青渾身雪白,一雙眼尖利非常,卻似乎與江曉寒很相熟,見他來了,溫順的收緊尾羽,偏頭蹭了蹭他的掌心。江曉寒順手撫了撫它背上的羽毛,然後衝著它攤開掌心。那猛禽卻像是通曉人事,乖巧的低下頭,從喙中吐出一隻小小的銅球。江曉寒眸色略沉,他用指尖碰了碰海東青的羽毛,看著它飛遠了,才捏著那顆銅球走回床邊。他雖然人出了京城,但絕不可能對京城中的事放手。但江淮一代地形複雜,且離京城過於遙遠,信鴿送信的風險太大,所以隻能選用猛禽。他出京前曾言明,將情報類別分為兩類,若是朝中臣子有事兒,則以燕尾鳶送信,而現下他手中的銅球是由海東青送來,就代表著這隻銅球中,封著的絕不是什麽能讓他開心的消息。江曉寒沉著臉用力一捏,將銅球從中分開,從中取出一隻小巧的紙條。這封字條的字跡力透紙背,墨跡卻有些暈染,不難看出下筆者當時微微的慌亂。那封信上隻有短短一行字。“陛下病重,命兩位殿下共同監國。”江曉寒驟然將紙條捏成一團,他甚至不消去問消息,隻單單看這一句話,都能想象到京城如今是個什麽亂七八糟的局勢。一山不容二虎,兩位皇子共同監國,定當決策不安,社稷不寧。老皇帝並不糊塗,卻依然做了如此決定,江曉寒抿了抿唇,覺得心裏沉甸甸的。經此一事,儲位之爭必會擺在明麵之上,江曉寒深深的吸了口氣,迫使自己從情緒中抽離開來。他此時離京已遠,無論是想做什麽都是鞭長莫及。江曉寒側過頭,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緩緩的將那張紙條碾成碎末。月色被一片烏雲悄無聲息的掩去,隻餘下遠方一聲悠然的唱更聲。這一夜江曉寒睡得不甚安穩,他甚至久違的做了一場夢。夢中的京城正是盛夏,幹燥的風拂過院中的池塘。池旁的柳葉翩然落下,在水麵蕩起輕微的漣漪,驚了池中一尾通紅的錦鯉。俊秀的少年正從外跨進院門,少年神采飛揚,鬢角微微被汗打濕,走路都透著一股精神氣。他夢見了少年時的自己。江曉寒覺得這種感覺很奇異,他分明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卻又會不自覺的被夢境吸引。“娘親!”少年大步流星的穿過垂花門,笑意盈盈的衝著院中的婦人喊道:“我回來了。”“可回來了。”婦人見狀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抽了條帕子迎上來,笑著為他擦去鬢邊的薄汗:“考了三天,我兒累了吧?”婦人生著一雙好看的眸子,與江曉寒也有七分相似,隻是眼角略寬,比起江曉寒更加溫和。“不累。”少年的身量還沒完全長成,微微抬起臉,臉上是興奮的紅暈:“娘親,待得殿試,我必能高中。”那婦人溫溫柔柔的衝他笑著,拉著他的手將他帶進院中,也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從一旁的冰碗中取出一碗冰圓子遞給少年。這是江曉寒十六歲的那年盛夏,他剛剛結束會試,高中會元。而當時已經掛印歸隱的江秋鴻正巧在門口路過,他看著院中明豔恣意的少年歎了口氣,猶豫片刻,還是收回了踏進院中的腳。而放榜三日後的殿試,他被聖上點了頭名,在金殿上駁斥群儒,替自己掙下了一個狀元,未及冠就破例入了翰林院,成了前無古人的第一位。當時聖心大悅,花炮伴著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從丹鳳門一路燃到江府,江府大門快要被賀喜的人踏平,人人稱讚江秋鴻不愧為帝師,生出的公子也是才絕古今,不輸家風門楣。可江秋鴻麵上雖然一一接下了客套,當晚卻將少年時的江曉寒叫進了書房。江曉寒當時看著德高望重的父親麵色凝重,也不由得疑惑為什麽父親看起來絲毫沒有喜悅之心。“吾兒。”江秋鴻的聲音已經蒼老,江曉寒站在桌案前,才恍然發現父親已經年邁了。“入了翰林,日後便是登閣拜相,你可想好了嗎。”“想好了。”少年爽朗一笑,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是少年意氣,就是心性比天高,江曉寒隻負手站在堂下,便耀目非常,隱隱可見日後風姿綽約的影子。“忠君愛國是為其一,其二……”江曉寒笑了笑,少年的情緒外露,不由得顯出銳氣十足的風範,他篤定道:“公道也好,清明也罷,缺什麽便要補什麽。這盛世江山。若是能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便不虛此生了。”江秋鴻當時沒說話,隻用一種極深沉的眼神望著他,眸中掙紮萬分。而彼時少年時分的江曉寒還不懂那眼神究竟是何意思,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他的父親早在最初便已經看破了他未來一步一個血印的荊棘之路。夢中的夜色忽而變得模糊,窗外電閃雷鳴。江曉寒有些驚慌的轉過頭,才發現麵前的書房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然變了模樣。久病沉珂累積下的藥汁味道充斥了整個屋子,苦澀中裹挾著腥臭。不遠處的床帳微微晃動,從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吾兒。”江秋鴻的聲音虛弱且幹啞,喉嚨中帶著難耐的嘶嘶聲,像是個已經漏氣的破風箱,正憑借著最後的力氣燃著一絲餘燼。“莫被迷霧遮了眼,萬望保重。”窗外一道閃電狠狠的將夜幕狠狠撕開一個明亮的口子,江曉寒隻覺得手中一空,忽然眼前一黑,落入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