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宮人閉著眼點點頭,“記著動作要輕要快。”  小宮人連連稱是,趕著緊帶人進屋,燒火處的宮人個個熟練,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停當,反倒他是個手生的,才堪堪撿起床腳的衣裳。  再起身,卻看到當今天子一雙黑沉沉的眼眸盯著他,“出去。”  隻用了口形。  小宮人忙不迭往外爬,又不敢鬧出聲響來,行跡滑稽至極。  等出了殿門,他才鬆了一口氣,“師傅,你不說這個時辰都睡熟了嗎,怎的陛下還睜著眼?”  後半夜了,老宮人守著殿門打著瞌睡,懶洋洋掀開眼皮,“不長進的東西,還有的練,趕緊洗衣裳去。”  小宮人抱著那身染血的玄衣,忙不迭小跑著走了。第3章 五十杖不能免。  靳久夜一覺睡得極熟,醒過來已至淩晨,勤政殿的宮人們輕聲伺候著賀玨更衣,莊嚴肅穆的朝服穿在身上,顯得賀玨冷漠了許多。  幾乎在賀玨目光遞過來的那一瞬間,靳久夜從床上翻下來,跪在他跟前,“屬下逾矩了。”  他竟然比主子起得還晚。  賀玨頂著王冠珠簾,不能輕易大幅動作,隻拂了拂手,“今日是大朝會,朕得趕著時辰,你回了玄衣司好生養傷,近日都不要出去了。”  靳久夜稱是。  垂首待賀玨走了,他才緩緩起身。  勤政殿的老宮人提著食盒進來,恭敬地說道:“影衛大人,陛下吩咐了吃食,你且用過再去吧。”  靳久夜點點頭,賀玨的命令他從不違背。  食盒裏是清淡的白粥小菜,正適合他養傷。  其實這麽多年了,賀玨一貫在細節處頗為體貼,待他已然超過了主仆,因此他為賀玨拚殺除了執行命令,也多添了一份心甘情願。  隻是有一點想不通,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素來警覺的感官仿佛在賀玨麵前失了靈,隻要同賀玨共眠,他便能雷打不動地一覺睡到天亮。而離了賀玨,任何時候他都能輕易驚醒,保持著身為影衛的警惕與敏感。  好在這些年賀玨身在宮中,自己失了警覺也不至於讓二人陷於危險境地,於是這件事也一直按下未提。  用過早飯,靳久夜回了玄衣司。  玄衣司的暗侍衛匆匆來報:“頭兒,昨兒個來了一撥人,不知要劫誰,被屬下們防住了。”  “什麽路數?”靳久夜問。  暗侍衛道:“蒙麵黑衣,不辨男女,一行有三個,有一個中了一刀,但沒傷在要害。”  靳久夜大步流星轉進了地牢,這牢下陰暗潮濕,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子黴腥氣,裏頭不知死了多少人。  “在哪兒交戰的?”  暗侍衛指了指,“就這當口,剛進了通道,值夜的警覺,沒讓他們占了便宜。不過那夥子人拳腳功夫厲害,慣拿短刀匕首,近身搏戰處處殺招,像是……”  靳久夜掃了地麵與四周兩眼,“不是死士就是殺手,裏頭關的那幾個可有異常?”  暗侍衛道:“昨夜已清查了一遍,並無異常。”  靳久夜嗯了一聲,“隻清查了活人?”  暗侍衛納悶,猶豫地開口:“屬下瞧著他們要來滅口,就先清查了那些個人,其他的還……”  靳久夜腳尖一別,往另一邊去了,“昨天帶回來那個,有人看著嗎?”  暗侍衛有些急,“那人死得不能再死了,還能跑了?”  屍體擺在案上,一張不甚幹淨的白布搭著,算是對死者最後的尊敬。  靳久夜掀開了白布,露出了那人的臉,暗侍衛鬆了一口氣,“還在。”  人也真是死得不能再死,靳久夜心裏很清楚,他手底下就沒走過活人,一刀抹了脖子,傷口還凝結著血痕,足可見出刀之人手段淩厲。  “頭兒,屬下覺得昨夜裏那幾個定然是來滅口的,關在咱們這兒的活人哪個不是藏著天大的秘密?自然有人想永遠不見天日……”暗侍衛輕聲道。  靳久夜問:“你說幾個?”  暗侍衛猛一被問,不知何緣故,顫顫回答:“昨兒……昨兒是三個啊。”  “那你為何不直接說三個?”靳久夜隔著白布檢查了一下屍身,突然在左手處停住了,他按了下去,是空的。  暗侍衛也見到了,有些不確定,“這人……這人左手沒了,是之前就沒的吧。”  靳久夜掀開白布,隻見左手自小臂往下連同手腕都被砍了個幹淨。  他深吸一口氣,再問:“昨夜到底幾個?”  暗侍衛一下就慌了,“屬下瞧著是三個。”  靳久夜道:“你們瞧著是三個,其實是四個,因為還有一個來了這兒,帶走了他的左手。”  他說得很篤定,右腹處的傷口還提醒著他,這人的慣用手是左手。  左手藏著殺招。  暗侍衛立時就往下跪,“屬下失職,甘願領罰。”  靳久夜抬步往外走,“五十杖,昨夜的都有,包括我在內。”  他也失職了,昨晚上不該在勤政殿逗留至今日淩晨,應當一早將這賊子的身份查弄清楚。如今失了先機,想順藤摸瓜斬草除根已是不能了。  