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覺得,主子不應宣告懷孕一事,不若收回成命吧。”靳久夜依然堅持。 “靳久夜。”賀玨突然直呼其名,“你不要太過分了。” “屬下知錯。”黑衣男人告罪,跪地俯首間仍然道,“請主子收回。” 賀玨盯著男人的腦袋,很想伸手錘兩下,最終忍住了,他站起身,往窗台那邊去。 “主子……”靳久夜轉身喚了一聲。 賀玨看了一會兒外麵的景色,“你以前從來不忤逆朕的,哪怕朕做的都是錯的,你也會陪朕一直錯下去。” 這話,刹那間猶如醍醐灌頂,靳久夜腦子一下就懵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徹底違背了影衛的準則。 然而賀玨的話,還在繼續:“夜哥兒,說出去的話,朕是不會收回的,不管是你,還是別的什麽人,朕都不會改變分毫。這個決定,是出於朕的內心,你看就算是朕,他們都不管不顧地施加壓力,若換做你承擔了這個名頭,妖妃一詞就徹底摘不下來了,他們隻會更加口誅筆伐,而朕舍不得讓你受半點委屈,你明白嗎?” “從前沒有顧及你的感受,是朕做得不夠,如今,再也不想重蹈覆轍。夜哥兒,你是朕放在心尖上的人啊,你隻要有一點不開心,朕都會覺得難受。” 他回過頭來,隻見靳久夜跪在地上,垂著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賀玨上前,將人從地上扯起來,“別動不動就跪。” 靳久夜起身後,賀玨又安慰了幾句,最後說道:“你知道朕從來不是說一個衝動沒有自製的人,這個孩子會是你我的孩子,你也會是朕唯一的妻子,朕是皇帝,你便是皇後,毋庸置疑。” “是,屬下遵命。”靳久夜恢複了一貫的冰冷,臉上麵無表情,聲音也毫無情緒。 除了恭敬,似乎也多了一份謹守身份的疏離,這一點賀玨尚未察覺。 待靳久夜出門,秦稹等人迎上來,“影衛大人,陛下如何說的?” 靳久夜搖了搖頭,“原是我錯了,陛下的命令,隻有遵從,何來辯駁?” “什麽意思?”秦稹不明白,靳久夜卻不再多說,徑直往永壽宮歸去。 夜幕降臨,賀玨在勤政殿用了晚膳,待外頭那幾個頑固的臣子都走了以後,他亦去永壽宮歇息。自從玉石關回來,他的作息就便沒有變過,雷打不動地去永壽宮。 如今以養胎之名歇朝,就更得了不少閑暇時間。值夜的張小喜在門口打瞌睡,賀玨來了,他連忙精神起來,“奴才……” “不必多言,退下吧,靳久夜在何處?”前幾日那人會陪著孩子,偶爾不在寢室,所以賀玨才有此一問。 張小喜道:“約莫在正殿寢室。” “好,你下去吧,朕去看看。”賀玨進了門,更是刻意收斂了聲音,不想讓靳久夜發覺,隻想瞧瞧這人這個時辰在屋裏做什麽。 按照以往的習慣,特別是有孩子之後,靳久夜通常不會窩在屋子裏,要麽去陪在孩子身邊,要麽就舞弄下刀劍,或者去玄衣司。 反常的情況,就讓賀玨多了一個心眼,屋子裏的燈火亮著。 賀玨推開門,視線所到之處皆沒有人影,抬步走進,一點一點走到內室。 床榻上,弓著一個人形,靳久夜躺在床上,被子蓋滿全身,他還清醒著,雙眸靜靜地看著賀玨。 賀玨感覺到不對勁,“你這是做什麽?” 靳久夜搖了搖頭,“沒作甚……睡覺罷了。” “不對。“賀玨突然上前,一把將被子掀開,男人外衣規整,連鞋都穿在腳上,根本不像是要歇息的樣子。 更何況,以靳久夜的性子,就算受了傷,看見自己進來也絕不會就這麽大大咧咧地躺著。 “你方才在做什麽?”賀玨問,伸手去扯男人,卻發現那人的衣裳都濕了,很快額頭就冒了汗珠。 