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腐朽破爛的身軀經不住這樣大喜大悲,寧宗源踉蹌著跌坐在柔軟的絨毯上,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血絲從指縫中滲出來,觸目驚心。陸楓看著他搖晃的影子,隻覺得心底空蕩蕩一片。寧宗源有錯,但他也曾不死心地以為能改變他,一而再再而三縱容,才到了最後無法收場的地步。這時候再去爭論孰是孰非,已經沒個定論了。他跟寧宗源中間就是一筆理不清的亂賬,哪怕這輩子塵歸塵土歸土,日後閻王殿前也分不出個誰對誰錯。陸楓自己看得很明白,他與寧宗源骨子裏皆是固執的人。歸根結底,誰都沒有錯。寧宗源貴為皇子,有心於大業之上無可厚非,他二人之間,說到底不過是一句蒼白無力的不合適。說得再粗俗一些,門不當戶不對寧宗源認可的他無法苟同,他喜歡的寧宗源嗤之以鼻,兩個人掙紮著在一起糾纏了四年,誰也沒說服誰。寧宗源差點將自己心肝都咳出來,這裏沒個隨從,也沒有內侍,連替他倒杯水的人都沒有。寧宗源緩了良久,才算緩過一口氣來。他方才在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渾身上下筋骨都是軟的,連暴怒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已經老了,寧宗源想,陸楓也是。這念頭一起便不可抹消,寧宗源自嘲地笑了笑,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絲,覺得自己方才吵嚷的模樣,屬實像個笑話。他想陸楓午夜夢回時在想,身不由己時也在想。他會無數次想起當年正直瀟灑年紀的陸楓站在他麵前,牽著匹漂亮的棗紅馬衝他伸出手,問他要不要跟他走的情景。不過想想也就罷了,寧宗源自認這一生未曾後悔。隻是那情景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幾乎成了纏繞他一生的執念。仔細想來,無非隻是遺憾和不甘罷了。“你說得對。”寧宗源忽然說:“我在屋裏,你在屋外,這麽多年都是一樣。我在皇城裏甘願枷鎖纏身,你在外頭廣闊天地裏自由自在……說到底,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陸楓。”寧宗源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挪到茶桌旁邊,用桌腿撐著身體才能勉強坐穩,他看著枯瘦掌心裏的血絲,落寞道:“人有魂嗎。”他很久沒有這樣平和的與陸楓說過話,歲月將記憶扭曲得模糊不堪,但他依稀記得,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他曾問過一次這個問題。陸楓答得很快:“有。”“那倒壞了,你們昆侖的人號稱溝通陰陽,若我死了不肯離去,日夜要纏著你,豈不是尷尬。”寧宗源笑著搖了搖頭,不等陸楓回答,自己先打住了:“不過想來也不可能,帝王之尊,哪怕死了也要被壓在皇陵之中鎮守邪祟,千年百年的,什麽時候耗幹了最後一縷魂,便散在風裏幹幹淨淨,不必輪回……想來也甚是無趣。”陸楓低聲道:“不會的。”寧宗源笑不出來了,他艱難地喘著氣,喉嚨像漏風一般發出難聽的嘶嘶聲,喉口像是含了一口血,一字一句都是從血肉中硬生生擠出的一般:“怎麽,你要引我的魂嗎?”“我知道,你不會的。你看的比誰都開,比我明白什麽叫點到為止。”寧宗源長歎一聲:“這輩子尚且過得如此雞飛狗跳,下輩子也不必見了……若有下輩子,便叫我去做個花啊草啊,好好過一世不用選的日子。”寧宗源現下這副平淡祥和的模樣比方才那副瘋癲樣子更讓陸楓心中酸澀他心知今日便是最後一麵,這輩子的恩怨愛恨,到了了也不過剩下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這扇門最終還是未被推開,寧宗源癡癡地望著陸楓的影子,試圖將那影子與記憶中的身影重疊起來。