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李夕持不再找他侍寢,甚至不再出現在他麵前。是因為那道疤痕的緣故吧,高高在上的漣親王怎麽會去欣賞一個瑕疵品?更何況,李夕持真正愛的人──那個清冷孤傲的沈贏秋又搬進了王府裏。有很多次,在掃除、培土、搬運庫糧的時候,燕染曾經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在後花園裏吟詩作對,賞花喝酒,雖然距離遠得不足以讓燕染聽清楚他們的話語,但他心中卻依舊記得,李夕持的風度,他的耐心與柔情,曾經是個什麽模樣。隻是,沙漠上的那一場虛假的愛情,已經成為蜃影。燕染並不打算永遠留在漣王府。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必須離開。然後去尋找被俘虜來到焱朝的其他同胞,然後一起回到沙漠去。然而目前,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這個能力。水土不服,大傷初愈,今時今日的他已經不複往日的康健,更無法經得住長時間策馬馳騁。更何況大焱不比沙漠,是一個每行走一步都必須考慮後果的地方,若是想要離開這戒備森嚴的親王府,比拚武力顯然是行不通的。他必須等待,等待著自己完全被李夕持遺忘的那一天,等待著平地刮起一陣東風,將他帶出這座灰色的囚籠。可是很快的,燕染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是“大傷初愈”那麽簡單。莫名地暈眩、惡心、持續的低熱和腹部脹痛,一切都和百刖族那個秘密中的秘密幾無二致。燕染不敢親王府裏的醫官為自己號脈,而是偷偷地從廚房偷了一瓶清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慢慢地呷下,卻立刻痛得渾身抽搐起來。那是另一個生命自我保護的警告。百刖族傳說中,神明賜予的孩子,在父親體內就懂得自我保護,若是父親不小心攝食了不利於己的食物,它就會以最任性的方式進行抵抗。在確信這一點之後,燕染抱著酒壇子在柴房門口呆呆地坐了一個晌午。孩子是李夕持的,它來自於沙漠上那個熾熱的第一夜。百刖的男人,僅僅會為了自己深愛的人懷孕生子。燕染無可否認,自己曾經深愛過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可是如今,他已經失去了那份愛。可是孩子卻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此刻是孤身一人。百刖是一度瀕臨滅亡的民族,因此對於短暫的生命有著極高的敬畏。燕染不會拋棄這個孩子,他決定生下它。轉眼前春去冬來,尋常嬰孩,九月而誕,百刖之子卻因為發育緩慢而需要在父體內停留一年有餘。推算時間正是這一年的寒冬。若是正值料峭之時,如此陰冷潮濕的破屋,僅憑單衣又怎麽能保護住一個嬌弱的嬰兒?為了孩子,燕染開始未雨綢繆。可此刻的他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一文錢去為孩子準備衣服。親王府的仆役有領月錢。然而燕染卻是李夕持隨手丟下來的。雜役的冊子裏本沒有他的名字,總管能有這個心,給他一些新衣被褥就已是很不容易。可誰料到又出了鸂鶒木那樁事端……一時之間燕染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小秋勻了自己的夾襖給他。於是燕染便借來了針線,晚上借著月色偷偷將襖衣拆開,一針一線地重新縫製成繦褓或的形狀。他原先從未接觸過這一類的活計,更可以說沒有絲毫裁衣縫補的經驗,因此很快手上便滿是重疊的針痕,有的地方甚至感染潰爛,白日裏隻要一拿笤帚便痛不堪言。可他從未興起過放棄的念頭,就如同堅信自己有朝一日,終究會離開這華麗的樊籠。這天傍晚,燕染放了工正往柴房那邊走去,路上經過攬菊軒附近的遊廊,遠遠便看見有什麽東西在夕陽下隱約發光。這裏不是水邊,附近也沒有什麽光滑的石頭琉璃瓦片。他心中好奇,便走過去看個究竟。及至近前,他才看清楚這原來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用的料是光涓致密的上好綢緞,滑膩如雪似冰,遠看反射著夕陽的餘光,竟是燕染從未見過的高等貨色。燕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彎下腰,將衣服拾起,心中忽然打了一個突。04這麽好的料子,恐怕又是李夕持送給沈公子的禮物,保不定是什麽異國的奇物。如今被丟棄在這裏,實在是可惜。不如拿回去改了給孩子做衣服……可若是李夕持突然又尋起這件衣服的下落怎麽辦?像上次鸂鶒木的事情……自己已沒有再多東西可讓他們拿走。想到這裏,燕染便再不敢多生什麽念頭,緊了緊身上的單衣,回後院去了。這之後三四天,那件衣服一直躺在草叢裏,沒有人拿去處理,更沒有人敢於私自獨吞。就連李夕持也視若無睹,依舊通過遊廊在攬菊軒裏進進出出。而每天默默地路過那件衣服身邊,燕染心中卻越來越不平靜。第五天的清晨下了冬雨,但即便下雨,掃院落的事情也決不可能耽擱。百刖男人懷胎,因其身量較尋常女性高挑,且嬰孩總是較為瘦小,因此父體直到最後一個月才略有顯懷。然而脹痛與壓迫的感覺卻絲毫不減。這天燕染發著低燒,他披上蓑衣戴了鬥笠,肩膀被棕絲壓得低低。從後院到花園僅幾十丈小路,可破了洞的布鞋卻早已濕冷一片。他低低咳嗽了幾聲,遊魂一般走到遊廊邊,抬眼正看見遠處有一個小廝彎腰在撿那長袍。這一瞬間,燕染忽然後悔起來,後悔自己沒能先下決定將衣服撿回去。然而那小廝明明已經將長袍撿了起來,卻似乎是聽見了什麽,又急匆匆撒了手。燕染看著他慌張地往花園裏跑了去,心中砰然一動,急忙緊走幾步想將那袍子搶在手裏。然而他人還沒有靠近,耳邊忽然一陣沈穩的腳步聲,竟然是李夕持領著沈公子來看雨景了。長廊附近一覽無餘,燕染一時間也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因此隻有呆呆地握著笤帚,立在冷雨中看兩人迎麵而來。沈贏秋首先看見他,立刻停下了腳步。“怎麽?”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李夕持看見了一個瘦弱的小廝立在雨裏,寬大的蓑衣與鬥笠遮住了麵容,而腰際以下的單衣單褲已是一片濕透。沈贏秋冷笑道:“你們府裏就是這樣‘善待’下人的麽?”即便是被心中喜歡的人被這樣諷刺,李夕持還是覺得不悅。其實漣王府裏對待下人並不薄,卻不知眼前的這個瘦小仆役為何如此打扮。心中懷著疑問,李夕持便命令那仆役:“你過來。”仆役顯然是遲疑了一下,依舊立在雨裏不動。李夕持從未遇到過如此木訥的人,心中不禁奇怪且愈發煩躁了,直接一拳砸在身邊的廊柱上。“本王讓你過來,你是聾了還是瞎了!”