他咬著牙,不肯泄露一絲聲音,可眼下這般情形,賀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你就這般不愛惜自己麽?”賀玨的聲音裏充滿憤怒,“你的傷還沒有好全。” 靳久夜見掩飾不下去,掙紮著抬起身,半坐起來,可僅僅隻是這樣一個動作,卻使得他汗如雨下。 他正承擔著難以忍受的痛苦。 一顆紅色的小藥丸,不小心落在了枕頭上,賀玨一下就看到了,伸手去拿,被靳久夜順手蓋住。 “你,給朕。”賀玨厲聲道。 靳久夜頓了片刻,緩緩伸出手,掌心攤開,那個小藥丸就徹底呈現在眼前。 賀玨看清了,立時眼睛都瞪圓了,這種藥丸何其熟悉,是影衛刑罰中的一種,服用後身體會痛不欲生,那是一種無法緩解的來自於骨子的疼痛,會持續六到八個時辰。 “靳久夜,你是不是瘋了?”他將那小藥丸奪下,男人額間的汗又滲了一層出來,整個人如同水洗一般,咬著牙沒說話。 “這次又是為了什麽?”賀玨眼眶都紅了,他心裏疼得不得了。 靳久夜道:“主子別怕。” “嗬,你還知道朕會害怕?”賀玨將男人摟在懷裏,隻聽這人輕聲道,“旁的刑罰對屬下不管用,隻有這藥丸,屬下會扛不住。” 配合藥丸使用,還會有其他一些刑罰,有時也會用來審訊。賀玨跟靳久夜相處二十年,自然曉得一些,“你是不是還用了針?” “本要用的,沒來得及。”一層汗肉眼可見地冒出來。 賀玨簡直氣極了,很想把人揍一頓,可卻舍不得,心裏疼得快要死了一般,如果今夜沒有提早過來,也許這人還會用更嚴厲的刑罰懲治自己。 影衛的手段多得是,這紅色小藥丸是最嚴厲的一種,上次僅僅是用了針,這次為何…… 賀玨不禁問:“為什麽?” 靳久夜斷斷續續回答:“屬下忤逆主子,按照影衛條例,是該受罰。” “什麽忤逆,朕從未覺得你忤逆朕。”賀玨將男人抱得更緊,恨鐵不成鋼地吼道,“你真是瘋了,為何要作踐自己,明知道朕會心疼,朕會心疼得生不如死!” 說這話,賀玨急得落下淚來,靳久夜慢慢抬眼,看了一會兒,“主子,別哭。” “朕沒哭。”他嘴硬道,“你怎麽這麽傻?下次要自行懲罰,能不能跟你主子匯報一下?如果是因為今日之事,朕應了你,應了你便是,你……你別這樣,別再這樣了好不好?” 說到最後隻剩下懇求,可惜麵對賀玨的問話,靳久夜根本無法回應。 一來是因為身體上的痛苦,二來是因為有些隱秘的想法潛伏在心裏,並非能宣之於口的,如果僅僅是因為今日之言,或許他會覺得好受許多,可是,並非如此啊。 靳久夜狠狠抓著自己的胳膊,指甲幾乎都要嵌進肉裏,他不該任由自己的內心僭越,他不該忘記影衛的職責,更不該違背影衛的本能。 “這藥丸是沒有解藥的啊,你用了幾顆?” 靳久夜默了片刻,像是在緩過那股子勁兒,然後才說道:“剛一顆。” 賀玨到底鬆了口氣,他抱住靳久夜,像抱著一個孩子一樣,將男人的腦袋壓在懷裏,讓他躺得更舒服些,“朕陪著你。” 這人上一次對自己夠狠,是一口氣用了八顆,當時連氣兒都差點兒沒了。那時候是因為什麽事呢,是好幾年前,他違抗自己的命令,執意突進萬軍之中去取楚王性命。那一仗,因為楚王身死,敵軍群龍無首,自然是賀玨贏了。可事後,靳久夜卻狠狠懲罰了自己,賀玨說他有功,但靳久夜卻說,違抗主子的命令,是影衛最不能饒恕的罪行。 他執拗地堅持著一些看起來毫無道理的原則,曾經賀玨隻認為靳久夜是一個優秀的影衛,不允許自己的行為有一絲不合格,那時候他欽佩靳久夜的狠辣與冷漠,可如今……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上升到這種程度? 賀玨默默地想著,默默感受著男人的顫抖,他的心也跟著顫抖。 