“最後還是我贏……我當了一世明君,於社稷有功,於朝政無過。你足下踩的這每一寸江山,都有朕的名字。明月朗照之下,也皆是朕的臣子。”言至於此,寧宗源反倒釋然了:“其餘種種都不重要,情啊愛啊煙消雲散倒也無妨。但隻要昆侖還世代傳下去,百年後史書編纂,你的名字便永遠在朕這一冊上。”陸楓沉默良久,才輕聲道:“……也好。”作者有話說:關於陸楓這條線的結局,是很早以前就想好的,包括見麵和這種見麵方式~我個人一直覺得寧宗源的人設不能簡單用“渣或不渣”來指代,包括他和陸楓之間的感情,雖然寧宗源錯更多是不可否認的,但細算起來也並不是非黑即白這樣簡單。見麵訣別這一段寫了我很久,還有過一次推翻重來,自己看來算是勉強將自己想要的都寫出來啦,就算及格吧。總之陸楓和寧宗源這條線的結局就是這樣啦,他倆的故事,之後應該還有個番外會講一下~【感謝蔣丞丞的晴天娃娃、一隻甜桃、子戚、cpw****so2azj51r投喂的魚糧~感謝塵夜投喂的貓薄荷~感謝清蒸大螃蟹投喂的貓罐頭~第114章 三更的梆子剛響過一聲,禦史台的後門便被人敲響了。裏頭等候多時的人連忙拎著燈籠上前,拉開門閂,將門外的幾人讓了進來。禦史台內衙役眾多,邢朔沒法大張旗鼓地安排心腹,便隻能將人遣了出去,漏夜前來親自接應著。京兆府尹邢大人自從上任以來,還是頭一回半夜辦差,覺得十分新奇。加之顏清又帶了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進門,便不免多看了兩眼“……這兩位是?”其中一人摘下兜帽,皺眉道:“是小爺我。”莊易今夜這身外披風是臨時找的,並不合身,領口的毛邊納得不好,風一撲總往領口裏頭鑽,現下正沒個舒坦,說話也沒個好臉色:“大冷天的,到底許不許進門啊?”邢朔不是第一天認識莊易,也不跟他生氣,隻笑著讓開路道:“自然讓進。”顏清反手拴上了門,走過來歉意地衝邢朔頷首道:“曉寒肩上的穿骨鏈取出怕是要費些周折,莊小公子頗通醫術,是我請他來幫忙的。”“應該的。”邢朔客氣道:“我的轎子就停在正門外頭,一會兒先生便拿去用就是。巡城的守衛歸京兆尹調配,今夜路上無人,先生放心。”他想得周全,連顏清也不免感激道:“多謝打點。”邢朔是個麵目敦厚的中年男人,看起來沒什麽架子。他身上披著一件灰撲撲的棉布外衫,拎著燈籠在前頭開路。今夜冬至,邢朔借此名義定了一整隻炙羊肉,將後頭牢獄內的獄卒皆拉去前院喝酒。莊易小心翼翼地從程沅身後探出頭來,見後殿無人,才不由得鬆了口氣。踩雪發出的吱嘎聲在靜謐的夜色中聽起來十分明顯,不遠處的前院燈火通明,隱隱傳來呼喝談笑的聲音。莊易有些緊張地抓緊了身邊人的手,中氣不足地擔心道:“他們不會突然過來吧……我爹要是知道我大半夜來禦史台偷人,非得打折我的腿。”程沅好脾氣地任他抓著,溫聲道:“莊公子,是救人,並非偷人。”莊易後知後覺,一把撒開他,惱怒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邢朔從懷中掏出一枚鋥亮的銅鑰匙,借著燈籠的火光拉開了重獄的門,順嘴接住了這個話茬:“在下自然也知道您不是那個意思,但您若是聲音再大一點,恐怕就得將人招來了。”莊易一人說不過兩張嘴,憤憤地別過頭,不理他倆了。顏清無心看他們鬧劇,他此刻心急如焚,恨不能拽著邢大人快走兩步。重獄之中,江曉寒正指使著江影將火盆往外挪一挪,說是嫌棄晃眼。“範榮摔得蹊蹺,怎麽看都像是陛下的手筆。”江影將火盆挪到牆角,才擦了擦手,隨意道:“現在禦史台邢大人做主,陛下這是怕您死了,還是幹脆想接公子出去了?”“陛下哪有那麽好的興致。”江曉寒半闔著眼哼笑一聲:“八成是阿清的師父鬆口了,陛下才顧不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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