暗侍衛連忙追了上來,“頭兒,這不幹你的事。”  靳久夜麵無表情,踏出地牢抬眼見著天邊的微光,“再有下次,第一時間匯報。”  暗侍衛小聲,“可您昨兒夜宿在勤政殿,屬下不敢叨擾陛下。”  靳久夜頓了頓,“便是睡在陛下床上,也要立刻報與我知。”  暗侍衛愣了下,回頭看了一眼地牢門口值守的同僚,兩人眼神交互,莫不都在說,影衛大人這是承認他與陛下睡了?  五十杖不能免,靳久夜帶了傷也生生扛下了。  其餘人等自然不敢有什麽怨言。  今次大朝會比往日吵鬧太多,好不容易結束,賀玨腦仁兒都疼了。  他按了按太陽穴,進了暖閣,由著宮人們更衣換上常服。  “靳久夜何時走的?”賀玨隨口問。  老宮人躬著身子答:“陛下安排的早飯影衛大人用過了。”  答非所問,跟在老宮人身後的小宮人眼睛都瞪圓了,師傅幹什麽呢,莫不是老糊塗了?  然而陛下嗯了一聲,麵上沒什麽表情,亦沒有開口斥責。  小宮人想了想,偷眼瞅了瞅陛下,又瞅了瞅師傅,突然覺得自個兒在暖閣當差實在有太多要學的了,且等著練吧。  換上輕便常服,賀玨出了暖閣,照常在勤政殿看折子,中書舍將折子分了類,要緊的倒沒什麽,大朝會上都議過了。反倒是請安折子一大堆,摞得有一尺高,賀玨隨手拿一兩本,末了都要提一下今年的秋選。  各府衙簡直無一例外。  還有稍遠的州郡,前頭剛來一封,後頭又來一封,真當天高皇帝遠,他不能將人捉來懲治一頓了。  賀玨看著看著黑了臉,今次在大朝會上也多半吵這個,正經事沒議論出個結果,卻非要賀玨露出幾分中意誰的心思來才肯罷休。  他這皇帝當得還要看臣子們的眼色不成?  “陛下,小齊大人在外頭求見。”老宮人進來稟報。  賀玨撂了折子,準備站起身,忽而又坐定了,拿起另一邊的,目不斜視道:“讓齊樂之候著,朕看完這幾道折子再見他。”  老宮人應是,出去照應了。  賀玨沒那個心思看了,百無聊賴地掃了眼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沒個人氣。  一邊的窗戶半開著,從外頭透進來幾縷風,夏日裏裹著熱氣,乞巧節還有十幾日才到,秋選約莫要輪到中秋前後。賀玨思忖著,心裏愈發煩躁了幾分。  壓了兩三年的選秀因著齊樂之撕開一條縫,那些世家們個個像虎狼嗅著了腥味,甭管當今天子是念著哪位公子小姐,既然開了後宮,自然能往裏頭塞人了。  然而正主卻是個一無所知的,趕著乞巧節要成親,撂下他這個孤家寡人如何堵悠悠眾口?  賀玨思來想去,愁緒又湧上心頭,心裏又氣那人不解風情,又恨自己不是個昏君。  靳久夜也是個悶葫蘆,慣不會安慰自己,除了陪自己喝酒打架還能作甚?他就這麽一個兄弟,這會子也不見了人影,輪到他一個人與齊樂之對峙,實在是不爽至極。  氣了半晌,賀玨冷靜了片刻,不由得想,眼下才剛從大朝會上下來,這時候齊樂之來見他作甚?  “來人,召齊樂之進來。”賀玨開了口。  伺候的小宮人在外間角落裏隔著簾子應聲,轉頭出去,不一會兒那位傳說中人人稱頌的青年才俊便進了殿。  “臣參見陛下。”齊樂之行禮。  齊家家主位及內閣首輔,他們家可算是當朝最重禮數的,因而齊樂之連跪拜都顯得風度翩翩。  賀玨坐在上首,靜靜地看著齊樂之,“起來吧,有什麽事?”  他倆一塊長大,打小在國子監讀書,彼此熟識得很,齊樂之起身後就少了幾分做臣子的拘謹,笑道:“陛下,臣不日成婚,親自給您送請柬來了。”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紅色的冊子,帶著一臉溫煦的笑容遞到賀玨跟前,“若是不便出宮,賀禮可得送到。”  本來是玩笑話,賀玨卻反常地沒有應聲,隻接過了請柬,掃了一眼,“什麽日子?”  齊樂之道:“阿瑤想在家過乞巧節,定的十二,兩家兒都看過,是個宜嫁娶的好日子,也合我倆生辰八字。”  要成親的人,臉上總是不自覺帶著笑。  往常賀玨看著也心生歡喜,今日卻覺得刺眼得很,他點了點頭,“朕記下了,若無要事便親自走一遭,但這,也說不準……”  齊樂之表示理解,“自然,陛下國事繁忙,臣都明白的。”  他也不是個笨槌,幾番交談看出了賀玨不太高興,因著幼年伴讀的情誼,年紀相仿之下,他與賀玨要比旁人親近些。  於是便多了句嘴,“陛下可是因今日大朝會吵鬧,心情不大舒暢?”  賀玨抬眼,“何以見得?”  若要深究,齊樂之問這話已然冒犯,治個揣度君心的罪也未嚐不可。  但齊樂之清楚,賀玨打小沒什麽朋友,親兄弟也隔著一層爭儲的溝壑,平日裏沒得親近。  因而他問了一些逾矩的話,也不算什麽,就當閑話家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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