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點了點頭:“辛苦了。”“應該的。”謝玨站在顏清身邊,伸手對著江水比劃了一下:“這幾日下雨,難免手頭要慢些。今日將江堤補好,再有個不出兩日,河道便都能清幹淨了。”“江堤補好之後,得將村民源頭的水源辟出來。”顏清說:“村中幾口井的源頭雖不走長江,但長江水勢見漲,難免會汙了水源。”醫術古籍中有著,瘟疫蔓延時水源是頂頂要緊的,若是水源汙了,疫症的傳染就無法控製,甚至有蔓延之勢。顏清初到劉家村時,便將村中的各個井水用竹竿和油氈布搭了棚子蓋起來,免得雨水落進去,又一日三次的向水中撒藥,但饒是如此,卻依舊是杯水車薪,河道一日不清,腐爛的屍水就一日有回流的風險。好在現下江堤已經堵住,剩下的事便都好說了。謝玨笑了笑,清脆的答應著:“曉得。”在江岸上的神衛營兵士似乎是摸到了什麽東西,遙遙喊了謝玨一聲,謝玨扯著嗓子應了,又卷起褲腿進了水。顏清見狀,便不再耽誤他們做事,順著江堤往下遊走。不遠處傳來絲絲縷縷的啜泣聲,顏清耳力好,聽得似乎是女子的哭聲。他皺了皺眉,循著哭聲向前走去。剛走了三五十步,便見著幾個人從巷口拐出,他們肩上扛著個竹排,上頭蒙了塊白布,眼見著是個人形。一個婦人跌跌撞撞的跟著竹排往前走,口中止不住的嚎哭。隨著顛簸,竹排上垂下一隻泛青的手,那隻手枯瘦如柴,手臂上的傷口潰爛發黑,隱隱已經能看到裏頭的白骨。那婦人哭的肝腸寸斷,死死的抓著竹排不願放手,然而最終還是被抗竹排的幾人推到在地,隻能徒勞無功的伏在地上看著竹排遠去的方向。顏清停下腳步,知道這是西村去世的病人。這情景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七日是一個坎。病人從發病開始,若七天之內沒有好轉,好轉的可能性便不大了。但因瘟疫病死的人卻不能同尋常一般入墳下葬,這些屍首被丟在一處,要麽焚燒成灰,要麽埋入深深的地下,連棺槨都沒法置辦。顏清心中酸澀,卻也知道這是無可奈何。他站定在原地,默念了三遍往生咒,權當寄托。“又沒了一個。”謝玨不知什麽時候忙完了,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少年顯然不善於應對生離死別,有些垂頭喪氣:“人命怎麽這麽輕賤呢……”顏清無言以對,他拍了拍謝玨的肩膀,一言不發的轉身走了。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悄無聲息的停了,顏清回到診堂,才發現出外打聽消息的江影已經回來了,正站在堂中等他。“顏公子。”江影微微躬身:“我在東西村各轉了一圈,已將消息摸得差不多了。”顏清問:“是真的?”“是真的,東村確實有兩個人,被人喚做二爺和四爺。這兩人在東村霸掠財物,一些老幼婦孺礙於他們的惡名,也不敢不從。一些青壯年最初雖有心反抗,但都被幾個被他們收買的青壯年帶出去教訓了一頓,所以也不敢造次。”江影說:“除此之外,我還查到了些別的東西……”江影頓了頓,又道:“這二人是溫醉的家奴,他們常年住在劉家村,名為收租,實則行圈地之名,若是看中了誰家的地,便強行以低價買入,充作溫醉的私產。”江影說著,從懷中掏出幾本薄薄的賬冊,遞給了顏清。顏清身上帶著江曉寒的信物,自然有權調動他的情報,所以江影也沒有猶豫,將打聽來的消息盡數說了。顏清接過書冊,隻見裏頭果真是些錢賬買賣,一樁樁一件件都歪歪斜斜的記著,除了最初一本被汙水染了半本書之外,其餘的都完好無損。他想起江曉寒信中所言的平江城情況,直覺這幾本賬冊或許就是江曉寒要尋找的關鍵所在。“辛苦了。”顏清將賬冊收好。江影衝他一抱拳:“若無旁的事,屬下就先退下了。”“……等等。”顏清忽然叫住了他,江影有些疑惑的抬起頭,隻見顏清抿了抿唇,眼底流露出幾分不忍:“今日西村,是不是有幾個去世之人。”許是出身原因,江影對村中的情況向來了如指掌,聞言立刻道:“三五個吧。”顏清輕輕歎了口氣:“左右雨已經停了,在村中點幾排燈籠,以作哀思吧。”逝者亡魂要走黃泉路,黃泉路上茫茫然漆黑一片,所以生者要搖鈴點燈,才能引亡者魂歸正途。可惜劉家村不能停靈,也無法置辦喪儀,便隻能點幾盞燈,聊表心意。江影領命前去,不消片刻,以診堂為中心的前後兩條街,便都掛上了燈籠。過了穀雨,天就慢慢長了起來,過了戌時二刻天色才算徹底黑了下來。顏清將下午寫好的方子壓在案上,又將診堂內的東西歸置好,正想著去內院收拾東西趕回村外的神衛營,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嘶鳴聲。馬蹄聲由遠至近,顏清福至心靈,擱下手中的東西走出診堂。隻見外頭幾十盞燈籠連成一片,照亮了長長的一條路。逐日追風的駿馬踏光而來,踩碎一地搖曳的燭火,瞬息間從村外奔騰而至,又被韁繩狠狠拉停,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玄衣箭袖的青年立於馬上,眸子亮閃閃的,見了他還未出聲,便已經漾出了一抹不自知的淺淡笑意。細碎的星河燭火落在一雙溫柔繾綣的桃花眼中,月光在他身後拉了長長的影子。“阿清。”顏清聽見對方說。他看見青年從馬上躍下,玄色的長劍掛在腰間,銀質的箭袖閃閃發光。青年大步流星的向他走來,月色被他急切的腳步盡數落在身後,眼角眉梢上皆是醉人的笑意。是江曉寒來了。第44章 夜闌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這燭火雖不知是否引了生路,倒真引來了他想見的人。顏清怔怔的看著江曉寒向他走來,竟有一種恍在夢中的錯覺。江曉寒今日穿的與往日都不盡相似,他未帶冠,長發用發帶高高的束起,身上的玄衣用同色的絲線繡著白鶴,幾縷銀線勾在其中,隨著行走的動作若隱若現。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鶴羽展翅留下的雲紋。他腕上扣著精細的銀質護腕,腰封緊緊的收在腰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線。打眼一掃,雖然精神不錯,但人倒像是瘦了一圈。長劍佩在身側,漆黑的劍身與他這一身衣裳融為一體,顯得整個人氣宇軒昂,英姿颯爽,遠遠看著,竟比江影還要利索三分。江曉寒像是趕路前來的,他的長發貼在後肩上,有些微微的濕。顏清似乎沒反應過來江曉寒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平江府百裏之外的這麽一個山村,整個人愣在門口,難得的顯得有些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