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是不驚訝,連江墨自己都不信。自從六年前的江府夫人出的那樁子事後,他就再沒見江曉寒如此相信一個人。當時出事後,他當時親眼看著江曉寒將自己關在書房不眠不休整整七天,整個人隻靠著一口精氣神撐著,一雙眼血紅血紅的,硬生生將誑他的人一個一個翻了出來。從那之後,江曉寒培植親信,在京中拉起一張密不透風的情報網,徹底斷了那股子理想的少年氣。但江墨猶豫片刻,原本規勸的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如果有人能拉江曉寒一把,讓他從曾經的那些事中走出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兒。江曉寒顯然也想起了什麽,整個人沉默下來,原本放鬆的表情也略微繃緊。江墨在心中歎了口氣。江曉寒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重新走回桌旁,掀開了茶壺的蓋子。江墨見他從手中的瓷瓶中倒出一粒藥丸丟進清水中,輕輕晃了晃,藥丸便化在清水中,彌漫出一股清甜的藥草味道。“這是什麽?”江墨饒有興趣的湊過去聞了聞:“還挺香。”“沒你的份。”江曉寒一巴掌拍開他伸過來的手,沒好氣的把茶壺和茶杯往自己身邊挪了挪,活像個護食的野貓。這幅模樣屬實叫江墨看了個新鮮,嘬著牙花子在他身邊轉了半圈。“真新鮮哎,公子也有護食的時候。”江墨從小與他一起長大,不提正事時,尊卑界限也沒有那麽分明。江墨促狹的衝他笑了笑:“怎麽,顏公子給的啊?”“去去去。”江曉寒叫他笑的很沒麵子,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既然這麽閑,要麽派你去盯梢好了。”“那可不行。”江墨笑眯眯的道:“長夜漫漫,今日若睡不好覺,明日怕是打不了硬仗。”第18章 不過今日可能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二百裏外的劉家村,莊易正用布巾擦著手上的血汙,眉眼間滿是疲憊。他和江影借著藥草商人的身份來到這裏,卻發現這裏的情況比情報中更加嚴重。劉家村的瘟疫顯然不是剛剛爆發,隻是瘟疫的前期症狀與傷寒太過相像,頭疼發熱,或有腹瀉等情況發生,大部分村民的心思都在如何抵抗這次洪災上,根本沒有在意過身上的不適。直到發現有人的傷口開始潰爛,腹瀉不止,村民才開始慌了起來。但劉家村太過偏僻,離最近的銅溪鎮還有兩個小時的腳程,大部分的村民早就因為連日來的缺水缺糧變得消瘦無比,根本沒有去鎮上求醫的能耐。偶爾有幾個身強力壯的支撐到銅溪鎮,可大多數大夫一聽這個症狀便連連擺手,不敢前來,隻給求醫的留下幾服藥,算是勉強全了妙手仁心的名聲。若不是莊易帶著江影前來,怕是這一村的人會被生生困死在這裏。“這不行,這村裏少說二百多人,瘟疫傳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洪水又未褪,隻單靠你我二人不可能收拾這個爛攤子。”莊易洗幹淨手,又用涼水擰了條帕子蓋在臉上,聲音悶悶的:“給江曉寒去信,叫他帶人帶藥來。”“好。”江影正從門口邁步進來,答應著將手中的托盤往桌上一擱:“今日見了病人,你先吃藥,水正燒著,一會兒你洗個澡,我將你身上這身衣服拿去燒了。”劉家村能落腳的地方少之又少,隻能借了家看起來修繕尚可的民宿暫住,但畢竟疫病已起,江影並不能住得安心。“我今日很小心,應該不至於傳染。”莊易將被體溫焐熱的帕子從臉上揭下來,扔到水盆中:“你不用如此緊張。”“謹慎為上。”江影將手中的托盤往前一推:“若是治不好,不治也可。”“說的什麽話,那些不是人命嗎。”莊易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將藥碗接過來幾口咽下:“替我磨墨。”江影明白他是生氣了,便不再說什麽去討人嫌,默默的將桌上的東西歸置好,又替莊易鋪好筆墨紙硯。他知道莊易是不喜歡他如此輕描淡寫的看待人命,但其實對他來說,這世上除了江曉寒的命在他眼裏能上稱算算斤兩外,其餘的旁人不過都是製衡權益的物件罷了。他原是陛**邊的影衛,頭十幾年都在血肉裏摸爬滾打。小時候要與同伴爭,贏了的才能活,贏了的才能有飯吃,後來長大了,就隻能跟敵人爭。他見過了太多太多醃事,替陛下殺了太多的人。他不過是一把刀,若是將人命放在心上,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亂葬崗了。哪怕他後來陰差陽錯的去到江曉寒身邊,他每晚的噩夢也沒有停歇過。泛著寒光的白骨從地麵破土而出,尖利的骨刺扣住他的手和腳讓他動彈不得,張著血盆大口的亡者從漆黑的夜色中蹣跚而來,一口一口的將他的血肉撕咬殆盡。他替陛下賣了十五年的命,直到六年前那個下午,剛剛辦完家事的江曉寒進宮麵聖。青年手持一把百骨扇,坐在紫宸殿的堂下垂眸淺笑,輕飄飄的一句討賞,就將當時已經支離破碎的他帶出了深宮。江影後來問過江曉寒,為何要冒著被陛下疑心僭越的風險討他一個已經沒什麽用的影衛,江曉寒當時但笑不語,隻搖了搖頭,給他留下了一套新衣和一枚刻著江姓的玉牌。但無論如何,江曉寒將他帶出深宮,就成了他的主子。這世界上能被他放在心上的,除了江曉寒的命,就隻剩下莊易的命。可這些話他不願說,莊易也未必能明白。江影早在漫長的長夜中學會了沉默,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難以忍耐的事,於他而言,他隻要做好該做的,剩下的都是活一天賺一天。不過顯然莊易不這麽想。“喂。”莊易用筆杆敲敲桌子,沒好氣的問他:“怎麽不說話了,生氣了?”“沒有。”江影替他鋪上一張新的宣紙。他沒有說謊,他確實不覺得有什麽可生氣的,莊易除了性子驕縱一些,心地倒是很純良,偶爾口無遮攔兩句,他並不會往心裏去。“我不是故意要刺你的心。”莊易看起來有些懊悔:“隻是一個人若連人命都不放在眼中,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在乎的。”“江影。”莊易說:“我就是希望你看起來更像個人一些。”這話簡直越抹越黑,莊易從小被人寵著慣著,哪懂得安慰人這種精細活。自己說完了話也覺得似乎說的不妥。“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莊易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像個普通人一點,別活得連自己都不在乎。”莊易隻覺得自己越說越不對,最後氣的將手中的筆一扔:“算了,我不說了。”江影從小在惡意和防備中長大,自然明白什麽是真情,什麽叫假意。所以哪怕莊易的話說的並不好聽,他卻依舊覺得心暖。莊易支著腦袋,偷偷用餘光去瞥江影的臉色,卻發現對方唇角勾起了淺淺的弧度,像是個一閃而過的笑意。曾在禦前行走的人,哪怕隻是不露臉的影衛,都要求相貌端正。但江影平日裏不是恭敬就是冷漠,活生生將英俊的相貌削去三分。此時英俊的青年身上那堅硬厚重的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莊易驚喜的哎了一聲,卻發現那笑意轉瞬即逝,快得像是他的錯覺。“你剛才是不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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