沉默,長久的沉默,燈火被窗外裹進來的一陣夜風吹得搖曳,賀玨淚眼婆娑,覺得眼前景象都是一片霧茫茫。 “夜哥兒,是朕的錯,下次朕再也不擅作主張了。”他低頭靠近靳久夜的頭發,輕輕地在他耳邊說道。 “夜哥兒,以後再也別做這樣的事了,朕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靳久夜在疼痛的喘息中,一點一點慢慢回應道:“主子,屬下想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賀玨用氣聲問。 靳久夜閉了閉眼,沙啞開口:“主子別再叫我夜哥兒了。” “為什麽?”賀玨很不解。 但靳久夜卻沒有說話,沉默也許有半個時辰,也許沒有,他的雙眼就靜靜地盯著那一盞被夜風搖曳的燈火。 盯了許久後,聲音微末得幾乎聽不清。 然而賀玨湊得極近,隻聽那人動了動嘴唇,似乎在說:“主子叫多了……” “屬下的心,就跟那盞燈一樣了。” 因心動,而僭越,因心動,而逾矩,因心動,而自罰。第62章 孕吐。 賀玨看向那近在咫尺的燈火, 現下已經不動了,正好生生地燃燒著。 “若是叫多了……”賀玨心裏砰砰直跳,說不定道不明的情緒縈繞全身, “叫多了你如何?” 靳久夜搖搖頭, 再沒有力氣說話。 賀玨沒有得到回答, 整整一夜他盯著那盞燈, 想到了過往種種, 每一刻的畫麵都浮現在腦海中, 男人的麵容始終揮之不去。 他歎息著,將人摟得更緊, 對方閉著眼睛,也不知有沒有意識。 賀玨輕聲道:“日後你若自罰,朕便十倍罰自己,是朕對你不好, 是朕的過錯。” “不要……”靳久夜還是聽到了, 啞然開口。 賀玨湊得很近很近,“夜哥兒, 你可知道,朕怎麽舍得讓你受傷?你若對朕有一兩分心思,朕對你早已千分萬分了。” “便由著它去,好嗎?”賀玨按著靳久夜的胸口, 感受著那裏的跳動, 聲音壓抑著, “就算我求求你了,哥。” 靳久夜沉默了許久, 沒有回答了。 一夜無話,直至天明。 賀玨沒有等到靳久夜的回答, 次日免了早朝,他窩在永壽宮陪著靳久夜。午膳後孩子被抱過來,賀玨親自哄了會兒,對靳久夜說:“朕給他取名了,按輩分算,朕從玉,下一輩應該從水。” “叫什麽?”靳久夜問。 賀玨笑著回答:“之前說好的,不渝,朕對你至死不渝。” 靳久夜垂眸,看著孩子那雙黝黑的大眼睛,“中間多了個不字,可行麽?” 賀玨道:“可以的,就這麽定了。” 靳久夜沒再說什麽,之後幾日賀玨沒再上朝,秦稹帶著幾個臣子日日守著勤政殿門口,齊閣老忽然也休假回家,齊樂之更是見不到人影。直到一旬一次的大朝會,賀玨必然要出席的,齊樂之也再躲不過,他一進太和門,就被秦稹攔住。 “賢侄,總算見到你了。”秦稹拖住齊樂之的手就是一陣寒暄,齊樂之想掙脫都不能,被迫一直拉著走到了太極殿上。 “賢侄,你與陛下一同長大,可謂是最要好不過的兄弟,這件事還未宣揚開去,陛下那邊還需要你從中規勸啊,否則天下人該如何看待陛下。”秦稹苦口婆心地將這番話翻來覆去地說了許多遍,齊樂之隻能連連點頭。 “是,秦大人說得對。”齊樂之連連應和,然後又道,“這個時辰上朝還早,我去勤政殿勸勸陛下。” “那敢情好,去吧,去吧。”秦稹終於將人放走,齊樂之從太極殿直奔勤政殿,出了門就鬆了好大口氣。 到了勤政殿,依舊被宮人們攔住了,好在張福進去稟報,不一會兒見到了賀玨。 “賀小六,你這回鬧得也忒大了吧。”一進門也顧不得什麽禮節,齊樂之急匆匆說道。 賀玨笑了笑,語氣溫和,“大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